「醫憂?」
一個沉穩有力的步子踏入院中,疑惑地望向開著的竹門。@
「這裡!」解憂微啞的聲音從一側藥房內傳來。
檗頓了一頓,抬步走入廊下,立在門外,低眸看著裡面的情形。
解憂正蹲在角落裡翻檢藥物,身上披著極厚的斗篷,仿佛一團胖乎乎的絨球一般縮在牆角。
檗正打量著她圓乎乎的背影,她忽然回過身,抬起臉來,細白的小手一掠髮絲,露出一張秀麗的少女的面容來。
巴掌大的小臉如同荼蘼花瓣,淡紅的唇顯得尤為稚嫩,怎麼看都覺帶著幾分病態,只有那一雙澄明透徹的眸子光彩熠熠,讓人覺到這少女不曾消逝的生命力。
解憂見他一怔,勾起唇淡淡笑了笑,裙裾兜了些東西款款起身,「憂聞長者有疾,惶惶然而忘改易容貌。」
這不過是一句客套話。
此時距離那一夜奎伯突發重病,景玄親自前來求醫,已過了足足三日,能活過三日的病,自然是不會令人急到張皇得忘了易容的。
據說那日臨近黃昏時,奎伯忽然在自己屋內暈倒,被人發現後遲遲喚不醒,醫喜診過脈認為是寒邪直中經絡,情況危急得很。
奎伯雖一個年老無用的僕役,但眾人知道景玄素來敬他,不敢隱瞞,急忙將此事報入。
景玄聽後果然擱下手頭的事務,立刻親自前往懷沙院尋解憂,只可惜彼時解憂已經睡熟,他並沒能請到人。
不過醫喜做了數十年醫令,目睹四代楚王興衰。自然也有幾分看家的本事,奎伯又素來是命大的,幾針紮下去,這一番險情竟也被僥倖克服。
如今奎伯人早已清醒過來,唯有身子癱去了半邊,只得臥床。
病情由急入緩,醫喜扔下一句難治。不再問津。這事推來推去,又推回到解憂頭上。
「檗。」解憂碎步挪到門口,仰起巴掌大的小臉看著檗嚴肅而緊繃的臉。刀削過的一般,撇了撇嘴,一手仍舊撐著裙裾,一手將上面兜的東西一個一個取出來。
青黃色果實。比雞蛋的個頭小一些,革質的表皮結著細小的丁。不夠光滑,有的果子上還橫亘著一道猙獰的疤痕。
解憂手小,每次只能取兩個,來來回回取了十餘次。才將青果一股腦地扔給了檗,自己扭身進屋,「憂往畫易容。吾子少待片刻。」
檗被她這樣驚訝慣了,除了嘴角略略抽搐一下。面容依然繃得沒有一絲裂痕。
解憂畫易容的手腳倒不慢,不過片刻工夫,她已換上了平素穿的玄袂楚服,一條寬大的織錦腰帶將她纖細的小腰遮掩住,足下一雙木屐沓沓,走得不快,但很有風度。
奎伯醒來後便被景玄接到了哀郢院親自照看,兩院之間相距不過百步,其實還真不需要檗巴巴地來接人。
雪還是沒有融化,白雪皚皚的山間顯得尤為安謐。
哀郢院外的翠竹一夜白首,挺拔的枝幹凍得愈加蒼碧。
景玄就立在院外,積雪被山風不時拂下少許,在他肩頭慢慢積了起來,薄薄一層,寒霜一般。
「冢子。」檗大步上前,無奈手中拿著解憂那幾個青黃的果子不能行禮,立在跟前手足無措。
解憂低聲笑,旋即恢復了一本正經的模樣,瞥了瞥景玄,見他遲遲不動,徑自走入院內。
「醫,奎伯在偏房。」越女低斂著頭,聲音柔和嬌怯。
「多謝。」解憂隨口客氣,懶得看她。
屋內飄著淡淡的藥味,奎伯半坐在榻上,臉微微的腫,右側的眼睛緊緊眯成一條縫,嘴角也呈現出幾分可疑的弧度。
「奎伯。」解憂輕輕喚了一聲。
奎伯乾枯的左眼皮動了動,露出半隻渾濁的眼,覷著面前的人看了好一會兒,重重出口氣,「是醫憂吶?」
「正是小子。」解憂側身在一旁坐下,攏起寬袖,摸索著為他診脈。
一條手臂能夠診出過分堅實的脈象,另一條手臂的皮膚則冰冷微潮,按起來脈力極弱,幾乎已是沒有了跳動——這是癱瘓之兆。
解憂不覺擰了擰眉頭,正要開口說話,奎伯老邁的聲音先響了起來:
「伯至於今已六十甲子,歷頃襄考烈,國破家亡,當死矣!無須醫憂勞心。」
亂世當前,活得越久,不過是越加痛苦,越加受罪,壽則多辱吶!
景玄也踏入屋中,聽聞此言怔了一下,快步趕到床頭,「伯有如此之言,是淵不能盡孝。」
「兵家無親,亦無孝。」解憂冷冰冰地落下一句話,猶如兜頭一盆冷水傾下,還混著不少尖利的冰碴子,能將人的心都刺到滴血。
檗進來送那些藥,也被她這句話驚得目瞪口呆,這丫頭說話也太不留情面了吧?縱使縱使仔細想想,是極有道理的,但她怎能在這種時候,用這種口氣說?!
「伯之行痹,憂尚能醫治一二,無須如此氣餒。」解憂換了柔和的口吻,掖好被褥,轉身取了藥,將數十個果實擺在窗下小几上。
雪光從外映照進來,將成熟的果皮映得發亮。
解憂從袖內摸出一柄鋒利的小匕,小手按住圓溜溜的果實,開始緩緩切出薄片。
檗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只怕她一個沒留神切到那幾根如玉簪花一般的纖細手指上。
切了幾個,解憂停下來,拈起一片蟬翼般薄的飲片,對著光細看良久,轉眸看看檗,小聲道:「可有溫水?」
「越女,取水。」景玄喚了一聲,轉身向窗畔走來,臉上並無方才被解憂搶白的惱怒,但目光暗沉沉的,看起來也沒什麼好心情,冷冷掃了檗一眼,檗頗識眼色地退了下去。
解憂抿了抿唇,只當沒看到他,將幾片藥平攤在匕首的刃上,鎮定自若地去了奎伯那裡。
「伯,每日以溫水送服一片,雞鳴與人定各一次便可。」解憂細心吩咐。
說完醫囑想走,將出門時景玄喚住了她,「醫憂所用何物?」
「馬錢子。」解憂輕咬了一下唇,抬頭望著外間晴朗清冽的天空,「此物雖有大毒,然亦有大用。」
馬錢子在甌越一帶很常見,她想景玄應當聽過,既然他問了,也不打算隱瞞。
這是劇毒的藥物,在後世醫經中有「鳥中其毒,則麻木搐急而斃,若誤服之,令人四肢拘攣」的記載,因此馬錢子的製劑後來被稱作「牽機藥」,歷史上著名的毒。藥之一。
景玄走了上來,語氣中帶著隱忍,「伯年邁矣,恐不能受峻藥,憂不思他物?」
解憂喜歡用這些沾毒帶血的藥,他本管不著,但奎伯……他一直將奎伯視作親人尊長,這一回他容不得解憂這樣輕飄飄的胡來。
「冢子以憂為戲耶?」解憂轉過眸子,清亮的眸子蘊著滿院雪光,似乎一下子就照徹了他的想法,然後她淡淡一笑,笑得雲淡風輕,卻又在雲淡風輕的背後,隱忍著咬牙切齒,「憂雖年少,然從不以人命為兒戲。」
難不成景玄真將她當小孩子看了?以為她只是好玩,只是為了讓人覺得新奇欽佩,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用附子馬錢等有劇毒的藥物?
他看錯的太多了!
他知不知道用藥前她花了多久的時間去衡量劑量,她花了多大的努力讓自己下定決心,又在之後花了多少精力觀察有無不妥?
是啊……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她這一世再怎麼沽名釣譽,也不過是玩。弄玩。弄人心和輿論,而永不會想到去糟蹋人命,這是她從來恪守的底線。
景玄生於貴族長於貴族,他對奎伯再親善,只怕依然覺得奎伯是個奴役而已,他根本不會明白,解憂心中對所有人的一視同仁。
景玄默然,雖然解憂唇角依然噙著清淺的笑意,但他知道,解憂生氣了。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觸怒了她,但她確乎氣得不輕。
「罷了……」解憂低低嘆息,緊緊咬住唇,隨後緩緩舒口氣,「憂當盡力而為。」
木屐沓沓,在院中留下一串痕跡,轉瞬之間已出了門。
解憂側頭看看挺拔的翠竹,小臉上漫起自嘲的笑意。
「浮生萍水,不過轉瞬……」濤濤而來,淙淙而去,分別之後,便再無干係。
可她剛才,她剛才竟然會生出與景玄理論的愚蠢心思,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與他說清,卻依然想要與他爭論。
幸好話到嘴邊,到底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呢?是因為在她心中,一直覺得景玄與其他人不同?
或許……
洞庭的黃昏暮色中,那個梔子色楚服的頎秀少年,談話之間明快而親和,讓她感到了久違的親切。
現在時過境遷,斜堂里的那一幕,伯姬驚恐的尖叫和圓睜的雙眼,深深烙刻進她的記憶中,毫不留情地向她揭露,景玄與其他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一樣的視人命為草芥。
她覺得受騙了,她很失望,現在才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一廂情願的自欺罷了。(未完待續。)
ps:這幾天一直在解決舊文完結的事情,更新的比較少惹qaq明天儘量恢復4k,最遲後天!追書的親們還有打賞的小夥伴們,mua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