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元子青這個膽大包天的計劃,福王最終沒有做出任何評價,只是看向長子的眼神有些複雜。
這個孩子從小就聰明,他也曾經寄予厚望。只是後來……既然他的身體不允許,福王自然也就放任了他,不再期待他能在這上面有任何進展,只要身體健康,也就夠了。
只是什麼時候,原本朗朗君子的長子,竟已經學會了這麼多謀劃人心的手段?
但福王也不能不承認,在現在這個時候,這是最好的辦法。最重要的是,這會牽制住皇帝所有的注意力,讓他暫時騰不出手來對付福王府。說白了,沒有人期待太子真的造反成功,他就是用來拖延時間的。
只是這樣當機立斷將人推出去的決斷,福王自己是絕對沒有的。福王妃更是心思柔軟,反覆不斷,不可能有這樣的堅定。也不知道這孩子,究竟像誰……
認真要說的話,福王不由得想起了一個人。先皇元昊。他年輕時鋒芒畢露,登上皇位簡直是水到渠成,當年他的兄弟們,沒有一個能直攖其峰的。西邊的草原人,至今都畏懼著的大楚鐵騎,就是在他的領導之下,一場一場的戰爭打出來的威名!
可惜的是,也許父親榮光太盛,就會將兒子們全部籠罩在這光芒之內,壓制住他們的成長。所以先皇好幾個兒子,卻沒有一個像他的。
就是他最寵愛的安王,也只學了幾分表面的不可一世,交橫跋扈,骨子裡的驕傲和能力,半分都沒能學會。而最終登上皇位的皇帝,也是守成有餘,開拓不足,始終少了幾分決斷。
這份決斷,福王卻在多年後,在自家兒子仍舊稍顯病弱的身軀上看到了。
「我老了,這件事你們兄弟商量著辦便是。」福王內心忽然有些茫然,原本的那些堅持似乎都消失了,他疲倦的擺擺手,對兒子們道。
元子舫皺眉,「爹春秋正盛,何必說這樣的話,傷兒子們的心?」
福王卻只是搖頭,「將來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去吧。」
他也想明白了,如果將來新皇登基,他這個皇叔父立在朝堂上,不免會令人惴惴,即便他什麼想法都沒有,皇帝和朝臣們還是會忌憚他。可是如果他退下來,讓自己的兒子頂上去,跟皇帝一樣都是年輕人,便少了許多令人側目的壓力。
對福王府來說,也許這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至於他自己,堅持了這大半生,也該放鬆下來,享受享受天倫之樂了。
一旦將這些事情放下,福王陡然發現自己輕鬆了許多。雖然將責任都丟給孩子們,難免不負責任,但他們都已經這麼大了,總要有承擔風雨的時候。這麼一想,便釋然了。
於是等到他回房的時候,福王妃便發現他今日心情極好,忍不住問,「王爺這是遇上什麼好事了?」
「咱們家昨日兩樁喜事,難道你不高興?」福王道。
福王妃還真不怎麼高興,「娶兒媳婦,添孫子都是好事。可是這兩件事湊在一起,還又正碰上這麼個時候,讓人怎麼高興得起來?我方才才知道,昨兒老二媳婦膽大包天,穿著喜服就跑到產房裡去了。雖說是幫了忙,可我這心裡一想起來,就彆扭得很。」
「你該這麼想
。」福王道,「兩個兒媳婦親厚,往後不會有那些家宅不寧的事情發生。這才是真正的福氣。否則今日爭這個,明日搶那個,沒一天消停,你就高興了?你的心病我知道,那些都不靠譜!」
夫妻多年,福王對自己的妻子什麼想法十分明白,大概是聽多了深宅大院裡的那些婆媳不和,妯娌不睦的故事,總覺得要在自己家裡也使上一番手段,才能讓日子消停。結果兩個兒媳婦好得過分,沒讓她得了這個耍婆婆威風的機會,這心裡頭就不自在了。
她也不想想,當初嫁給自己時,除了每個月進宮請安兩次,幾時受過婆婆的氣?至於妯娌,大家不住在一起,碰見了就客客氣氣的說幾句話罷了,那爭鬥的事都是外頭爺們兒該操心的,輪不到她們置喙。那日子不也過來了嗎?
然而對於福王妃來說,道理她都懂,但不高興就是不高興。
總覺得眉畔發動的時間不對,而映月貿然進入產房,更是衝撞了血光。
還有元子青,生產時她沒能顧得上,聽說他從頭到尾都待在產房裡,這就更不像話了!
可是要發作吧……眉畔發動是被人陷害,周映月和元子青進產房也都只是權宜之計,如今再來追究,倒顯得她很小氣似的。
除此之外,福王妃還得時不時的想想宮裡的事,要操心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
福王笑她無事忙,「你不如將手裡的事情都交給孩子們去管,一身輕鬆,自然就看什麼事都高興了。」
「她們才多大?年紀輕輕的,沒有辦過事,哪裡知道……」
福王妃就要反駁。卻立刻被福王止住,「年輕也就罷了,沒辦過事這話可不能亂說。老大媳婦也就罷了,老二媳婦,那海州的事是誰辦起來的?」
「外頭的事和家裡的事可不一樣。」福王妃立刻抓住漏洞。
最後福王只好敗退,任由她繼續胡思亂想,在心裡默念著「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重新回書房看書去了。本來是想跟福王妃分享一下無事一身輕的喜悅的,現在看來,王妃還是忙碌些好。免得閒下來便總是胡思亂想。
……
和福王妃不同,福王認為年輕人辦事會比自己更加靈活,未必就差到哪裡去了。而元子青和元子舫也沒有讓他失望,很快宮裡就傳來消息,說太子再次被皇帝斥責之後,在東宮裡砸了不少東西,甚至發狠弄死了兩個人。
他的忍耐已經達到極限了,發泄過後,便招來自己的幕僚們商議。
其實不用別人說,太子也很清楚,皇帝對他越來越不滿,到最近已經連掩飾都沒有,直接當著朝臣的面斥責他,恐怕早就起了廢立之心。他是太子,那個位置不爭也得爭,即便心裡再惶恐再害怕,被逼到這一步,也發了狠了。
如果最後坐上那個位置的是其他兄弟,他這個廢太子是誰都不可能容得下的。所以擺在眼前的路,也就只有一條了。
只是太子心裡,畢竟還有些顧慮。畢竟那可是皇帝,是他的父皇,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厲害到瞞過皇帝的地步。而他要做的事情,一旦被揭發之後,就必定是個死罪。
所以之前雖然不高興,但他也一直苦苦忍耐。只是到了現在,快要忍不下去了。
而這個時候,他的一位幕僚告訴他,據說皇帝的身體出了問題。至於究竟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是對於太子來說,要驗證一下皇帝的身體究竟如何,太簡單了。
首先他可以去請安,親自觀察。其次,他也可以調出太醫院的脈案來看看
。就算拿不到脈案,只要看看御醫最近去太極宮請安的次數,多少也能推測出來了。
而且他身後還站著一位皇后。後宮彤史是由皇后掌管的,皇帝去了哪裡,幸了哪位嬪妃,都有記錄。如果皇帝病了,而且病得不輕的話,這方面肯定會有變化。皇后還有一些其他辦法確定皇帝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
總之,宮中並不是真的鐵通,只要有蛛絲馬跡,他就能設法得到消息。
畢竟這太子還沒被廢呢。
而調查的結果,讓太子忍不住興奮。皇帝的身體竟然真的出了問題!太醫們雖然水平不如曲寬,找不到治療的方法,但斷定皇帝還有多久,卻是可以的。
知道皇帝只剩下一兩年可活,太子自然十分興奮。他從前覺得十分可怕,必須要仰望的那個人,畢竟也只是個普通人,會有生老病死,沒有那麼可怕!
相比於太子的樂觀,皇后卻對此十分憂慮。皇帝的身體出問題,是她查出來的,知道之後便一直坐立不安,連夜將太子叫進宮來商議。此刻見太子這樣的反應,心下越發惶恐,「懷兒,你在想什麼?」
「母后。」太子走到皇后身邊跪下,「從小母后就教導我,父皇是這天下的君主,要我敬仰他、愛戴他。可是父皇呢?他又是怎麼對我這個兒子的?事到如今,恐怕連朝堂上的臣子,見到他時,都比我這做兒子的更從容自在些!」
「可他畢竟是你的父皇……」皇后喃喃道。她其實已經隱約猜到兒子要做什麼了,只是無論如何不願意相信罷了。
太子冷哼一聲,「我將他當做父皇,他卻未必將我當成兒子。母后,別的且不說,你與他夫妻那麼多年,這次他生了病,可有想過要告訴母后您?若非我先察覺,可能事到臨頭,咱們仍舊被蒙在鼓裡!」
皇后悚然一驚,看向太子的眼神中立刻帶了幾分震動。太子再接再厲道,「母后,您想想,父皇若是打算傳位於我,不會讓我沒有任何防備。如今這樣,倒像是防著咱們,你說他想幹什麼?」
「他……他要廢太子?」皇后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不,我不信……這怎麼可能?你是太子啊……」
「我只是太子,他才是皇帝。」太子神情陰狠,「母后,現在只有您能幫我了。」
「可是我……我們要怎麼做?」皇后有些心慌。她實在也不是什麼特別能幹的女人,能夠坐穩後位,一是因為她出身夠高,又早早生下太子。二卻是因為宮中還有太后坐鎮,嬪妃的數量也實在不多。
如今陡然要她去反抗依附了那麼多年的丈夫和君主,皇后不由六神無主,不知所措。
太子緊緊握住她的手,「你是皇后。父皇病了,對宮中和朝堂的掌控,自然都大大降低,母后只需替我掩護,不讓父皇知道我的行動即可。」
「好。」有了具體的事情安排,尤其對皇后來說又是駕輕就熟——這些年她不知道替太子遮掩了多少次——所以她的心也慢慢安定了下來。只是有些擔憂的問,「當真要如此麼?」
「他不仁,便不能怪我不義。」太子咬著牙道,「母后放心,兒子一定安排妥當,絕不會有任何疏忽,您等著我的好消息便是。」
說服了皇后,他便馬不停蹄的趕回府里,開始布置。留給他的時間不多,誰知道下次皇帝醒過來,會不會就因為覺得他礙眼而動手將他廢掉?
而福王府里,收到這個消息,元子青輕輕吸了一口氣,手中畫筆穩穩的落在紙上,畫出流暢的線條。等到一幅畫畫完了,他才小心的將筆擱下,然後站起身,在旁邊的水盆里洗了手,最後才發表自己對此事的看法,「三五月之內,應當無恙。」
然後腳步輕快的去看眉畔和孩子了
。
月子裡最重要的是休息,眉畔正在午睡,孩子也放在她身邊,元子青輕手輕腳的進屋,見到的就是母子兩個頭碰頭睡得正香的樣子,不由莞爾,方才一直緊繃著的心情,也陡然放鬆了下來。
他靜靜的看了一會兒,才覺得自己這段時日一直被懸在半空中的心,晃晃悠悠的落了下來,踏實了。
元子青索性拿了一本書,就坐在床頭看了起來。他的假期已經是最後一天,從明日起,就又要繼續去修書了。這個當口,他並不希望做出什麼讓皇帝側目的事情來,最好就是老老實實的照規矩辦事,讓皇帝將他們一家徹底忘了才好。
寧靜悠閒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等睡覺的母子二人醒過來時,太陽已經偏西了。
「世子來了怎麼不叫我?」
「不妨,你多休息才好。」元子青道,「世叔說你的身子虧得厲害,趕緊補起來才是正經。否則萬一落下病根,那就是一輩子的事了。」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正好時,嬰兒的啼哭聲忽然響起來。眉畔連忙伸手去拍孩子,嘴裡哄著。元子青無奈的站在一旁看著,所以說他之前說還不太想要孩子,的確是真心實意的。有了孩子,夫妻之間親密的時間,大半倒都落在了他身上。
而像這種氣氛正好的時候出來搗亂的情況,光是這幾日裡,就不知道有多少次,讓元子青又愛又恨。
但畢竟是自己的孩子,如今臉長開了,皮膚也變白了,白白嫩嫩的看著十分喜人。況且五官隱約能看出自己和眉畔的影子,想必長大後便會集父母的優點於一身。看到他,元子青如何能不喜歡?
哄了一會兒,孩子總算不哭了,喚了奶娘來把他抱出去,元子青才跟眉畔說起正事來,「從前你說過行雲的婚事,我想如今該打算起來了。青雲那裡正等著,你問問行雲的意思,若是答應,咱們便替他們操辦。」
「怎麼忽然想到這個?」眉畔問。
元子青道,「也不瞞你,如今京里的形勢恐怕不怎麼好,我想讓娘帶著你和孩子,還有映月一起,離開京城住一段時日。」
「那你們呢?」
「宗室無詔不得離京。你們女眷卻是不礙的,到時候只說去京郊消夏便可。」元子青道,「我想讓青雲送你們走,他和行雲成了親,到了地方正好留在那裡照顧你們。」
「那你身邊豈不是沒人了?」眉畔道,「況且就因此定下婚事,倒覺得委屈了他們。」
「自然也要他們自己答應。到時候好生操辦,熱鬧一番,絕不會因為是出倉促就有任何敷衍。」元子青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髮,「放心,你身邊的人,我哪裡敢怠慢?至於我這裡,可用的人還有許多,你就不必操心了。」
「那我回頭問問行雲,她卻未必肯應。」眉畔道。
晃兒提上來之後,辦事已經有了行雲六七分的樣子,也不是丟不開手去的。況且元子青的意思,想必他們這次離開,是不能帶幾個人的,到時候全都要靠他們周旋,成了婚,在外行走也容易些。
哪知行雲這會兒正要進來伺候,聽到了元子青的話,便直接走到門口道,「青雲還是留在世子爺身邊吧。世子若是不嫌棄,就讓你身邊那個叫石頭的來跟姑娘提親。」然後就轉身走了。
到底是姑娘家,再大方,提到自己的婚事,也還是會不好意思的。
眉畔和元子青相視一笑,「我說什麼來著?這丫頭有自己的主意。」
「倒可惜了青雲
。」元子青蹙眉道。
眉畔卻有不同見解,「青雲雖好,但恐怕太活泛了些。行雲拿捏不住他的。倒是石頭,跟他的名字一樣實心眼兒,將來是個踏實過日子的。」對於行雲的選擇,眉畔當然要維護。
青雲身為福王世子身邊的第一得用人,想要跟他結親的人不知凡幾。看元子青的樣子,也不像是要留他一輩子的,將來放出去,有了良民的身份,自然就想娶個正頭娘子。那時候,行雲還能入他的眼嗎?
況且行雲偶然說過,青雲對她看似親熱,其實多半都十分刻意,沖的究竟是她這個人,還是這世子妃身邊第一得用丫鬟的身份,誰知道呢?
元子青促狹的朝她笑道,「娘子說得對。難怪挑了為夫這個最好拿捏的。」
「世子別是說笑吧?我哪兒敢拿捏您呢?」眉畔笑吟吟的,「您拿捏我還差不多。你看你說的話,我什麼時候敢說過半個不字?就是今天晚上要抬舉姨娘,我也沒有二話。世子爺說呢?」
「是我錯了。娘子大度,別跟我計較。」元子青立刻訕訕道,「既然她是這個心思,那我回頭就去安排。」
等元子青走了,行雲才進來道,「我的事也就是這樣,姑娘何苦為我跟世子起爭執?」
「不說他,他只當自己身邊的人都是最好的呢。」眉畔道,「我說你拿捏不住青雲,他好像還不高興似的。」
行雲無奈,「即便您和世子心裡都清楚,女子拿捏夫婿是常事,可就這樣說出來,世子的面上如何掛得住?」得虧是世子,否則換個別的什麼人,早已惱了,哪裡還會服軟?
行雲的婚事便這麼定下來了。她挑中的那個石頭,眉畔就只見過一兩次,並不怎麼熟悉。他來給自己磕頭求親時,眉畔才算是頭一回把人給打量清楚了。
當時周映月也在,見了石頭便笑道,「你們家行雲眼光好,這樣的男人靠得住。」
眉畔好奇,「何以見得?」
說著這種人好的周映月自己,挑的可是元子舫這樣容貌俊逸,舌燦蓮花的公子。這份評價實在是讓人難以信服。
「踏實肯干疼媳婦,最重要的是聽話。」周映月湊過來低聲道,「小家小業的,不能求別的,若是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這日子也實在不必過了。」
這倒也是。眉畔點頭認可她的話。而且雖然說元子青早就已經交代過,但她才出了月子,石頭就來提親,誠心也是能看得見的。
等她轉過頭去看時,才發現石頭大概是聽見了周映月打趣的話,低著頭有些無措的跪著,耳根都紅透了。
「你既然有心,我當然也不能不允。往後好生過日子。」眉畔道,「別讓我知道你欺負了我身邊的人,不然我可不會看世子的面子。」
「請世子妃放心。」石頭又磕了個頭。
眉畔忽然傷感起來。一瞬間感覺有種養大的女兒終於嫁出去的空虛茫然。但只是轉瞬她就恢復過來了,上輩子是自己拖累了行雲,這一生能找到歸宿,是應當高興的。
只是雖然這麼想,但心裡卻還是不得勁。
晚上元子青回來時,便見眉畔將屋裡的箱子開了大半,正在收拾東西。他嚇了一跳,「我雖說你們要走,但恐怕也要等到入夏,不必這時候就急著收拾東西。」
「渾說什麼?」眉畔道,「我在準備給行雲陪嫁的東西。有好些首飾布料,留了多年的,我這裡用不上,想著都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