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山本來不打算進柳塢這個家,但他想親身體驗一下楚家對他的態度。
嚴格意義上講,柳塢確實不是自己的家。但自己既然占據了原楚山這副皮囊,從人的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上溯源,柳塢楚家確實是自己的血肉之源,有著難以分割的聯繫。按理說,這種親緣關係總不能「當面我的媽,背後他媽的」吧,更不能互相仇視及殘殺吧!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憐人子心,都是世上彌足珍貴的情感,也是生命至上的需求……
楚山邊走邊想,很快走近柳塢。大門緊關著,內側兩旁站著兩個保安,眼睛像看門狗似的發著幽光。楚山走上去亮明身份,保安的臉色反倒雪上加霜了。如果僅是個叫花子,揮手喊聲「走開」了事,既然他自己聲稱二公子,那還得增添厭惡的表情,恨不得拽起大腿像擲鐵餅似的把他扔得遠遠的。
這時,一輛保時捷由外駛來,停在了大門口。車窗玻璃緩緩搖下,露出一張老k臉,白皙、漠然,像孤零零貼在某處的一塊瓷磚。不用說,這就是楚天獒,別人沒有那種摧枯拉朽的氣場,儘管他本身已經步入老朽。畢竟是原楚山的父親,臉上布散點笑容也不浪費成本,怎麼也應該先禮一下,於是,楚山含笑向車旁走來。楚山一邊走一邊把車窗里的那張老臉與自己頂著的這張進行比對,看看是不是連相,以確定別人是不是往這個家族的基因里撒過尿。還沒等楚山看清歲月究竟往那張老臉上堆積了多少屎尿,車窗玻璃緩緩升起,保時捷毫無聲響地駛進了大門,隨即,大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楚山向院內掃了一眼,轉身時心裡嘀咕了一句,「總有一天老子讓你管我叫爹!」
漫步在大街上,置身在這繁華的都市間,楚山雖不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樣老帽,也有耳目一新的奧特。自從來到這個世上,這些天都悶在室內看書養病了,還真沒好好看看這世上風光。書上說現代城市是鋼筋水泥的森林,這個森林也確實很壯觀的,高大巍峨的樓群鱗次櫛比,寬闊平坦的道路縱橫交錯,汽車川流不息,人群熙熙攘攘,一派繁榮興旺的景象。不過,人們既然把城市說成森林,儘管是鋼筋水泥的,肯定通行的也是森林法則吧,森林可是動物們相互廝殺的獵場,可要小心,別讓人給獵了。
黃昏像狐狸似的潛入這個國度,楚山信步走進一個街角公園。無產階級以一種漠然的方式占領了公園每個角落,而有產階級此刻不是在家裡數錢就是在什麼會館消費才感覺更能接近天堂。下棋甩牌、練劍耍標、遛狗逗鳥等各色人等應有盡有,他們麻而不木,呆而不滯地在繞行著疾病、苦悶、貧窮等一些東西,在這裡擺起了一片喧囂的「清明上河圖」。
公園一面臨街,三面環著商店、飯店、露天市場,讓公園成了過站中心。踱步的閒坐的人們看著那些跳舞練身的大波御女、秀腿蘿莉,肉誘像吹過來的柔風一樣難擋,儘管他們午飯也有肉。
坐在一條石凳上的楚山,看著這一切,感覺這個世界要比他來的那個世界熱鬧得多發達得多,女人也開放得多。但此刻,這些已經勾不起楚山興趣,他感覺肚子餓已經多時了。本來離開家前悲情滿滿,就沒有咽下多少東西,這天都快黑了,能不餓嗎!
愛默生說,生活也包括人一整天內的所思所想。如果是這樣,那麼楚山的生活就只是一個胃或一截大腸,因為他此刻滿腦袋想的都是吃的。造成這種狀態的原因很簡單,僅僅是因為他身上蹦子皆無。
寒山石少時討過飯。在那世討飯不像這世伸手接鈔票,那時是端碗接殘羹,所以討飯時就沒使用過錢。後來給大戶人家扛活做工,東家只管吃穿不給工錢,因此也沒見過錢。再後來跟著師傅學藝也不用花錢。出師後一舉成名天下知,有了跟班的經紀人,也不需要碰錢。這樣看來,現在作為楚山的他,對錢幾乎就沒有概念。到此刻他才後悔臨走時應該掏掏原楚山那些破爛衣服的口袋,這小子再不堪,怎麼也會落下個塊八角毛八七的吧!
幸好有那天做項鍊時多做出來的雲石花,像女媧娘娘補天時沒有用上的、被扔在大荒山青埂峰上的那塊石頭,正在口袋裡自愛自憐呢。楚山拿出一枚,來到煎餅果子的小攤旁,像鐮刀換斧頭似的以物換物,以撫慰他的胃觀念。可悲的是煎餅果子的攤主大姐太不開眼,堂堂一件寶貝竟然換不出她的一張煎餅果子。
這回楚山囧大了,更讓他羞愧難當的是,旁邊有兩位摩登女子的低低耳語,「這不是殷朵姐的老公嗎,怎麼瘋得用一塊石塊換吃的呀!」
楚山心想,完了完了,丟份丟到殷朵家去了。他狠狠地地斜了一眼那兩位女子,憤懣地想:什麼石塊,你丫有眼無珠,你丫有眼不識金鑲玉,狂什麼狂,把你倆身上的香玉姿色掃巴掃巴都不值這塊雲石花。
抱著金碗也討不到飯,還被殷朵的熟人笑話,楚山能不憤懣嗎!但分滿歸憤懣,一文錢憋倒英雄漢啊!不知道當年那位趙匡胤老兄在賴那一文錢的時候,有沒有美女側目,有沒有與自己心儀的女人相熟的女子側目!
就在楚山窘迫地攥起那枚雲石花不知所措時,一個柔軟的聲音傳來,「大哥哥,我的煎餅果子給你吧。」
楚山望過去,一個坐著輪椅的女孩一手扳動輪椅的輪子,一手舉起煎餅果子,微笑前來,輕聲細語,「我不餓,大哥哥你吃吧!」
俗話說「男子漢大丈夫凍死迎風站餓死腆肚皮」,這是沒有處在過凍餒之境況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如果到那份上,你會感到連「君子不齒嗟來之食」都是一句混帳透頂的殺人害命之語。飢餒之人都可與豬狗爭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伯夷、叔齊餓死在首陽山是迂腐無益之舉,是對生命缺乏最起碼的尊重。
一個清純靚麗的女孩卻坐著輪椅,楚山心裡一動,悠生惋惜和悲憫。這種感覺肯定會勝過這個輪椅女孩對他這個大男人食不果腹惻隱。這女孩看上去十五、六歲,披肩的長髮遮住了雙側的臉頰,深潭般的眼瞳烏黑明亮,卻憂影憧憧,把面冠襯托的越發白皙;身材修長單薄,像一株清麗的流蘇。如此柔弱的軀體卻寄寓著一顆美麗的心靈,如此花季少女竟然坐上了輪椅上。
本來煎餅果子並不是非吃不可,但楚山不能佛這個女孩的意,他接過女孩手中的煎餅果子,語氣故作輕鬆,「你真不餓嗎?你不餓我就吃了。」
女孩揚了揚頭髮,露出甜甜的笑靨,「你吃吧,我不餓。」
楚山把煎餅果子叼在嘴上,伸手推著輪椅到不遠處的石凳旁。女孩看著坐在石凳上吃著煎餅果子的楚山,雙手放在輪子上,欲去欲留,顯得有些不安。
「你這是怎麼了?」楚山咽著食物,說話的聲音有些起伏,但卻輕軟溫和,「哦,我是說為什麼坐輪椅。」
「我十二歲那年得了一場大病,病好後就再也沒站起來。」
「醫生怎麼說?」
「這麼多年去了很多家醫院,醫生都說不出原因,治療也沒有效果。」
「我給你治療一下吧。」
楚山說著伸手撥了一下輪椅,讓女孩背對著他,雙手搭在女孩的後背上。這下女孩驚慌起來,雙手扳動輪椅的輪子,可輪椅像釘在那裡,紋絲不動。隨著一股熱力在體內瀰漫開來,身體產生了輕快的蒸騰感,女孩放棄了牴觸,她閉上雙目,漸漸順應這外力衝撞。霎時,體內洶湧的的脈絡帶動起全身細胞的潛能,呼喚起生命的磅礴張力,把她似乎飆到了雲裡霧裡海洋里,不,此刻的她似乎本身就是一朵遨遊的雲、一泓飛揚的霧、一片浩瀚的海。
楚山緩緩收功。女孩慢慢睜開眼睛,似乎從煙波浩渺的境界中歸落,感覺也著陸實處,通體舒暢,神清氣爽。
「你該回家了。」楚山說著把一枚雲石花放在這個女孩的手心上,「記住,一定要把它戴在身上。」
女孩默默地看著楚山,目光似感謝,又似狐疑,嘴唇動了動,一時間又找不到表達的內容。其實不用語言表達,就如植物體內的汁液、人體內的熱血,不是腳步所能抵達的。更何況不管你如何溫婉,這個世界依然寒冷堅硬。
一個前景渺茫的輪椅女孩,內心苦澀,僅飼養著一小片春光,只是為了與嚴冬對抗。來自外界的哪怕是一絲的溫暖,都是她內心的渴求。半晌,女孩忽閃著動感的睫毛,發出的囁嚅聲細如春融,「我還能站起來嗎?」
「能,一定能!」楚山的話如清風梳竹,搖枝盪葉,「只要你有堅定地信念,你就一定會重新站起來。」
楚山說完,轉身離去。
「喂,我叫田青」女孩的聲音從身後追了上來,「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楚山。」楚山回頭微笑著招了招手。
告別了田青,楚山找個清靜的地方,閉目靜練。練功可以抗過飢餓感,對楚山來說幾天不吃不喝也不是什麼大事,可食住問題總得解決呀!楚山開始想生存這個最基本的問題了。
生存是第一要務。我們居住在無窮的空間裡,可偏偏有些人缺少轉身的餘地。大地儲存了豐富的糖分,可偏偏有些人感受苦澀。楚山可能不屬於「有些人」,只是他的世界改款了,他還沒有調整好自己的形狀而已,一條魚有水的流線,一隻鳥有風的軌跡。就像此刻飄過來的悠揚的歌聲,每一聲都被收編在跌宕起伏的旋律里。
歌聲來自與不遠處的一群人,楚山信步走了過去。
唱歌的是兩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看長相可能是姐倆,因為很相像,明眸皓齒,指纖體柔;清雅疏淡,猶如將綻未綻兩朵青蓮。雖未脫青澀稚氣,已儼然一對魚雁半匿跡、花月半掩容的美女雛形。
此刻二女正唱「相思風雨中」,一女假唱男聲,清越圓潤;女聲清純透亮,但搭配出來的曲調卻透著幽憂哀婉,流淌著一首甜蜜的押韻的憂傷。這歌聲儘管攫獲人心,二女腳下的一張報紙上的零錢卻是寥寥無幾。
楚山聽了一會,感覺雖然二女一首一首唱的很投入,但只是清唱,沒有伴奏烘托,氣氛出不來。他一時興起,伸手摘了頭頂樹上的一枚樹葉,走進了圈子,把樹葉放在嘴上,吹出了優美的旋律,為二女伴奏起來。
二女在楚山的葉曲的伴奏下,歌聲輕盈圓潤的許多,場內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了。時而悠揚,時而哀婉的歌聲樂曲響徹公園,周圍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錢捧錢場沒錢捧人場,圈子越來越大,報紙上的錢山越堆越大,竟然偶爾就像羊群里跑出個駱駝來一樣,錢堆里飄然落下百元大鈔。
二女停下來商量選曲時,楚山就葉曲獨奏,古韻流溢,滿園生香,似催動溪風渚月,谷靄岫雲,拂過聽眾肺腑;或清婉或高亢,波瀾起伏,蕩滌塵埃,讓人飄然出世。
**間,楚山又偶爾穿插騰躍空翻,劍舞拳蹈,博得全場陣陣喝彩,掌聲鵲起。
晚飯時間到了,演唱會落幕。收拾物品時,二女「漫捲詩書喜欲狂」,不由的與楚山攀談起來。
談話間,楚山得知二女的名字,姐姐叫何杏雨,妹妹叫何杏雪。名字聽起來很美,卻含著花落水流紅的淒涼;姐倆家住偏遠的農村,由於父親生病無錢醫治,她們萬不得已輟學來市里賺錢。本來父母務農,姐倆讀書,雖清淡度日,卻也其樂融融。可這幾年城市化步伐加快,各種賺錢的項目紛紛落戶農村,無情地蠶吞著鄉村的土地。尤其是金玉蝶火爆後,各鄉鎮爭相上馬建立養殖基地,這姐倆家的耕地就是被金玉蝶養殖基地占用了。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土地,她們父母不得不外出打工,可除了種地又沒有任何技術,只得在建築工地賣苦力,這總比在街頭蹬三輪、擺小攤、發小報賺錢要多點。由於常年風餐露宿冷熱不避,父親便一病不起,為治父病花光了占地補償的錢,她倆不得不含淚告別了學校,走上了賺錢救父的背井之路。
楚山聽著何杏雨、何杏雪的故事,忽然感覺萬分堵悶,一陣陣涼意瀰漫全身。他本來對現世不甚了了,一時間心求通而未得,口欲言而無聲。只是眼前似乎影動起蒼涼的景象——一個粗糙的身軀緩緩移動在田野中,他是一個女人的孩子,另一個女人的丈夫,許多孩子的父親,歷史在他身旁悄然走過,輝煌和衰敗在他身旁悄然走過,可每個朝代興衰的希望與失望包裹著苦難都壓在了他的肩頭,而他卻永遠無言地跟著犁後面轉,翻動著祖先的血汗,種植著大地的糖分。然而,被他的犁驚起的亡魂,以同樣受難的形象從人到猿排列著跟在他的身後……
大哥哥,給,這是你的那份。何杏雨的杏眼明仁,流光溢彩,說著伸手遞向楚山兩張百元鈔票:今天一共收入4百元錢,比我們唱四五天的收入還多呢,我們一家一半,太謝謝你了!
楚山從游思中拽回心神,看向她們,渥然丹容透著清純;星眸清澈溢著真誠,仿佛還有殷殷的期待。再冰硬的心,都會被這神情揉軟,何況楚山本來就心軟如棉,他伸手在何杏雨另一支手上取了20元零票,微笑著誠懇地說:這錢你們積攢著,好給你父親治病。我有這張就足夠了。明天我在這裡等你們。
何杏雨何杏雪訝異地看著離去的楚山,被暖風揉的很嫩的夕照打在他身上,背影一竄一竄地晃動在草坪上,方向不定的風也搖晃著身邊的樹影,有黑片從影間飛過,沒看清是燕子還是蝙蝠。一時間姐倆感覺這個世界怎麼突然變得不真實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