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眉畔便像是某些季節性的動物一樣,開始冬眠起來。
早上元子青起身離開的時候,她只能含含糊糊的囑咐一句,然後就又睡過去,醒來時多半已經是午飯的點。吃了東西之後,由人扶著在院子裡走幾圈兒,又回來守著熏籠坐著。
夏天的時候不敢給她用冰,冬天用炭倒是不妨。
怕被氣味嗆著,特意將添火和出氣的地方都留在屋外,屋裡除了乾燥些,沒有別的問題。每天行雲都會打一盆水放在屋裡,添些濕氣。眉畔便捂著被子坐在熏籠旁邊,整個人都被熏得暖洋洋的,更加瞌睡了。往往就這麼眯一會兒,元子青也就該回來了。
等到吃過了晚飯,元子青會陪著她說說話,給她講講外頭的事,引她精神一兩個時辰,然後才上床睡覺。
不過這樣的悠閒很快被打破了。因為眉畔發現自己身上開始浮腫難受了。
其實浮腫是早就有的,但從前並不明顯,也影響不到什麼,整個人圓潤潤的元子青總愛捏一捏,反倒覺得有趣。
但如今卻是越來越嚴重,尤其是小腿,將最外層的皮膚徹底撐開,圓滾滾的簡直像是一截透明的蘿蔔或是蓮藕。用手指頭一按,就是一個深深的坑,要好半晌才能恢復如初。
第一糟糕的就是,眉畔從前的鞋子都穿不進去了。她孕後胖得快,鞋子幾乎一個月就要換一雙,即便如此,浮腫起來之後,原本就很大的鞋子還是穿不進去,只得新做。但即便穿上鞋子,她也走不了兩步路,然後就覺得腳疼腿疼渾身都疼。
這樣子要堅持每天走半個時辰,實在是為難人。最後福王妃想出了一個法子,讓兩個力氣大的嬤嬤兩頭扶著她,幾乎是將人「拖」著,走完了這半個時辰,便算是交差。
這是眉畔一天中最難受的時候。
除此之外,她的睡眠質量也大大下降。原本一天能睡六個時辰,白天還時不時補個眠。如今銳減到四個時辰不說,還時時驚醒或是疼醒,輾轉反側,不得安眠。
她睡不著,元子青自然也會被她的動作驚醒。這樣過了幾天,她自己氣色不好,元子青的臉色也越發糟糕了。眉畔雖然不捨得,但也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便主動提出讓元子青搬去書房住一段日子,免得被自己折騰。
然而元子青頗有「有難同當」的意思,並不願意答應。
眼看著孕期里養得白白胖胖的眉畔幾天裡好似就瘦了一圈,整個人都沒了精神,他早已心疼得不得了,甚至暗暗起了生出這個孩子之後,便不再要其他孩子的念頭。這會兒又怎麼捨得搬出去?
「你夜裡睡不著時,我還能跟你說兩句話。若是搬走了,你一個人豈不是更加難受。」元子青道。
沒有咬著手指尖猶豫。她本來就不是很堅定,只是心疼元子青陪自己白熬著罷了。但是現在聽了他的話,又覺得十分有道理。
元子青見狀,再接再厲,「況且如今天氣涼,你身體不好,本來就怕冷。一個人睡,只有更冷了。」而元子青自從病好了之後,便成了個大暖爐,冬天裡抱著睡再舒適不過的。
眉畔便徹底的動搖了決心,期期艾艾的道,「可你睡不好,白日裡還要去修書,哪裡有精神?」
「不過熬過這幾個月罷了
。」元子青道,「孩子是兩個人的,沒道理只讓你一個人難受,對不對?」
眉畔覺得他越來越會說話了,這種說法,讓她根本不能拒絕。
好像每句話都是從自己心坎上說出來似的。她瞪大眼睛看著元子青,「你是不是偷聽我心裡的想法了?」懷孕後她的腦子轉得似乎有些慢,總忍不住冒出些傻念頭來。
元子青不由「撲哧」一樂,「你想多了,再沒有這樣的事。」
於是話題越扯越遠,便將讓元子青搬出去的事給混過去了。等到夜裡眉畔躺在元子青懷裡,熱乎乎的睡過去時,已經徹底忘掉了自己之前的大義凜然。
不過總那麼浮腫著,畢竟身上難受,元子青便又開始翻醫書找辦法了。太醫們給不出什麼好的方子,他索性就不去勞動他們了。結果這日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也說不清是從哪裡寄來的,如果不是門房足夠負責任,說不準就那麼給拒收了。
元子青拆開一看,發現裡頭寫的竟都是些消除浮腫的偏方,外加一道食譜:鯽魚燉紅小豆。
他愣了一下,知道這封信是誰寄來的了。
原以為曲寬出去遊歷之後,恐怕就很難再聯繫到了,卻沒想到,他竟然還惦記著眉畔。許是知道了她有孕的消息,所以才特意送來了這方子。
不過這樣也有些說不通。畢竟如果只是知道眉畔有孕,總該送些安胎的方子什麼的。這消除浮腫,未免太有針對性了一些。
元子青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但他很快又搖頭將其驅逐。
曲寬那麼厭惡京城,當初都不肯跟他們一起來,想必如今也是絕對不願意來的。況且如果到了京城,直接登門拜訪便是,何必躲躲藏藏?
他小心的將信收好,去廚房讓人照著偏方燉了鯽魚——說起來,這時候河上都凍住了,也虧得是福王府,還有辦法派人去專門捕捉鯽魚,並不會缺少材料。
這湯做好了,元子青親自端去給眉畔喝,還吃了些魚肉。能不能消腫暫時看不出來,但喝完了之後整個人從裡到外都暖融融的,氣色看著都好了許多。
如此連續喝了幾日之後,雖然腿上看著還是那樣,看不出什麼分別,但夜裡眉畔卻比較少驚醒了。
既然那湯有用,自然就要常備著。眉畔一開始還貪那一口新鮮,喝得十分高興。然而她補身子的東西已經夠多了,每天都是湯湯水水,而且總是那麼些味道,時間長了,便不耐煩喝了。
每日裡為了勸說她將湯水喝下去,身邊伺候的人還有元子青簡直像是作戰一般,要才去好幾種策略組合,才有可能讓她點頭喝湯,這勸說的比她那喝湯的還要累。
不過好景不長,很快眉畔再次在夜裡驚醒。這次因為腿疼,而是因為抽筋了。
抽筋了她也不叫人,裹著被子疼得小聲的哭泣。元子青被這哭聲驚醒,問明白是怎麼回事,連忙點燈起來替她揉小腿肚子。
揉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好過了,眉畔抽抽噎噎的,又重新睡了過去。
元子青鬆了一口氣,在昏黃的燈光里細細的打量著她,心中一時又是柔軟又是好笑。之前還說讓自己去書房住,若是真的去了,這時候她一個人,怕不要哭上一整夜?
這麼一想,當真心疼極了。
等第二天白天,元子青說到這件事,眉畔又不肯承認了
。「一定是你聽錯了。」咬著唇說。
元子青只好不跟她計較了。如今進了冬日,隔壁修書的院子雖然也有炭火,但畢竟不可能如同福王府這般供應,那些老大臣們,也都有些受不了,所以元子青索性將時間改成了半天。這樣一來,他也多出了更多的時間來陪伴眉畔。
畢竟,這已經是最後的幾個月了。眉畔懷著孩子難受,他這個夫君和未來的爹,當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他能騰出時間來,眉畔的確很高興。連午後照例的補眠都給停掉了,每天都眼巴巴的等著元子青回來吃飯,然後拉著他一起玩。
最近她在做小孩子的衣裳。
其實這些東西,下頭有人會去做,根本不需要她操心。而且福王妃三令五申不允許她動針線。但眉畔總想著要讓孩子穿上自己做的衣裳,於是在元子青的縱容下,偷偷摸摸的自己做。不
過她精神不濟,進度也很慢。每天做一會兒就覺得眼花了,然後丟開。這樣子,等孩子出來的時候,能做出一件衣裳就不錯了。
倒是晃兒的針線功夫不錯,之前陪著眉畔折騰布料,她自己就做出了好幾身。到時候也不會缺了衣裳。
悠閒的日子總是一晃而過,轉眼就到了新年。
按照規矩,福王府一家人都是要進宮去團聚的。但是考慮到眉畔大著肚子,而且誰知道宮裡的人究竟是好心還是惡意,最終元子青只好讓她裝病,太妃去宮裡一趟,太后就來了旨意:孩子要緊,就免了她過年時進宮,等孩子生出來再去請安不遲。
皇帝似乎對此表示了默許。
於是除夕這一天,闔家都進了宮,就留著眉畔一個人在府里。她索性將院子裡的人都集中在一起,給大家開了席面,大過年的,總要熱鬧一番。
不過眉畔自己很小心,經了旁人手的東西都不去碰。福王府里應該是安全的,但要說宮裡完全不能插手,那也不可能。
好在這個年,總算是平平順順的過去了。這是最有可能被人動手腳的時候,畢竟過年太忙了,忙眾生亂,有些疏忽,出一點岔子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全家人都戒備著這時候呢。好在總算是沒出什麼問題。
過了年,眉畔的肚子就大得十分不方便行動了。多半時間都是臥床休息,還必須是側臥。
她自己其實並不喜歡這樣,躺的時間長了,便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但是為了孩子,也只好咬牙忍耐。不過眉畔十分擔心,這個樣子,等到周映月成親時,自己真的能堅持得住嗎?
但不管她怎麼擔心,這一天總是要來,而她也的確沒有發動。雖然九個月之後孩子動得更加厲害,時不時的就會疼一陣,但卻遲遲都沒有發動的意思。元子青一直說是自己的叮囑起到了效果,所以孩子才這樣安靜。
眉畔現在這樣,即便是婚禮,她其實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在周映月被接過來之後,在洞房裡陪她說說話,不至於讓她初到陌生的地方,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罷了。
不過也不曉得是不是婚房裡的人太多了,種種氣味混合在一起,眉畔如今的嗅覺又十分的靈敏,不過坐了一個時辰,身上就始終覺得不舒服。周映月看出來她難受,連忙讓人扶著回去了。
然而才剛剛出了新房,眉畔就覺得肚子開始一陣陣的墜痛。
她有一種預感,這一次不是簡單的胎動,而是要發作了!
「行雲。」她疼得額上見汗,用力抓著行雲的手,「怕是要生了
。你悄悄的去找世子,別驚動了客人們,讓人過去準備。」
行雲嚇了一跳,連忙答應著去了。眉畔便讓晃兒扶著自己到旁邊去坐著等,小腹處的墜痛感越來越強烈,眉畔捧著肚子,一直小聲的重複,「別急,別急……等娘準備好……好孩子,別急……」
晃兒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又不敢打擾眉畔,只好干著急。
好在元子青一直注意著眉畔這邊,收到消息便立刻趕過來了。穩婆和產房也都是齊備的,當下將眉畔抱起來,便趕回了隱竹園。
路上眉畔就察覺到身下有東西流出來,疑心是穩婆之前說過的羊水破了,心下不由更加著急。
「別怕,馬上就到了。」元子青一邊跑一邊安慰他。這一刻他無比慶幸自己的身體已經好了,能抱得動她,跑得了這麼長的路,否則出了事時,自己就只能在一旁著急,什麼忙都幫不上了。
走了一會兒,有人備了軟轎過來。行雲一問,才知道是福王妃命人準備的,說是清河大長公主看見眉畔臉色不好,擔心她出什麼事,於是特意跟福王妃說了一聲。
幾個人抬著自然走得更快,元子青將眉畔放上去,便在一旁握著她的手,讓她不至於太過驚慌害怕。
走到半路時眉畔身下已經見了紅,元子青眼看著血滴了一路,只覺得心驚肉跳。偏偏是在今日發動,否則眉畔在隱竹園裡,什麼問題都沒有。然而他卻不能責怪旁人,說到底是他的疏忽,沒有將這個情況考慮在內。
好在隱竹園終於到了。
眉畔被送進產房時,元子青直接跟了過去,福王妃不在這裡,也沒有旁人出來勸阻。畢竟他的臉色十分難堪,下人不敢多話。
因為開始得就很兇險,等到躺在床上,穩婆讓用力的時候,眉畔反倒沒有力氣了。元子青一直守在床頭,給她打氣,奈何她就是提不起力氣來,只覺得渾身發軟。
「眉畔,堅持住。」元子青聲音都開始發顫,「用用力孩子就出來了,你別嚇我,娘子……」
眉畔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只一雙眸子留戀的看著元子青。
元子青心下大急,使勁握住她的手,「你不能有事,我不許你有事。眉畔……」她湊到她耳邊,「你若死了,我也不活了。」
眉畔陡然睜大了眼睛,身體裡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她開始掙扎著生產。她這條命是撿來的,可她仍舊十分珍惜。這輩子她已經擁有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兩情相悅的丈夫和愛人,平淡溫馨的生活,和睦的家人,摯友……她不甘心又要再次失去,她不甘心!
「世子妃聽我的,吸氣……呼氣……」穩婆抓住機會上前指揮,產道已經完全打開,可以看得見孩子的頭了。
然而這一陣力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很開眉畔的身體又軟了下去。元子青正不知所措時,行雲匆匆捧著一隻盒子走進來,「世子爺,這是周姑娘給我們姑娘的靈芝。」
「快沏了茶來!」元子青大喜過望,連忙吩咐。
然後又轉頭鼓勵眉畔,「等行雲泡了靈芝茶來,喝下去你就有力氣了。眉畔,別放棄,千萬堅持住,我求你……」
沒一會兒行雲就回來了。眉畔這樣子自然喝不下東西,元子青以口度之,才讓她喝下去了。可惜眉畔服下之後,氣色雖然好了些,但力氣卻還是不大。她這會兒的情形已經十分兇險,整個人都迷迷糊糊,隨時能暈過去的樣子。
元子青為了讓她保持清醒,甚至在她胳膊上掐了幾把,讓疼痛使她保持清醒,可卻也只是飲鴆止渴,拖延時間罷了
。
就在這時候,外頭一陣喧鬧聲,很快房門就被推開了。
元子青轉頭一看,饒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由嚇了一跳。
竟然是周映月穿著喜袍跑了過來。她後面跟著喜娘,正苦口婆心的勸說,「我的姑娘哎,這大喜的日子哪能見紅?您還是趕快跟我回去吧,萬一讓人知道了……」
「該行的禮儀都行過了,婚禮便算是結束。有什麼不能見的?」周映月直接把人推開,「救命要緊,若是世子妃有個一二,你可擔待得起?」
她是在喝合卺酒的時候聽到眉畔生產的消息的。因為實在是情況兇險,所以福王和王妃忙著讓人去請太醫,消息便也傳到了他們這裡。
周映月耐著性子等一切禮儀都結束,屋裡的人都走光了,便匆匆往這裡跑。喜娘眼尖看見了,才趕著跟了上來。
產房裡人不能太多,否則可能帶來細菌和別的什麼。所以周映月索性直接把人推出去,然後關上了門。
轉過身,她也不看眾人,直接開口指揮行雲,「替你們姑娘將身上的衣裳都換了。」然後又讓人送了熱水過來,自己洗了手之後才走到眉畔跟前,往她嘴裡塞了一截人參。
重重的苦味讓眉畔陡然精神了許多,睜開了眼睛。
看見是她,眉畔也嚇了一跳,「你……」
周映月握著她的手,湊到她耳邊壓低聲音道,「我只說一句話。你今日生產十分蹊蹺,這難產更是莫名其妙,難道你就甘心被人這麼害死麼?」
眉畔豁然睜大了眼睛。她之前心思一直在生產上,還沒來得及思索今日之事。然而現下想來,卻覺得其中果然十分有問題。她日日都照著太醫的吩咐走半個時辰,吃的喝的也都十分盡心,沒道理這麼快就失去了力氣。最重要的是,她從發作起來到見紅,還不到半個時辰的時間!
第一胎難生,有的人從發作到生下來,可能要整整一夜,就算短的也要兩三個時辰,如何到了她這裡便不同了?
是有人要害她!
口中的人參液體順著每一次吞咽的動作進入她的體內,眉畔本身又鼓起了莫大的意志力,於是身體似乎重新恢復了力氣,一度中斷的生產過程得以恢復。產婆們繼續指揮眉畔吸氣呼氣,不知道過了多久,孩子的頭終於出來了。最難的一步過去,下面就很簡單了。
周映月鬆了一口氣,抹掉額頭上的汗水,轉頭對元子青道,「世子照顧好她吧。我得先回去了。」
元子青聲音乾澀,半晌才擠出來一個「謝」字。周映月爽朗一笑,擺擺手走掉了。
孩子順利的生出來,眉畔甚至沒來得及看一眼,就暈死過去。這時候太醫也已經到了,診過脈確定只是身體虛弱,需要調養,開了方子便離開了。
到這時候元子青才覺得渾身虛脫得厲害。
他覺得自己做得還是不夠,今日若非周映月,可能他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眉畔出事。如果眉畔死了,他可能真的活不下去。假若孩子生下,他也許還能勉力支撐,養大孩子。如果孩子也……他可能就追隨她們去了。
這一刻元子青清晰的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足之處,內心深處變強的念頭漸漸堅定。他要保護自己的家人,就不能有任何軟弱,要一直往前走,不斷變強,直到變成銅牆鐵壁。
只因最柔弱的地方,被護在了最裡面,不可有一絲一毫的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