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今的年輕人,優秀的還是很多的嘛……你們還差得遠,得多學學。」
面對來自薑母看似勉勵實則鞭策的言語,程燃還能怎麼樣,只能謙遜和拘謹的納受了。
只是這個來自程燃誠心誠意的認同點頭,姜越琴愣了一下,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依先前程燃機鋒交手的過程,似乎他這個認栽好像來得太容易了一點。
但有句老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總也不好繼續窮追猛打。只是先前鬱結的胸臆終於在這一刻得到了釋通。
她頗為滿意的看著程燃在那邊的低眉順目俯首稱臣,竟然看他都稍微順眼起來。
就不信壓不了你……
姜越琴感覺一切重回掌握,忽而又覺得自己真是勝負心重啊,當然,她之前其實並不是把他當真正的小輩看的,現在則好像對自己有所反省。
看著程燃那張溫黃燈光下竟然有幾分像是女生的俊逸面容,又安撫了一下自己,終究還是個小破孩嘛,隨手就把他銳氣給削去了。之前憂慮紅芍對他的特別,現在看來,恐怕也只是過於擔憂而已……
手握生殺予奪權力的感覺不要太好,姜越琴轉過頭來的時候,看到陳慧妍一瞬不眨盯著自己,她回以一個唇角微翹的笑意。
她相信她明白她招牌性微表情的含義,那是曾經他們在過往的大學生涯里,她無數次把對手斬於馬下後出現過的笑容。
意味著「勝利了」。
勝利的滋味是甘美的,再無障礙的感覺是那麼一馬平川心胸開闊。
一山再無二虎,此地霸王是我,便能大赦天下。
她也再不用想著掀起攻擊性的話題,反倒能融入到如今大家在馨寧客廳的燈光下聊天的這種氛圍中。
大約是剛才聊天扯到國外的話題,馬可開口感慨,「唉,高林哥,駱哥你們現在還能經常回來,我記得當年住我們家樓上的亞文姐姐,學醫出了國了,在加拿大嫁了個博士,不回來了。以前我們關係是極好的,經常到她家裡去吃飯……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搬了家後,大家聯繫就少了……」
「是的,是不是以後我們這樣的聚會,也就越來越少了……」
其實這番話正好說到了大家的心口上,即是伴隨著時間的流逝,當他們各自的人生產生化學反應一樣劇烈變化的時候,大家很可能終會面臨人生各種題目,而奔赴自己的戰鬥中,以至於與曾經密不可分卻最終無法志同道合卻的人們,漸行漸遠。
「高林哥,駱欽哥,你們以後也要是在國外生活,別忘了我們啊!每年還是回來看一次吧。大家聚一下,」羅維道,「畢竟我們曾經見過你們年輕時候的樣子,你們也曾經見過我們在院子裡穿著開襠褲跑來跑去的樣子!」
「羅維你小子說這話什麼意思……我們現在也還年輕啊,你當年鼻涕流稀了來找我說有人欺負你讓我幫忙的時候,我還記得了!」高林一席話之間,大家一陣鬨笑。
可鬨笑之餘還是有些傷感。
那邊大人們吃過飯已經下桌了,往這邊過來,有人問起駱康是不是退休了要去澳大利亞養老,他們家族其實已經有人過去了,在那邊移民定居,房子挺大的,他們家族這邊也不缺錢。
大家就問,「駱欽哥你到時候真要移民在那邊啊……」
駱欽點了點頭,「我小姨他們已經先在那邊了,我們家也準備過去。」
這邊沉吟了一下的魏圍青抬了抬眼鏡,「其實不移民也挺好,我們國家還在發展中,未來也會越來越好的,我老師就這麼教我的,所以我們現在研究的東西,別的發達國家有的,未來我相信我們一定也會有。」
駱欽點點頭,「我相信,但我這也不是什麼崇洋媚外啊……」他看了薑母一眼,當年薑母在大學裡考了雅思第一,然後拒絕國外大學橄欖枝以抨擊出國熱的事跡,他們這些可是有所耳聞,當然先說清楚。
姜越琴當年反對出國熱,那是年輕風華正茂之時,後來年長之後,又多加深了許多思考,其實,也並不是所有人都想逃離貧窮和積弱,有的當年出國也會想學習先進的東西,再考慮去留……他們其實所追求的,只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
無論是出國也好,考研讀博也好,經商下海也罷。其實都是在個人能力和資源範圍內的,一場選擇,本質上沒有高下。
對自身命運的不滿足而掙扎著去改變,是人類永恆奔波的動力和源泉。也是人類祖先遷徙漂泊的原因。
看到姜越琴只是微笑著看他,駱欽如受鼓勵,繼續道,「只是我這回回來,是越發的發現,以前的同學朋友,大家雖然親近,但感覺我和他們已經有距離了,我開始不懂得國內流行的,年輕人們玩得,談的事物。但有些他們迫切在乎的,卻在我看來,好像並不是問題。」
「其實我小姨家是最早決定移民的,她曾經就是出國熱的一批人,最早卻存著發奮圖強回來建設祖國的願望,後來她也踐諾了當年自己的承諾,她回來了,她參加了以前戀人的婚禮,看到他們幸福,自己卻在角落發現青春已經逝去在另一個國家了。朋友也不多了,大家各有生活,也許帶著當年的情懷還有新鮮感的聚在一起,但真正共同的話題,又有多少呢?教育是在別的國家培養的,回國卻切入不了行業,哪怕帶著海歸的光環,卻發現做事行為格格不入。也發現自己曾經熟悉的故鄉,變得陌生了。小姨說她可以承受異國他鄉的冷落白眼,流汗流淚,自己一個人舔舐傷口,卻無法回來淪為祖國的異鄉人。有的時候不是你拋棄了故鄉,而是變得不一樣的故鄉,已經不再需要你了。我小姨最後在一個老地方想著她長大的過往,據說哭了很久,然後隔天離開返回了澳大利亞。」
「我想……我也許也會這樣吧。」
駱欽淡淡說著。
高林回憶起在德國的種種,也是百般滋味,百感交集,想起來,大概自己往後也會回不來了。
但大家都能感受到這種異國和家鄉情懷的分量。
是以一時氛圍有些沉默。
也就在這良久的沉默之餘,一抹溫和的聲音忽然響起,像是吟誦著時光緩急。
「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大家看往來處,頭頂吊燈的光影間,那個明明是少年的男孩,周身縈繞著輕絮,輕聲念著。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
瑩瑩的燈光下,少年在吟誦。
這首詩是據考生活於晚唐時代的詩人劉皂的《旅次朔方》,又一名《渡桑乾》,這首詩的情味自然之真切,躍然紙上,是直接將那種客居異鄉心情淋漓盡致的平實展現。
這個時候念出在這裡,程燃其實吟誦的已經並不是一首詩了,而是以這種方式,道出了人們在方才聊天時所感悟到的那種絲絲縷縷,割不斷理還亂,對於故鄉的不舍眷戀,對於異鄉的羈旅牽絆,那種千言萬語欲說還休最終只能感懷的心情。
因此駱欽高林和如他們那樣身處異鄉人的情緒,眾人竟然也深切的體會到了。
還不僅僅是圍繞在客廳里的眾人,就連剛才下桌,一個個喝得臉紅撲撲的男人們,此時也駐足,聞聽只感真切,心思神屬。
李靖平仿佛又看到了當年山海時,那個在樓下給姜紅芍唱歌的少年。
而目光中,自己的女兒此時也看著他,嘴裡輕輕念誦,似乎也在重複程燃念出的那句詩篇。
在程燃的聲音斷去稍頃,姜越琴那更為磁性娓娓的嗓音響起,「其實所有的故鄉原本都是異鄉,我們的故鄉,不過是當初祖先漂泊遷徙的最後一站。人們在這裡留下,後續的人們就把這裡當成了家鄉,在哪片土地上,有了自己的愛人,家人,哪裡其實最後就會成為故鄉。」
「此心安處,即是吾鄉。」
姜越琴最後這麼一段話落下時,目光注目在了程燃的身上。姜越琴覺得,自己這算是對他方才表現的回應,算是一分欣賞了。
兩人從暗藏機鋒,到後面能落下這樣的一筆,倒是有些陰差陽錯。
……
一場難得的晚宴和最後的交談,伴隨著男人們酒局的結束而散場,大家陸續告別離開。
高林他們走時,因為開了車來,便帶羅維,馬可他們住一個地方的一起走。羅維也就跟著一起了,今天最後的聊天談話比較傷感,大家其實對於高林駱欽這樣以前單位里的大哥哥,未來可能定居國外,見一面少一面而感覺眷念,於是更希望多相處一段時間。
姜紅芍一家送出來,羅維和舒傑西坐的高林的車,羅維進車裡就嚷道,「高林哥,你以後真也要和駱康哥一樣不回來了啊……以前我們可是對你崇拜得不得很呢,還記得你以前給我們講鬼故事嚇我們,讓我們必須聽你的,我們被人欺負了你第一個跳出來主持正義,把別人家窗戶砸了的……」
高林笑起來,「行了行了!你這是告狀還是真崇拜啊……」
看到羅維舒傑西嬉皮笑臉,高林開著車,笑起來,「好了……以前是崇拜我,現在,恐怕你們,都轉向程燃落……」
羅維一群都上車走後,本來大家讓他擠一下一起走,送他回家,程燃倒是拒絕了。
等幾輛車驅車開離後,路燈下就只剩下了陳慧妍,姜紅芍一家三口和程燃。
程燃跟他們告別,姜紅芍道,「我送你。」
姜越琴環抱雙手,「天已經晚了,我覺得,紅芍你該是睡覺的時候了。」
姜紅芍已經站到了程燃那邊去,回過頭道,「我會很快回來的。」
說著朝程燃使了個眼色,不由分說往前走去。
姜越琴還待說什麼,李靖平從旁開口,「好啦,送送客人,也是禮貌的表現吧,外面站台不遠,她很快會回來的。」
姜越琴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她現在心情正比較好,也不覺得有什麼了,畢竟那個小子從有些威脅,主動退縮已經如同俯首稱臣的小獸,應該也是沒啥威脅了。
……
從小區出來,兩人並肩走在河畔柳林的路燈下,走在微風和潺潺的流水之間。
「唔!」程燃朝她伸出手。
姜紅芍愣了愣,旋即臉微燙起來,她悄悄往後看了一眼。這幅樣子,到好像是只撿到了松果擔心螳螂在後的彩尾松鼠,做賊心虛,臉紅撲撲著可愛。
而不待程燃享盡眼前這難得的神態,手就傳來溫涼的觸感,她修長到令人恨不得逐一把玩的根根玉蔥五指,探入了他的掌握中。
像是寒冬里躲進溫暖樹洞的松鼠。
夜光下,女孩明艷不可方物,程燃盡在這胸間生起的波瀾中。
兩人之間卻並沒有說什麼話,只有耳根子微紅,還有吐納清晰入耳的呼吸,似乎已經足夠了。
旁邊有嘻嘻哈哈的年輕人路過,看到兩人怔了一下,等兩人牽手走過後,身後傳來一些笑聲爭論聲,「啊,我要是能和那個女生……」
「能吹一輩子……」
這些喧囂從耳邊漸退。
最終還是嫌這段路程太短,來到了送別的車站。
因為燈光很亮,人很多。姜紅芍又像是害怕的松鼠,手撤出來了。
程燃要等的車將至,老薑笑道,「我覺得我媽最後說的挺好,一個人的心安處,其實最重要的還是看他遇上了什麼人,和誰在一起。在這些人所在的地方,才是故鄉。」
「你呢?」程燃笑道,車來了,這一站上車的只有他一個,程燃一隻腳跨過門,卻不上去。
「快走吧!」姜紅芍擔心他被司機一通罵,手推著他上車,車門關閉前,她笑道,「無論我以後去了哪裡……山海和蓉城,都是我最忘不了的地方。」
……
陳慧妍幫忙收拾一下姜家的客廳,搬了椅子,回過來的時候,剛才在廚房忙活的姜越琴用漂亮淡雅花紋的骨瓷茶杯端了兩杯薑茶上來,擱在陳慧妍面前。
姜越琴端起薑茶,用銀色小勺攪了攪裡面的小片紅糖,「一會再走,喝點紅糖薑茶吧,這個天,有助於女性補補氣血。」
說著她淺啜一口,輕輕攪拌著,雙目注視著前方地板,沒有焦點,只是像是回味著什麼,嘴角還彎弧起笑意。
陳慧妍才終於開口了,「有個事情……我其實……沒打算跟你說。但是看那小子的焉壞……我還是忍不住了……」
「嗯……?」
「我當初也看中了天行道館那塊地方,本來打算開發商業地產……結果,程燃那小子……捷足先登了。所以剛才你……我其實想提醒來著,無奈沒機會啊……」
叮狼狼!
姜越琴手上的勺子,清脆墜落杯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