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強笑歡顏的乖巧模樣令人心疼,醫沉扣了她纖細的手腕,柔聲解釋,「阿憂,醫緩病終,連確已繼任主事。」
那個將要接替醫緩主持楚墨的人從來都是劇連,但醫緩有所擔憂,因此暗中還指定了一人,便是他自小帶大的醫沉。
「……醫緩虞連義氣過盛,如孟勝之輩,率楚墨弟子死難,故暗中托於吾兄?」解憂猜到了實情。
醫沉點頭,「阿憂聰慧。」
她口中的「孟勝」,是楚悼王時期的巨子,他與楚國陽城君不僅是君臣關係,亦是好友,陽城君離開封地時囑託他守衛陽城,曾以玉璜兩斷,各執一半,作為信物。
關於孟勝,這事要從當年吳起幾經周折投奔楚國,楚悼王支持他變法開始說起。
誰都知道變法是富國強兵之道,但這第一個就觸犯了各國貴族的利益,所以一旦提倡變法的君主薨逝,變法者一朝失去倚仗,多半會受到貴族的瘋狂報復——商鞅如是,吳起亦不例外。
不過吳起死前還擺了那些貴族一道,他被貴族射傷,直接逃入悼王停屍之處,將羽箭插在悼王身上,並在死前高呼,「群臣叛亂,謀害我王」。
楚律中,損毀君主屍體是誅滅三族的重罪,因此肅王即位後,因此被株連殺死的貴族有七十多家。
這其中一個,便是陽城君。
陽城君消息靈通,沒等大禍臨頭先逃跑了,但人不見了,城還在,肅王要收回他的封地陽城。
可守城的孟勝只認死理,肅王要收回陽城,卻沒有另一半玉璜作為信物,所以這陽城,不能交付。但不交付,肅王的軍隊便要攻城了。毫無勝算可言。
因此孟勝認為,有負陽城君所託,必須以死謝之,弟子徐弱曾勸。這樣做或許會「絕墨者於世」,但孟勝沒有聽從,認為不以死謝之,天下就無人再信墨者,因此將巨子之位交付于田襄子。自己同百八十名弟子俱殉陽城而死。
兩個貌似無關的人,就這樣被命運的紐帶系在了一塊兒,令人唏噓。
這一次震驚天下、流傳青史的「守義」的行為雖然並沒有造成墨者絕於世的情況,卻讓楚墨的勢力一落千丈。
秦國變法後務實強兵,樂於發展科技,給了秦墨庇護和支持,與此同時楚墨卻依然遊走於荒野,齊_墨則苦於無人聽信他們的理論,墨家的中心不知不覺便轉到了秦國去。
前車之鑑尚在,而現今的形勢更不如先時。若再有一個像孟勝這般俠義干雲的領導者,只怕這一回墨者是真的要絕於世了。
恰恰劇連便是這樣一個心實的人,一身俠義,滿腔熱血,雖然頭腦很清醒,但讓他作決,未必不會像孟勝那般捨身取義,醫緩自然放心不下將一手打理的楚墨全然交到他手中。
說得英雄氣短一點,楚墨現在根本就沒有多少人夠死了,趨利避害才是正理——否則命都沒了。拿什麼去宣揚他們「兼愛」、「非攻」的理想?
解憂輕輕嘆息,這時代終究是變了……當年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寧可餓死首陽山,當年侯生不能遠行。願自剄以魂魄相送信陵君,都是何等的飛揚意氣,視生死之間如朝暮而已。可如今,到底是連最血性的遊俠兒,都曉得全生避害的道理了。
有一種叫作春秋遺風的東西,雖然在旁人看來有些愚蠢。有些痴傻,有些迂腐,卻又那麼令人動容。
如今,它終究也要消亡於歷史的長河中了。
有生命的東西會死,沒有生命的東西也會死,不過是時間的短長而已。
「醫緩可知吾兄乃昭氏子弟?」解憂抬眸。
她所知,墨家是不會輕易接受貴族子弟的,因為墨家反對國與國之間的交戰,企圖以一己之力阻止這天下的不義之戰,因此過多貴族子弟的滲入,可能會左右墨家的判斷,幫了不該幫的諸侯國。
醫沉抬手撫上她肅然繃緊的小臉,聲音略顯寂寥,「乃今唯阿憂一人知也。」
在那之前,他的身份,除了解憂,還有醫緩知道的。
這世上能讓他全然信得過的只這麼兩人,對於解憂是出於同病相憐之感,對於醫緩,則因他當年的愛護勸導之誼。
解憂低下眸子,一雙小手緊握住他的手,咬了咬唇,想要說幾句寬慰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她素來言語伶俐,勸人看開生死也不是頭一遭,偏偏這回,她思量再三,不知如何勸慰。
她記得當初劇連說起醫沉,曾稱他為至交好友,可劇連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身份,可見醫沉心中將她和醫緩至於何種地位。
當心中最在意的人過世,怎是輕巧的幾句勸慰能夠抵過?還不如什麼都不說,只這麼靜靜地陪在他身邊來得有用。
靜默良久,外間竹門上輕輕叩了一下。
解憂一嚇,怔怔回過頭,見一人梔色衣袍,大搖大擺地闖入內間,正是景兕。
隨即想起自己如今的打扮,忙背過身子,想要躲開。
但這時想到實在晚了,景兕見她如此模樣,眸色一亮,含笑一揖,「聞兩位明日將別九嶷,兕置別酒一盞,還望降光。」
「……」解憂抬眸看看外間天色,蒼茫暮色漸起,一點落日的餘暉還在山間流連不去。
聽景兕所說,這餞別的酒,怕是要算作夜飲。
若是平日也就罷了,如今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她和醫沉哪有半點心思去飲那盞別酒,與他們談笑周旋?
「路途奔波,憂與兄長欲儘早歇下,恐教兕公子失望。」解憂搖頭,左右她明日就要離開九嶷,也不願再遮掩容貌,索性轉過身,拂拂鬢邊髮絲,從容作禮,「兕公子請回,為憂轉告令兄,天南海北,有緣自可得見。」
景兕蹙了蹙眉頭,為難地看向她,「君房先生亦將歸齊地,已在哀郢院中,若獨兩位不往,豈不惹人閒談?」
解憂抿了下唇,閒談?不過是說墨家眼高無人,不如鬼谷門下那般平易?可在她看來,這也可以被傳作「墨家不親權貴」呢。
「黃公亦常稱慕醫憂,醫憂不往,著實……」景兕嘖聲嘆息。
「……」解憂再度沉默,這少年簡直像麥芽糖一般,絞不盡,也扯不斷。
不過……徐市和黃遙均在,徐市似乎說,他繪出的那個石陣還需有實戰經驗的人完善一下,黃遙應當就可以做到吧?
醫沉素來不願與人多言,今日自然更不願去這麼熱鬧的宴飲,就由她一人去露個面也罷。
思量已定,解憂回頭看向醫沉,輕輕道:「憂片刻即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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