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夜雨淅瀝。
整個九幽都城的街道浸沒在幽邃朦朧的雨霧中,兩側懸著猩紅燈籠的樓閣人聲鼎沸,擊鼓吹笙不斷,似夜宴正酣。
只是若定睛細看,印在昏黃紙窗上的影子卻有些奇詭。
舞姿娉婷的女子下半身有如蛇尾盤繞,推杯換盞的賓客一抬肩膀便伸出六隻手來,還有端坐搖扇的公子,齊整衣冠後的九條狐尾,正隨著言談慢悠悠地掃過黑木地板。
——列坐其中的,竟無一是人。
原來,這些正是從九幽各城千里迢迢而來,參加妖鬼之主大婚典禮的千妖萬鬼。
世人謂之,妖鬼夜宴。
「人都道,『寧做世族仆,不為天子臣』,南邊的世族貴女,只怕比帝室公主還尊貴,那位陰山氏的大小姐,真的甘心嫁到我們九幽來嗎?」
觥籌交錯,暖香襲面。
山魈剛撩起內室的帘子,冷不丁地就聽到了這麼一句。
說這話的玉面郎君歪靠著四足憑几,從他脊背處伸出的觸肢穩穩端了一盞琥珀酒。
瞥見忽而出現的山魈一行人,他也並未露出異色,而是坦然迎上藍衣少年不善的視線,笑意微妙:
「聽說這位貴女上個月在集靈台待嫁時,曾因厭惡妖鬼外貌,下令所有妖仆鬼侍不得入內殿,山魈大人,您可是尊主身邊的十二儺神之一,不知這傳聞是真是假?」
又有一隻觸肢搖著金箔扇子而出,掩住玉面郎君翹起的唇角。
「若是假的,山魈大人可要儘快闢謠,否則別人還以為尊主替大晁四處平定疫鬼之亂,結果人家大晁還根本瞧不上我們,是不是?」
宴飲聲歇了幾分,不少妖鬼交頭接耳,視線在兩人之間打轉。
森然眸光刮過那張玉面,山魈扯了扯唇角,吐出兩個字:
「傻逼。」
玉面公子笑容不變。
山魈掃過看熱鬧的賓客,目光所及之處,賓客們紛紛挪開視線,佯裝無事發生。
十二儺神與玉面蜘蛛一派的熱鬧,誰敢多看?
內室很快又重新熱鬧了起來。
「這群人,要是沒有尊主,還不知道在哪個地方給人當狗使呢,狼心狗肺的東西!」
離了宴席,下屬朝樓上瞥了一眼,嘴裡忍不住罵罵咧咧。
旁邊的人附和:「就是,集靈台的事到底是哪個多嘴的傳出去的?等我查出來,非得把他舌頭剁了不可!」
「你剁得過來嗎?」
雙手抱臂的山魈盯著雨幕中往來的身影。
夜雨淅瀝,酒樓的老闆娘撐著傘,正命人手腳小心地將一個又一個箱籠往載重車裡搬。
聽說這裡面裝的都是給那位陰山氏大小姐準備的日常衣飾,怕九幽這邊的繡娘手藝不夠好,還專派了一隊人千里迢迢去長城以南,找了最好的繡娘重金定製,再輾轉送回。
藍衣少年隨手打開箱籠瞧了一眼。
片刻後,山魈闔上那一箱子的流光溢彩,朝極夜宮的方向冷笑道:
「娶了一朵仙都玉京最難養的金牡丹,這種事,今後怕是少不了了。」
他的話很快就得到了印證。
山魈一行人風塵僕僕帶回的箱籠,連極夜宮的大門都沒能送進去,就被守在宮外的侍女攔了下來。
「你再說一遍?」
少年搭在腰間彎刀上的手指敲了敲,似氣急反笑,一錯不錯地盯著那神色倨傲的侍女問:
「什麼叫,你們家小姐穿不得外族的便宜料子?」
-
黑暗中,琉玉猛然睜開眼。
朦朧光線從紅羅帳外透入,將枕在帳內的人浸在妖冶的昏紅色里,五感逐漸復甦的琉玉盯著帳頂的金線繡花瞧了許久,才辨認出那是一副鸞鳳和鳴的圖案。
琉玉一時恍惚,腦海里浮上來的第一個念頭是——
人都死了,不會還要給她配個冥婚吧?
但很快,琉玉便意識到不對勁的地方。
炁海,十二經脈之根,生炁開合之基。
她的炁海早在九年前關山一戰時便毀去十之二三,何來此刻探查到的平和穩固?
而且境界還大大跌落。
她臨死前已經修到了九境,怎麼會炁海修復之後,但境界卻回到了百年前的七境?
琉玉指尖微動,忽而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光滑柔軟,沒有這十年顛沛流離的風霜,更沒有半分猙獰疤痕的痕跡。
琉玉眼露愕然。
還未等她理清現狀,便被窗外樓下傳來的爭執聲吸引了注意力。
「——山魈!你好大的膽子!兩位主君就在內殿,你竟敢在極夜宮外動刀!你們九幽人都這般不懂禮儀教養嗎!」
「裝什麼裝,在你們玉京人眼裡,我們九幽不一直是窮鄉僻壤,窮鄉僻壤要什麼教養?」
清冽的少年嗓音裡帶著森然冷意。
「東西吃不慣,屋子住不慣,現在連衣服也穿不慣,真當自己是金子打的佛像,要人供起來不成?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有這麼嬌貴——讓開。」
「放肆!小姐有令,妖鬼不得擅入內室,爾等豈敢硬闖!」
「你們仙都玉京的人都能在極夜宮來去自如,近身侍奉自家小姐,我們憑什麼不能覲見尊主?這裡是九幽鄴都,要耍威風回你們的仙都玉京去耍!」
「朝鳶!朝暝!你們還在翻什麼花繩,還不快下來攔著!」
琉玉從渾渾噩噩的思緒里掙脫,方才後知後覺地聽清這些人爭執的內容。
朝鳶?朝暝?
她忽的從漆木床上坐直,一把推開了床榻邊的窗戶——
在妖鬼長城以南的大晁,是見不到這樣的景致的。
天盡頭重巒疊嶂,地面沉積在山腳。
遠處的青林翠竹在晨霧中透著青暈,高聳的紅漆橋連接起東西兩側的城鎮,順著江水而上,能看到無數烏瓦紅柱的樓閣,依著山勢以極夜宮為中心,高低錯落地緊密排布著。
這是北荒九幽的都城,鄴都。
她曾生活百年的地方。
「要打嗎?」
樓外的山櫻花樹上忽而傳來一道聲音。
琉玉循聲望去。
一個梳著雙髻馬尾的少女盤膝坐在枝椏間,交錯縱橫的紅線繞過她修長手指,她一邊翻著花繩,一邊詢問對面的少年,稚嫩俏麗的面龐上不見半分情緒波瀾。
「打唄。」
那少年有著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面容,他挑過少女指間紅繩,連看都沒看底下殺氣騰騰的山魈一眼,輕描淡寫道:
「又不怎麼厲害。」
這二人是一對雙生子,姐姐名喚朝鳶,弟弟叫做朝暝。
琉玉十歲那年,陰山氏底下的塢堡將他們二人送到琉玉面前,原本是要簽下死生契,作為死士養在身邊。
然而當時的小琉玉看了一眼,乾脆利落地將死生契揉成一團丟開。
「我才不用這個。」
小琉玉從上首的椅子上跳下來,對底下跪著的雙生子道:
「會用劍嗎?來打一架,既要你們為我赴湯蹈火,我必得叫你們心服口服才是。」
後來,在琉玉隱姓埋名,遭遇無數伏擊截殺的歲月里,朝鳶與朝暝當真為她赴湯蹈火,死生不悔。
但那時的琉玉,卻連一個全屍都未能給他們保住。
琉玉看著他們的身影,一時竟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夕。
注意到琉玉的目光,花影間的少女昂著頭,露出一個詢問的神色。
琉玉眼眶微酸,不由自主地探出身——
手腕處,突然被一道力氣攥緊。
琉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枕側一直有人。
錦緞摩挲,那人緩緩坐了起來,一隻修長如竹的手撐著床,另一隻隨意地搭在屈起的膝蓋上,琉玉回眸望去,一張陰鬱蒼白的臉撞入她的視野。
輪廓很深,唇色偏淡,長發烏黑濃密,一半在肩上微翹,一半垂落在他松綠寬袍的襟前。
望過來的那雙眼瞳孔色澤濃郁,眼底卻棲息著一簇林壑深處的幽綠,陰冷而深邃,讓人不自覺的聯想到蜷縮於巢穴中的冷血蛇類。
琉玉眸光微動,落在他前胸的牙印和頸間的淺淺指痕上。
一些久遠的記憶漸漸回溯。
琉玉有些尷尬地挪開了視線。
那雙幽深的眼從琉玉臉上一掠而過,移向窗外。
「山魈。」
低啞的聲線森冷沉鬱,越過琉玉,朝樓外對峙雙方送了出去。
「退下。」
仙都玉京的人表面淡然,心裡卻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
修道境界分九境,山魈作為妖鬼之主的麾下大將之一,外界曾估算過,他的實力應該能與中三境巔峰的修者相當,他身後那些下屬,同樣沒一個泛泛之輩。
而他們這邊——
在場除了朝鳶朝暝是六境高手,其餘實力只在四、五境之間。
真要動起手來,他們並無十足把握。
「尊主!」
山魈猛然抬頭朝樓上望去,身上銀飾叮噹作響。
「不是我們無理取鬧,實在是他們玉京欺人太甚!您可知外面如今流言紛紛,多有對尊主不敬之語,還有玉面蜘蛛為首的那些人,本就有不臣之心,如今更是有了攻訐您的由頭——」
「吵死了,派你出去辦點事,火氣就這麼大嗎。」
山魈忙道:「替尊主辦事怎會辛苦」
「累了就回去休沐五日,讓人把這些箱子都抬走,你手頭的事,交給鬼琵琶辦。」
睡意未褪的嗓音有些疲倦,還有幾分淡淡的不耐。
墨麟的心情的確不算好。
但由頭卻不在今早的這一場衝突。
紅羅帳內燃著一脈暖香,他凝眸,看著被自己捉住的纖細手腕。
方才她一副想要從窗戶跳出去摻和的模樣,他攔了一下,本以為對方會立刻掙開,卻沒想到她只是任由他這麼攥著,還托著腮,略帶好奇地打量他。
若沒有之前那些事,這反應幾乎算得上友善。
可但凡回想起自她抵達九幽後的樁樁件件,墨麟自己都覺得這念頭可笑。
她若是對九幽有半分好感,也不至於在集靈台待嫁時不僅禁止妖仆鬼侍踏入內殿,連他派人送去的吃食都退了回來,整個集靈台上下只用他們從仙都玉京帶來的物資。
新婚之後,她也不打算搬入主樓,要與她從仙都玉京帶來的人仍住在集靈台。
甚至昨夜少女還問他,知不知道她在仙都玉京時有個感情還不錯的青梅竹馬。
她說,他們這樁婚事不過是權衡利弊的結果,最好只求相安無事,不求無用情意。
雖說大家都心知肚明這樁婚事是怎麼來的,但她真是連裝都懶得裝,就差立個牌子,寫明她是仙都玉京派來監視九幽的眼線,而不是真的想當他的尊后。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現實,甚至昨夜都沒有同她圓房的打算。
可她卻主動放下紗帳,解了他的腰帶。
「聯姻是我主動提出的,也沒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著他因情緒起伏從胸前蔓延至脖頸的黑色蛇鱗道:
「至少在這種時候,可以不要露出這一面嗎?」
蛇鱗是屬於妖鬼的特質。
她厭惡他身上屬於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幾乎要吞沒一切。
琉玉敏銳地察覺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氣。
到了這個地步,琉玉還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就太遲鈍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確實回到了自己剛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與墨麟剛剛完婚的第二日。
至於墨麟對她的冷淡態度,琉玉結合樓外的衝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經過。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後,這樣的矛盾數不勝數。
琉玉是什麼身份?
她是靈雍仙道大會最年輕的仙魁,是豪門華宗傾盡全力培養出的金枝玉葉。
但在婚約定下後,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敗將,那些庸碌無為卻又拿她沒辦法的仇敵,終於從她光輝奪目了十多年的聲名里尋到了一絲瑕疵,在她的背後幸災樂禍,卻又佯裝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陰山琉玉,真是顧全大局。
要是讓我嫁給一個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聽說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長得三頭六臂,要與這樣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氣可嘉啊
流言與譏諷如潮水,將年少驕傲的琉玉吞沒。
琉玉其實並不討厭妖鬼。
妖鬼乃邪魔與人族結合誕生的物種,若當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聵,以為獻祭無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禍,也不會造下這樣的惡孽。
那時的琉玉,只是無法適應從雲端跌入地獄的落差。
但讓如今的琉玉來看——這算什麼地獄?
眼前的九幽,朝鳶與朝暝尚未遇難。
遠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個便宜妹妹都還好好活著。
還有她的仇敵,正一無所知地等著她去取他們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這一世從頭來過,雖然沒有讓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過
好像也不算特別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乾燥冰冷的觸感還留在她的腕骨,交錯縱橫的傷疤與繭貼著她的皮肉,讓琉玉突然有了幾分實感。
就是這雙手,燃起令仙都玉京無數人膽寒的無量鬼火,將整個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讓她恨之入骨的仇敵在烈火中發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對這個夫君有過怨怪,有過忌憚,也有過幾分微妙的欣賞。
然而到最後,也沒有向他敞開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只會走向死局,那這一世她換一條路走,又會通向何處?
「看什麼。」
墨麟眉間微蹙,以為她是不滿他的冒犯,隨即鬆開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經摸清了她的態度。
她只允許兩人在床笫之間有所接觸,結束後,她便翻臉無情,要不是顧忌著外面還有其他人,恐怕連過夜都不一定讓他過。
她所做一切皆是為了陰山氏。
否則,她根本不願與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這一點。
「放心,沒人會上趕著給你花錢,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語調亦是沒有波瀾。
「昨夜你說要搬去集靈台住的事,我同意了,還有其他的什麼一月一次,瑣事不管,但錢你管,這些我都記住了,還有什麼需要啊大小姐。」
說完,墨麟自己都覺得有些可笑。
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轉念一想,昨夜她連她有個心儀多年的青梅竹馬都敢直言不諱,她還有什麼不敢說的?
「要什麼都可以?」
回過神來,墨麟看著少女那副與昨夜相差無幾的坦然面孔,譏諷冷笑:
「你覺得呢?難不成要我的命也會給你?」
琉玉想——
是啊。
不僅給了,還給得很乾脆呢。
窗外一陣潮濕微風吹來,只以錦被蔽體琉玉掃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沒找到她的衣裳,只看到一件松綠色的寬袍搭在榻尾。
她順手拿來,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動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著她,難掩其中異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說自己潔癖,連床上的被褥紗帳都要換她自己帶來的嗎?
此刻的琉玉哪裡記得這些細枝末節。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潔癖這種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沒了,為了逃脫追殺連人皮都披過,哪裡還會挑剔這些。
少女眼尾彎彎,偏頭望著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陰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權還有財,本就有我的一半。」
屬於妖鬼之主的濃綠寬袍裹著她,如一捧盛夏綠意擁著最嬌艷的那朵牡丹。
「讓山魈把箱籠都抬上來吧,送給我的東西,豈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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