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外灘,一座露天的咖啡茶座。
顧驁和蕭穗,站在江邊,裹著大風衣,迎著冬日午後的陽光,看眼前一群製片廠的工作人員,在那兒按照港方的要求忙碌。
「乾杯!」包船王與邵爵士也是最後一次貪婪地飽看外灘美景,然後與顧驁等人一起舉杯,也算是告別。
他們都是大人物,在香江的生意日理萬機,不可能在內地待太久。如今距離過年還有一周多,是時候回去了。
前天偉人提完詞後,昨天包船王的1000萬美金就到賬了,然後地方上也是馬力全開,把選址的論證工作表決通過了就按去年下半年,國家僑-辦廖主任選的「國內首批八家星級涉外賓館」選址,把原定給滬江華亭酒店的地皮,優先拿給了「兆龍飯店」。
然後今天一大早,包船王和他的老父親就去了「兆龍飯店」的選址,搞了個剪紅綢帶的儀式,要人們各自為新酒店鏟了一鍬奠基土,算是開工儀式。隨後各路隨行人員也都鏟了,連顧驁都湊熱鬧鏟了一鍬,跟植樹節活動氛圍差不多。
奠基儀式完了之後,他們就該走了,所以才來外灘看最後一眼,順便稍微圍觀下《滬江灘》的拍攝。
顧驁親眼看到邵爵士和包船王都真情流露,擦拭了一下眼淚。
很多人覺得港商對內地沒有歸屬感,還老是拿「當時是我們需要錢,所以我們有求於港商,對方不可能那麼客氣」說事兒,覺得他們如此上趕著送錢見偉人不合理這其實是刻板印象的一刀切。
任何群體都是要實事求是具體分析的。
首先,老一輩的港商,多數還是有點家國情懷,一直把自己當成中國人。尤其是明州系和汕州系又明顯不一樣。李家誠這些汕州系,地方注意稍微重些,至少覺得自己是「會說粵語的南方人」。而邵爵士、包船王這些明州系,則更側重自己是「中國人」這個大概念。
因為滬江灘本來就是他們年輕時青春熱血過的奮鬥場所,是生意做到三十歲、倭寇入侵了,他們才背井離鄉逃去香江。
同樣的道理,在灣灣同胞身上也是適用的,第一輩逃過去住眷村的,當然都覺得自己是中國人。
即使後世灣灣有些數典忘祖之輩,那也是本地化繁殖了好幾代之後的事兒。如果因為這些人的言行就一刀切地敵視灣灣同胞,無疑會傷了眷村客們的感情。
中國人並不都是會功夫的,德國人也不都是嚴謹到刷牙杯擺放角度都不許錯的,法國人也不都是會在課堂上舌吻的,只能說刻板印象害死人吶。
「小顧,這裡就交給你了,有什麼問題,隨時給阿華打電話。」
「邵爵士您放心,一路走好。」
……
送走了兩位大亨後,旁邊隔了幾桌的位置上,蕭穗那幾個女同學,才滿眼崇敬地走過來。
她們很慶幸能有機會如今近距離接觸香江大亨拍電視劇、開開眼界。更慶幸能親眼遠遠地圍觀大亨,內心都對蕭穗很是感激。
顧驁剛才那種談笑風生的優雅風度,更是讓人心馳神往。
法式的高檔風衣,冬季遮風的禮帽,即使許文強這個角色還未深入人心,也很容易讓女生把他當成佐羅或者高倉健的化身。
女生中年級最高的李怡然資格比較老,膽子也大些,當下幫學妹們開口:
「顧同學,前天你說可以讓大家推薦親戚朋友家上過鏡的小孩兒跑龍套,今天方便看看麼?她們人都在外面等著呢,有特地從外地趕來的。」
顧驁回過神來,雲淡風輕地一笑:「當然可以,我跟穗子一起看,她是編劇,比較了解人設麼。怎麼,李學姐家也有朋友要演戲?」
李怡然淡然解釋:「哪有,她們不好意思問麼,我幫她們問。」
學法律的果然臉皮還是比搞文學的要稍微厚一點點,不怕拋頭露面。
蕭穗笑著從姐妹們手上接過了幾頁履歷,上面還有孩子們的黑白照片,顧驁也一起看了起來。
居然還被顧驁看到了兩個後世記得起名字的演員,讓他稍稍有些意外。
不過隨後,他就意識到這是正常概率。
早在十幾年前,耶魯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米爾格蘭姆就證明了,在通訊網絡發達到如今這種形態的前提下,地球上每個人通過六個關係人,都能聯繫到另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這就是著名的「六度分隔理論」。
所以,並不是蕭穗那些校友們家裡演員多,或者別的什麼巧合。
完全只是因為機會搶手,蕭穗提前提出了「上過鏡的優先」,所以同學們都是動用了好幾層社會關係,都還有人來蹭人情。
比如,顧驁手頭拿著一份名叫「俞驚鴻」的小luoli簡歷,那是一個才虛歲10歲的小姑娘,還是錢塘人,算是顧驁老鄉。看到這個名字,顧驁就想起前世看《小李飛刀》時那個驚鴻仙子的造型。
她已經是蕭穗室友俞芬早已出了五服的遠房堂姐妹,而且條件絕對符合人家一年多之前,就已經在峨眉電影製片廠的一部電影裡演過角色了。還不是跑龍套,是有名有姓有台詞的童星角色。
也不知道怎麼托關係托到這兒來的,身在錢塘都要趕來滬江找機會。
只能說港商的「帶台詞30塊錢一天」薪酬太誘人。
還有一份名叫「章敏」的簡歷,是個13歲的小姑娘。顧驁剛看到時還以為看錯了,因為這分明就是那個後來跟周星星、李聯傑在《蘇乞兒》、《倚天屠龍記》上合作過的「魔教妖女專業戶」,而顧驁一直以為那個演員是土生土長的香江人。
如今看了簡歷,才知道原來人家是滬江人,本該在這兩年香江「抵壘政策」取締前夜移民過去的。
(註:「抵壘政策」是香江70年代起為了吸引廉價勞動力而放開的一項政策,也就是內地人只要成功踏上香江的土地,就能拿到居留證。這也是當時淘港潮的政策前提。
這項政策要執行到81年,因為人口暴漲,香江政府扛不住了,才正式取締。在前期,逃過去的大多數是內地這邊赤貧無產,活不下去的。但是在聽說取締風聲後,有一批本來在內地還有點產業的大城市觀望市民,也怕錯過末班車,沒多想就逃過去了。)
「看上去條件都還不錯啊,安排兩個有台詞的角色吧。」顧驁與蕭穗商議道。
蕭穗翻了翻劇本,隨口安排:「要不就這樣吧許文強第一次跟馮程程約會去吃早茶的時候,有個跟著父親一起再茶館裡賣唱的小姑娘。這個段子是顯示馮程程善心的,小姑娘也有一些台詞,讓俞驚鴻演吧。
還有開篇有個跟丁力一起通風報信賣水果的小姑娘,被人牽連了,讓章敏去,她年紀大些,拍外景吃得起苦。而且這個年紀有點姿色,被混街面的人輕薄才合理,讓丁力去救她,然後因此惹事上身,牽出後面撞到許文強的段子。」
看她輕車熟路的樣子,終於是徹底熟悉編劇這個活兒了,對每一個角色的人設非常了解。
其餘龍套也各有安排,只不過沒台詞。
女同學們頗為感激,都覺得蕭穗仗義,溢美之詞毫不吝嗇。那兩個小luoli也被帶了過來,跟蕭穗問好。
「謝謝阿姨,我們一定會好好演的。」
蕭穗哭笑不得,摸了下俞驚鴻的頭髮:「要叫姐姐!」
……
顧驁這邊在審核龍套,那邊的拍攝組也在緊鑼密鼓地準備。
所有人都非常有幹勁,尤其是滬江廠的內地員工,都把這當成了一項友好交流的政治任務一樣去完成。即使港方管理者態度生硬一些,也都忍了。
總的來說,合作氛圍還是比較友好的。
顧驁忙完了手頭的事兒,便晃悠過去視察。
他是第一次近距離圍觀拍戲,尤其是膠片攝影機時代的拍戲,好奇心自然是有的。也願意盡到了一個製片人該有的義務。方華派給他的製片助理就在旁邊,給了他虛心請教的機會。
顧驁並不會親自深度介入娛樂圈,但他有必要多了解一些這個時代的傳媒運作。就像大老闆也得在基層部門幹過,這並不矛盾。
他也確實很快撈到了幾個協調實際小問題的機會。
副導演的助手跑過來請示:「顧少,譚導覺得這段追車戲表現力不太夠。按照原先劇本上的分鏡,這裡是要馮敬堯的人馬追逐那輛綁架了馮程程的綁匪的車。沒想到這條巷子這麼窄,再讓兩輛車互相卡太危險了,拍攝角度也不好。」
「那譚導是怎麼個意思呢?」顧驁虛心地問。
「他覺得別讓兩車互相卡了,就撞壞幾個挑擔的水果攤,找武行的人演個順勢被車帶飛出去的鏡頭就行了甚至可以直接設計成被撞飛的水果攤攤主跟丁力認識,讓他追上去的動機更順暢些。」
「那就按譚導的意思辦。」顧驁一揮手。
場務雙手一攤:「這樣道具預算要超支,你們還得負責臨時找兩個賣水果的來,讓咱撞爛。」
顧驁苦笑,然後表示幫忙協調。
製片人如果在片場,一般就是幹這種破事兒的如果導演拍腦門臨時想到要多破壞點什麼東西,而且事先沒準備,那你就得去協調。超支的錢你還得簽字,到時候總體向投資方解釋。
投資方的會計到不一定會每筆道具的賬都細看,但大體上不能錯。
尤其這次是港方在內地拍戲,而這邊還是嚴格的社會注意,他們想買很多東西都不好親自出面,顧驁自然要派人了。
蕭穗跟顧驁嘀咕了幾句,然後走到剛來不久的小luoli章敏身邊,低聲勸慰道:「快去換衣服吧,一會兒你就扮那個賣水果的,在巷口拐角,汽車撞爛你攤位的時候,往後跳出去,有床墊會接住你的。有危險動作能加20塊。」
聽說能多拿20塊,小朋友立刻屁顛屁顛去準備假摔了。
港方很快提出了第二條要求:「顧少,越野跟拍機位還沒準備好,這是你們這邊的人負責的,您看是不是再催催?再過兩小時就要用了。」
按照《滬江灘》前世的拍攝安排,這麼高大上的勁爆設計肯定是用不起的,那時都談不上「追車戲」,只是用固定機位反覆表現那幾個開車的鏡頭。並不是這樣的表現方式有多好,完全只是為了省預算。
如今顧驁多花了錢,還有最高端的斯坦迪康設備,不用白不用,自然要在「追回綁了馮程程的劫匪」的戲碼里,加一場至少畫面級別堪比好萊塢的追車大戲了,而且還要越野機位的,直接在車裡往前往後拍,增加表現力,絕對能讓亞洲觀眾耳目一新。
顧驁捋了下思路,環視場內,然後喊過來一個助手。
這個助手是有秘密身份的,是兵器工業部派給他接頭的。
「特拉福德先生呢?還沒清醒呢?該他幹活兒了。說過今天要用到他的,你們不會灌狠了吧?」
特拉福德先生,就是從美國來的那個技術支持工程師,管理那票敏感的高端器材的。
不過人家首先就因為航班問題,比設備晚一天到。
到了之後,賓館裡的接待同志,乃至劇組的中方人員,聽說了有美國客人,都非常殷勤,山珍海味名酒可了勁兒地招待。
所以這傢伙很快就被茅台灌得不省人事。還被人算計拆了一大碗膏肥黃滿、食性頗寒的大閘蟹肉,不加黃酒不加醋,跟其他寒性的食材一起下猛藥。
特拉福德聽說這是昂貴食材,吃得滿嘴流油大呼過癮,然後就拉了兩天肚子,還一邊拉一邊感慨中國人真是熱情好客,絲毫沒懷疑是對方另有所圖。
海軍裝備規劃所的人都把他的東西大卸八塊徹底研究了3天了,他還渾渾噩噩的。
「可別把人灌出毛病來。」顧驁如是擔心。
「小顧同志放心,我們有分寸的,一會兒把他抬來。讓你的助手搭把手調試參數,他只負責口頭指揮吧。」海軍裝備所的聯絡同志如此回復。
看樣子真是拉得不輕呢。
十幾分鐘後,特拉福德先生坐著黃包車,被人拉到了片場,整個人還跟爛泥一樣癱軟在那裡。
顧驁哭笑不得:「特拉福德先生,看樣子你是沒法親自調試設備了。不如教教我帶來的這兩個助手怎麼用吧。」
顧驁說著,把一直在旁邊蹲機會的張一謀、顧常衛拉過來,介紹了一下。
這倆人也是剛到滬江。他們在京城才放寒假,被顧驁一個電話喊來了,顧驁承諾他們包吃住和往返路費。
聽說有合拍港片的機會摸設備,他們就屁顛屁顛坐了一天一夜火車。
作為攝影系的大二學生,能有機會摸價值不菲的美國最先進攝影設備,就是天大的機緣了,哪裡還能談報酬。
在他們眼裡,顧驁簡直就是知遇之恩。
未來的天字一號大攝影師顧常衛,摩拳擦掌地向特拉福德請命:「特拉福德先生,既然您身體不便,你解說,我動手好了。」
「你行不行啊。」特拉福德有氣無力地問。
顧常衛:「不試試看怎麼知道。」
僅僅半小時後,他就用天賦讓特拉福德瞠目結舌。
「能這麼快把補償參數調到最優的人,我從業這些年還是第一次見。顧,你將來一定會成為大攝影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