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莫聰搖了搖扇子,小蟲兒扇墜做的栩栩如生,意趣十足,他便也好似聊家常一般的隨口道:「你是十三殿下的太傅,三嫂和十三殿下自來又親厚,所以三嫂找你幫忙,其實就是讓你幫十三殿下的忙。便是看在十三殿下的份上,你也不會拒絕吧。」
柳敏心中一震,當初蔣阮幫過他,後來因他自己失禮,兩人之間竟比陌生人還要顯得生分。世上從來沒有無緣無故的相幫,柳敏心中一直清楚,蔣阮幫他一定是有個原因,那麼……現在就是那個原因嗎?
他似是想到了什麼,急忙問道:「錦英王妃可是找到了?」
「沒有。」莫聰搖了搖頭:「如今十三殿下無法脫身,外頭正是一派渾濁,舉朝上下沒個定心,這是三嫂出事前就料到的事情,甚至她連自己會出事也料到了,早在出事前,她便交代過,若是出了什麼事情,一定要來找太傅幫忙。」
柳敏心中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蔣阮竟如此信任他麼?現在要做的這件事情,一定十分重要。蔣阮這般信任他……。柳敏是個有原則的人,即便是在朝為官身不由己,卻也從沒有一日違背過自己的原則。因此舉朝上下都知道他最是清正。可很久以前柳敏就知道,蔣阮並非是一個好人,她的有些手段,甚至是十分陰險的。如今這件事,大抵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情吧。
可那猶豫只是短短一瞬,很快,柳敏就開口道:「好。」
這下輪到莫聰吃驚了,今日他受人所託過來找柳敏,其實心底是沒有底的,只因為柳敏這個人在朝中的脾氣大家都知道,最是頑固不過。即便知道柳敏對蔣阮有那麼一絲不同於尋常的情意,可柳敏絕不會是因為私情就出賣自己原則的人。莫聰心裡還盤算了好一段說服柳敏的話,不想柳敏這樣簡單就答應了,倒教他大吃一驚。隨即他猶豫了一下,才笑著問道:「柳太傅,你莫要框我,你這回答是真心的嗎?」
「我知道你在顧忌什麼,」柳敏看著他道:「這件事情,我是認真的。」
「為什麼?」莫聰也收起面上嬉笑的神色,道:「以你的為人,並不會如此輕易答應。」
「知遇之恩,結草相報。」柳敏淡淡道。
莫聰若有所思的看著他,似乎過了許久才有些明白柳敏話里的意思,半晌後才點點頭道:「好,我也相信你。只是宮中人多眼雜,今日夜裡,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說完這句話後,莫聰便又安慰一般的拍了拍柳敏的肩,轉身沒有停留的就走了。外人看過去,也只不過像是莫聰路遇神情蕭索的柳敏,本著原來的同窗情誼過去安慰幾句便罷了。
莫聰走了許久後,柳敏才有些茫然的看向自己的掌心。能讓自己幫忙做的,究竟是什麼事呢?他知道蔣阮的本事,如今這個局面,對蔣阮一邊自是不利的,她真的能力挽狂瀾,而她要借的手,就是自己這雙手,自己這個無能的讀書人,真的能做到嗎?柳敏慢慢的握緊雙拳,眼中茫然之色也漸漸開始消退,神情中多了一絲堅毅,無論如何,總歸是要試一試的。
……
這天夜裡,柳敏換了一身褐色的粗布麻衣,他平日裡除了官袍總是自家娘親親手做的衣裳,到底也是比較精緻體面地,如今穿著一身麻衣,卻好似又回到了當初尚且還是一名寒門學子的時候,心中諸多感慨。
比起其他人府外多少雙眼鏡都盯著來說,柳敏簡直是安全至極,一來他是個太傅手中沒什麼實權,二來他的性子眾人有目共睹,根本不可能與什麼人勾結,這樣的人獨來獨往,根本沒什麼好威脅的地方,柳敏自個兒出去,倒是根本沒有什麼值得跟蹤的地方。
他來到一家偏僻的小酒館,這酒館中有個後堂,後堂二樓有個單獨的房間,方走到房門口,就看見等在外面的莫聰眼睛一亮,道:「你來了,成,進去吧。」
柳敏尚且不知道裡面究竟是什麼人,便被莫聰一把推進去,莫聰道:「三哥,四哥,人已經到了,我先出去了。」說罷又扯了一下柳敏的袖子,也不等柳敏多說什麼,一把便將門關上了。
柳敏這才抬眼看向屋裡坐著的人。
屋子不算寬敞,倒也不算狹小,便是普通酒館客房的模樣,桌前正坐著一人,另一人站在窗邊。坐在桌前的人一身紫色華服,面容俊美,看著有些眼熟,卻又想不起在何處見過,那人見他看來,便起身朝柳敏做了個揖:「柳太傅。」
他這像模像樣的動作一出來,柳敏便想起來了,這人也是朝中的一位同僚,叫齊風,品級中庸,又長年累月不怎麼進宮,柳敏見他的時候本就少。況且從前齊風總是留著一簇小鬍子,看上去頗有些特色,誰知道如今一把鬍子卻是剪了,柳敏也沒認出來。他也回了一禮,道:「齊大人。」說罷便又朝窗前的那人看去。
這人柳敏卻是十分熟悉,只穿了一件黑金錦袍,身姿挺拔,正靠著窗垂眸把玩著手中一把匕首,五官秀美絕倫,不是蕭韶又是誰?
柳敏心中陡然想起一些舊事,他也曾見過蕭韶的,當初入朝為官時,便已經從眾人口中聽到了蕭韶的種種事跡。自然知道這錦英王府是亂臣賊子之家,後來見蔣阮與蕭韶有了糾葛,也曾勸過蔣阮,希望她莫要將自己搭進去。而事實上,最後他的話沒有起到任何作用,甚至那時候便已經看得清楚,蔣阮和蕭韶之間關係匪淺,怕早已就是老相識了。
對於蕭韶,柳敏從來含著一種複雜的心情,他知道皇帝信任這個人,卻對這個人又有些懷疑,可後來見蕭韶待蔣阮是真心呵護,好似那些不甘心便也慢慢散了。不過即便如此,在這個青年面前,他還是生出了一種難堪,那是面對一個勝利者的窘迫。
蕭韶並沒有朝柳敏看來,他專心的把玩自己手中的匕首,好似眼前只有專注的做自己這件事情,可認真一看,卻又覺得他根本沒有看匕首,他的眼中什麼都沒有。
齊風輕咳一聲,打斷了柳敏的目光,他笑道:「柳太傅,請坐。」
柳敏收回思緒,見齊風也沒有要叫蕭韶的意思,便明白這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談話,至少不比與蕭韶正面交流,心中不知為何竟然鬆了口氣。隨即他坐了下來,抬眼看向面前的紫衣男子:「是你叫我過來的?」
「正是。」齊風微微一笑,自己提起一邊的茶壺給柳敏倒了杯茶:「不必詫異,想來莫聰之前也與你說了,找柳太傅過來,實不相瞞,是有一事相求。」頓了頓,他才繼續道:「而這件事情,正是府上三嫂提出來的。」
柳敏神色不動,心中卻忍不住有些驚訝,對於齊風她並不是很熟悉,卻也知道齊風這個人在朝中便如他的官位一般不起眼,這樣的一個人,連影響全局的力量都沒有,自然是不會入了奪嫡的人眼中。誰知道如今齊風這番表態,不僅表明了與莫聰和錦英王府的關係,甚至還透露出一個信息,這齊風本身便是不簡單的人。
如此一個不簡單的人,身在朝中,卻多年沒有動靜,忍著做一個中庸的官位,這其中莫非是有什麼目的?柳敏也不是死讀書的書呆子,前朝有些篡權的事情也曾聽在耳中,心中不由得就有些驚疑,該不會是……。蕭韶想要自立為王吧?
錦英王府素來就有亂臣賊子之名,若是自立為王,倒也沒有辜負這名聲。可若是真的如此,柳敏心中已然下定決心,就是蔣阮也不成,他絕不會助紂為虐,成為篡權的幫凶。
見柳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齊風卻好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道:「柳太傅可知如今朝堂之上是什麼時局?」不等柳敏說話,他便自顧自的道:「陛下駕崩突然,太后娘娘年事已高,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天下的主子,終有一日會坐上位置。如今可是只有兩位皇子,八殿下和十三殿下,這兩位可是不分伯仲啊。」
柳敏冷聲道:「你想說什麼?」齊風這話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要與他討論這大錦朝國君的問題了,這可是大逆不道的話,柳敏幾乎可以斷定,接下來齊風要說的話,必然就和奪嫡有關了。思及此,他又看了一眼靠在窗前的蕭韶,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憤怒,蕭韶這般想,可曾想過將蔣阮置於何地。貌美的女子要生活在世界上,本就一個不小心容易招惹是非,當初蔣阮就因為蕭韶得了一個攀上高枝的名聲,如今蕭韶這般做,可是想要那女子被世人詬病禍國妖女不成?既然娶了別人,為何不精心呵護,為何要如此糟蹋?
齊風微微一笑,道:「我想知道柳太傅的意思,十三殿下和八殿下,以柳太傅的眼光,看來誰適合做大錦朝未來的儲君?」
柳敏道:「此事容不得在下置喙。」皇家奪嫡,哪裡就容得上他來說話了?更何況如今柳敏對齊風充滿警惕,便是齊風說的每一句話,柳敏都要細細推敲。
「柳太傅是個爽快人,不過以柳太傅的地位和官位,要做個中庸之人也不難。可是世上之人,但凡有才的,誰不希望能做出一番大事業呢?身為臣子,輔佐君王是本分,也是一生的夙願。柳太傅就沒有想過,輔佐帝王,陪著帝王一起看江山一日比一日繁華,為蒼生多做些事情?」
齊風的口才從來都不差,尤其是善於針對人的想法來進行勸諫。柳敏才華橫溢,雖然當初有先帝賞識,可太傅這個職位,終究是沒什麼實權,對於江山上的政事,也是做不了主的。柳敏當初入朝為官,為的就是憑藉一己之力改變自己眼中的不公平。可是如今看來,他根本沒有做到自己當初的想法。齊風的這番話,與其說是許諾,倒不如說是提醒,他在提醒:不忘初心四個字,你可曾做到了?
柳敏道:「那又如何?天下江山,順其自然,便是陛下的決定,也不是我一人能左右的。至於輔佐君王,無論我身在何處位置,都會憂思廟堂。」
「說得好,」齊風朗笑一聲,道:「那麼柳太傅心中既然有如此丘壑,自然便也該有主意,這天下究竟是在誰手中比較好吧?我來問柳太傅一句,跟著十三殿下做太傅如此久,可覺得十三殿下當得起這天下大任?」
柳敏一心以為齊風說的話不過是要提蕭韶上位,如今提起宣沛也不過是等著他說一句年幼,順勢在提起蕭韶。為了不讓齊風得逞,柳敏立刻道:「自然,十三殿下人中龍鳳,機敏有加,少年風儀,日後必然前途無量。」
「甚好,」齊風讚嘆道:「沒想到柳太傅竟與我等心意相通,三哥,你聽到了沒有,這便是人生何處不相逢,處處皆是有緣人?」齊風對著蕭韶道。
蕭韶淡淡的掃了這邊一眼,並沒有搭理齊風的話。倒是柳敏,聞言便是一怔,他沒有想到齊風要說的竟然是這句話,不是接下來就應該順勢提起蕭韶的事情嘛?怎麼突然就順著自己的話說了,柳敏難得顯出幾分呆滯,狐疑的問道:「什麼?」
「正如柳太傅所言,」齊風笑道:「我等也認為,當今的二位皇子中,十三殿下更甚一籌,所以我決心投奔十三殿下,此生絕不辜負,只擁立他一人!」
這話有些出乎柳敏的意料之外,他竟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了,只得有些發愣的看向齊風。齊風陡然又換了一副神情:「可是如今你我都知道,十三殿下在宮中的地位實在是令人堪憂,前些日子又因為自己貼身宮女的指認而身陷囹圄,便是蔣將軍也無辜受了牽連。柳太傅是個聰明人,便是不相信別人,也當是相信蔣將軍的清白才是。」
這話說到了柳敏的心坎,若是對宣沛還不定懷疑,可對於蔣信之可能讓人謀殺先皇,那是絕地不可能的事情。當初大錦朝出兵攻打天晉國,蔣信之是如何死裡逃生,帶著眾位將士英勇作戰的事情眾人有目共睹。這位年輕的將軍憑藉著自己帶血的功勳一步步走了上來。拼的是自己的性命。柳敏和其他的文人不一樣,並不會鄙夷武將的粗俗,反而對自己不可能到達的這種英武有一種深深的崇拜。在柳敏心中,蔣信之是一名正直勇敢的將軍,這樣一位光風霽月的將軍,是不可能毒害先皇的,很顯然,此事是有人要將蔣信之拖下水。
而將蔣信之拖下水的目的,自然也就是為了拖宣沛下水。宮中什麼人和宣沛的仇恨最大,除了宣離還有誰,所以自然而然的,宣離便是幕後下手之人。也正因為如此,柳敏心中其實看不大上宣離這樣背後捅人的舉動,更何況他和宣沛有師生之誼,即便是今日不來這麼一遭,他的心中也是站在宣沛這一邊的。
「我相信蔣將軍。」柳敏道,只是一句話,便表明了他的態度。
「將軍府是三嫂的大哥,我們自然也是相信他的。」齊風笑道:「不過如今看來,柳太傅也是站在十三殿下一邊的,也就是說,柳太傅和我們是一樣的人。」
柳敏聽到此處算是完全清楚了,原來這群人的目的並非是推蕭韶上位。他們所擁立的人只有一個,那邊是宣沛。而如今這些人過來,所做的事情也是他非常清楚的,將他也拉攏到宣沛的陣營中。柳敏心中不由得想要苦笑,便是他表明了立場又有何用,拉他進這個陣營又有何用?要知道他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是個沒有實權的太傅,便是親自到懿德太后面前為宣沛說情,說的話也是毫無分量的,是以他什麼用都沒有,這些人大費周章的將他拉進來,豈不是白費力氣?
「我的確是站在十三殿下這邊的,」柳敏道:「不過無論我站在哪邊,都毫無作用,對最後的結局不會有任何影響,所以你們只能是多慮了,如果指望我能改變什麼,抱歉。」說到最後,柳敏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蕭韶,這番話表面上是說給齊風聽得,倒不如說是說給蕭韶聽得,齊風明顯是聽蕭韶的話,今日齊風的拉攏,其實也就是蕭韶的意思。柳敏心中覺得有些彆扭,可是他說的也的確是事實。
「不,」齊風道:「你想錯了,柳太傅實在是妄自菲薄,你不僅不是毫無作用,相反,你的作用很大,若是沒有你,恐怕此事難成。若是日後十三殿下真的掌管江山,沒有你,大業怕是難以託付。」
聽聞此話,柳敏忍不住露出一絲驚訝,齊風的話不可謂不令他震驚,可是他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還能做什麼,他忍不住對著齊風道:「我只是個太傅……。」
「在太傅之前,你首先是個文人。」齊風肅言道:「這天下之事,萬事可擋,唯心與言語二物不可擋。柳太傅在做太傅之前,是文人,還是得了狀元郎的文人。當初一篇文章惹得陛下青睞,天下文人多少以你為榜樣。你便是文人們心中的標尺,柳太傅或許自己沒有意識到,在朝中太傅或許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文人心中,你比任何丞相大官還要有分量,因為你是他們的榜樣。」
柳敏怔住,從來沒有人與他說過這樣一番話,當初寒窗苦讀,不過是想要改變自己的處境,改變天下如自己一樣人的處境,可後來他真的將書讀出了頭,卻發現一切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簡單,他可以改變自己的人生,可世上之人千千萬,他哪裡就是救世主,他不過什麼都不能做,只是一個皇帝的老師罷了。可是這個齊風,卻說他在天下文人的心中是標尺?這……怎麼如此荒謬?
「如同武將崇拜關公,這世道上沒有關公,就自然崇拜的當朝最威風的人。柳太傅,這大錦朝前前後後,出了多少狀元郎,可是有那一位如你這般升遷如此之快,又是出自貧寒人家,便得了陛下賞識。在你眼中,這或許並不值得稱道,可是要知道,你所擁有的一切,有的人一輩子都不能得到,你所有的,已經足以令很多人羨慕至極了。」
柳敏沒有說話,他的心中正漸漸地開始認同齊風的話。齊風微微一笑,突然站起身來,對著柳敏端端正正的做了個揖:「柳太傅,如今要你做的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