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之後,她在不在他的眼前,都沒有分別了。大筆趣 m.dabiqu.com她與他說話,他充耳不聞,她訓斥他,他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仿佛她是一棵樹,一株草,一朵白雲或者隱形的空氣。
宋汐很生氣,當她對上他空洞的眼神,麻木的神情,又發不了脾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想過,這有可能是安笙對她的報復。
也許,等他氣消了,就會好了吧!她自我安慰一般地想著。
經此一事,宋汐也真的怕了。
從那以後,他走向窗戶時,她會想到他跳窗,他拿起刀,她會想到他割腕,他拿起筷子,她會想到他刺瞎眼睛。
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有什麼是做不出來?
她轉身時,也想過眼不見為淨,終究抵不住對死這種可能的害怕。
故而,她加強對未央宮的守備,派了一批能幹的侍人前往未央宮中服侍,免得融闐因這些瑣事而疏忽了安笙。
作為安笙的貼身侍衛,也可能是這個宮裡唯一對他忠心的人,他的任務,就是照看好安笙。
因著他連日來對她的無視,也許是要面子,也許是為了與他置氣,宋汐不再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面前,以免總顯得自己拿熱臉貼人冷屁股。
但她著實放心不下,時不時悄悄地去瞧上一兩眼。
原本,宋汐只覺他的冷淡不過是作作樣子,私下裡該怎樣還是怎樣。
她太了解安笙的本性,除了愛她,他最愛的就是他自己,怎麼捨得委屈自己。
很快,她發現自己錯了。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安笙的處境,比她想像的更加糟糕。
這種傷害不是源自於外界,而是來自他本身。
從他的日常來看,他表現的已經不像是個正常人了。
他時常目光呆滯,一坐就是一整天。
若他原本坐在院子裡,除非融闐將他帶回屋子,日曬雨淋,他也不會撼動分毫,仿佛成了一坐人形木雕。
他變得不愛說話,即便是單獨和融闐相處,也時常一言不發。
大多時候,他都是安靜的。
他也有動盪的時候。
有一次,暗衛倉皇來找他,說安笙發病了,融闐讓他來求救。
不得不說,宋汐安插在未央宮的暗衛,只有重大事故,才會緊急上報。
為了不引起安笙的反感,暗衛們大多離得比較遠,大多時候,安笙在屋子裡,若無太大動靜,便很難察覺了。
再者,安笙這樣的性情,有個什麼響動,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喜歡砸東西的毛病,即使發病也沒有改變。
這時,有融闐一人料理足以。
事實上,融闐恢復武功之後,也能察覺有人埋伏在附近,他心知肚明,也沒有點破,反而善加利用了這一點。
故而,安笙出事時,他果斷向暗衛求救,他自己走不開,卻希望他們能將宋汐請來。
宋汐趕到的時候,見安笙不停地在踹門,融闐在他身後使勁地拉他。
但安笙的力氣很大,他無法一下子將他拉離,反而一個疏忽,讓他掙脫了鉗制。
安笙一下子衝到門邊,一邊哭,一邊用力地拍打扇門,聲音尖的像錐子,「放我出去,你們憑什麼鎖住我,憑什麼!」
事實上,他拍的並不是門,真正的出口在另一邊。
大門一直是敞開的,明亮的光線投進來,將屋子照的敞亮極了。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夢魘,找不到現實的出路。
宋汐就站在門口,看著安笙絕望瘋狂地動作,心裡難過極了。
很快,安笙竟用腦袋撞起門來。
不等融闐動作,宋汐閃身上前,從背後將他砍暈。安笙軟倒在她懷裡,宋汐撥開他耳邊汗濕的頭髮,望著他蒼白的臉,長嘆了一口氣。
「他時常這樣嗎?」她這樣問融闐。
「今日是頭一次。」
宋汐點頭,將安笙抱到裡間去了。
往後,她再來看安笙,又發現了他不同尋常的地方。
他時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說的無非是一個被迫害妄想症的胡言亂語,因此,旁人怎麼說,他是一點也不會理會的,只沉靜在自己的世界裡。
這樣說來,他只有在發呆的時候,才算正常的了。
他也有撲進宋汐懷裡的時候。
一次,他受驚一般發起癲來,像一隻倉皇無助的小鹿,在屋子裡亂撞,額頭青腫,形容狼狽。
宋汐闖進來時,他眼中迸出狂喜,跑過來,一把抱住宋汐,像是剛從虎口裡逃生,不停地哭。
「沒事了!」宋汐拍著他背,一邊柔聲安慰。
慢慢地,他平靜下來,自她懷裡抬頭,看清她的臉面,又猛地將她推開,那模樣像見了鬼,一個勁兒地叫她滾。
這般喜怒無常,宋汐也有些難以接受,卻一忍再忍。
因她意識到,安笙的瘋病,更加地嚴重了。
一日,宋汐用過晚膳,又來未央宮看他。
到了附近,宋汐飛身上了屋檐,站在此處,未央宮的院落一覽無遺。
巧的是,安笙正好在院子裡。
他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寒涼的天氣,身上只著一件單薄的裡衣,低著頭,哀傷地唱著歌。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
沒有說一句話就走
最愛你的人是我
最愛你的人是我
你怎麼捨得我難過
對你付出了這麼多
你卻沒有感動過。」
宋汐的耳力極好,他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種黯啞,混雜著夜風,這麼遠的地方,她竟能一字不漏地聽清了。
他就這麼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宛如杜鵑啼血,宋汐能感覺到他骨子裡透出來的絕望。
原來,他所謂的疏遠冷淡,並不是不愛她,而是愛慘了她。
就不知道,他這樣反其道而行之,是折磨她,還是折磨了自己。
這個時候,她理應過去緊緊地抱住他,安慰他,卻不知為何,她失去了出現在他面前的勇氣。
忽的,她覺得臉頰有點濕,空氣卻仍是乾燥的,她不由得伸手抹了抹,才發現是眼淚。
她苦笑了一下,安笙其實唱的很爛,嗓音沙啞,曲子跑調,像是撕裂了嗓子,在這樣清冷的夜裡,說是鬼哭狼嚎也不為過。
換做平時,她早就掉頭走了,免得受這無辜的荼毒,此刻,她居然聽哭了。
他淒涼的歌聲就像是一顆顆的釘子,將她牢牢釘在原地,讓她一動也不能動。
她不由得抬頭望向天空,入目是一大片極其暗沉的顏色,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一座牆垣,隔開了兩個世界,他在裡頭,她在外頭,形成了一道仿佛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
不知何時,歌聲停了,她再抬頭,院中已沒有他的身影。
仿佛嘆息,她呵出一口氣,轉過身,默默地走了。
又一日,她照例來看安笙,約摸是想著事情,有些心不在焉,行至御花園時,與一太監碰了一下。
那太監本側對著她,在修理御花園過於繁盛的草木,免得其遮擋了道路。
宋汐走路又是沒什麼聲音的,故而擦了她的臂膀。
她有武功傍身,身形巍峨不動,那太監卻仿佛撞到一塊鐵板,身形一個踉蹌,險險才穩住了。
眼角瞥見一片刺目的明黃,那太監心裡咯噔一聲,自知衝撞了大人物,立馬跪倒在地,不住告饒,「陛下饒命!」
「罷了!」宋汐沒心思計較,揮了揮手,自顧往前去了。
那太監見此,不由得鬆了口氣,匆匆收拾器具,欲往相反方向離去。
這邊,宋汐卻漸漸回過味來,回頭見那太監匆忙的背影,總覺得在哪裡見過似的,一時卻想不起來,眼見他就要逃走,不由得發出一聲冷喝,「站住。」
那太監脊背一僵,似乎有落荒而逃的衝動,倒是真的站住了。
宋汐看他低著頭,雙肩微抖,越看越覺得可疑,「把頭抬起來。」
那太監反而將頭埋得更低了。
宋汐冷聲道:「怎麼,要朕親自動手嗎?」
太監身形一僵,認命一般抬起頭,露出那張滄桑又可憐的臉。
看清他的面目,宋汐大吃一驚,「陸慎言!」下一刻,她的手已經卡住他的脖頸,將他身體舉起,厲聲道:「陸慎言,你扮成太監混進宮有什麼目的?」
她篤定了他圖謀不軌,下手便不留情面,陸慎言因窒息而滿面通紅,卻還是倔強地與她對視,眼中卻已沒了那股不服輸的傲氣,而是顯露出一種可憐無奈,「我不是扮,我真的是個太監。」
宋汐一驚,手上不由得鬆開了。
陸慎言退開兩步,苦笑道:「陛下不信,可親自驗身。」
褲子落地,一副殘缺而醜陋的身軀就這麼毫無防備地展露在她的面前,宋汐皺眉別開眼,言語間不由得多了幾分怒氣,「放肆!」
陸慎言「噗通」一聲跪下來,一邊對她磕頭,一邊苦苦哀求道:「陛下,我如今這般模樣,已對您造不成任何威脅,求您大發慈悲,允許我留在這宮裡。我無親無故,又是一副殘軀,若離了主子,便無處可去了,求陛下成全。」
宋汐面無表情,心下卻湧起一股極其複雜的情緒。
她沒有想到,這個人竟能為厲淳做到這個份上,只為了能看他一眼,揮刀做了太監。
從此以後,不得不忍受孤苦一生,斷子絕孫的後果。
即便如此付出,未必能得償所願,可他還是義無反顧的做了。
見宋汐沒有反應,陸慎言一咬牙道:「若陛下不能成全,奴只有一死了之,只望陛下念在主子對您一片真心的份上,好好待主子。」說罷,悶頭撞向面前的青石板。
在頭腦做出決策之前,宋汐的身體已先一步做出反應,彈出一股起勁,將陸慎言掀翻在地。
他這一下,是用了死力,若非宋汐相救,必然血濺五步。
眼見四腳朝天,原本被衣擺遮住的下又袒露出來,宋汐厭惡得皺了眉頭,「衣裳不整,成何體統!」
想是宋汐的出手相救,讓他心中有了希望,陸慎言忙不迭提起褲子,轉而驚喜道:「陛下,您是答應了麼!」
宋汐蹙眉不語,老實說,若非有安笙這一茬,她見不慣別人自殘,未必會對陸慎言生出同情之心。這樣的小人,留在身邊,有太多的隱患,她不確定他是否真的悔改,恪守本分。
但是他的自殘,勾起了宋汐心中的隱痛,尤其是他對自己的狠絕,斬斷自己的子孫根,想想安笙後半輩子因此抑鬱不得志,加之這份痴狂執念,又與安笙如出一轍。
愛屋及烏,宋汐狠不下心,見他就這麼死了。
仿佛拯救了他,便是給安笙一條活路似的。
當一個人對現實無能為力之時,總是期望能通過積善行德,來扭轉這悲慘的命運。
就當是,為安笙積德吧!
宋汐在心裡嘆了一口氣,面上卻依然冷淡,「朕不會允許你留在他身邊。」
陸慎言是個人精,哪裡不明白她的態度,立即從善如流道:「待主子醒過來,奴遠遠看上他一眼,便心滿意足了。這這御花園的花草,是奴職責所在,不該去地方,奴絕不會踏足一步。」
「但願如此吧!」宋汐居高臨下地瞥了他一眼,提步往前去了。
陸慎言跪在原地,對著她的方向,五體投地,直到看不見她的身影,才拖著發麻的雙腿,顫巍巍地起來。
儘管這副身軀已千瘡百孔,但他的臉上、心裡卻是欣喜而滿足的。
神龍殿,融融站在殿前大理石的台階上,望著遠處的天空,神情莫名,「娘親現在何處?」
一旁隨侍的張德立即回道:「這個時辰,陛下已然下朝,未歸神龍殿,必然是前往未央宮了。」
「娘親最近倒是去的勤快。」
張德聽他言語裡有酸氣,不由得勸道:「那人時常對陛下置之不理,時間長了,以陛下心氣,必會厭煩。」
融融搖頭,「他越是這樣,娘親越放心不下。」見張德十分疑惑,融融便補充道:「娘親是個重情的人,他越是表現的心灰意冷,娘親越覺得自己傷了他的心。非但不會怪他,反而會越發牽掛著他。這一招欲擒故縱,你在宮裡還見得少嗎?」
難為他小小年紀,就看得如此通透,張德先是點頭,隨即搖頭,「可奴才瞅著,那位不像是欲擒故縱,倒像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融融冷笑道:「這樣更好,誰會喜歡留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在身邊呢!」
張德看一眼天色,請示道:「殿下,午膳時間到了。」
融融道:「本宮還不餓,出去走走吧!」
本想和宋汐一起用膳,才匆忙趕來,誰知等了一個時辰,宋汐卻往未央宮去了。
他心情不好,連食慾也沒了。
說是出去走走,但張德見他卻是有意無意地往未央宮那邊,只怕想與宋汐來一場「偶遇」。
不免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的這位小主子,對母親的占有欲,不免有些太強了。
小小年紀就這個樣子,長大了還怎麼得了。
自從跟小路習武,融融的感官敏銳了許多,察覺張德在身後嘆氣,不免停住腳步,半側頭對他道:「本宮想獨自走走,你不必跟著了!」
「殿下!」張德望著他冷峻的側臉,不知道自己哪裡做錯了,卻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得恭聲退下。
御花園面積很大,建構又複雜,彎彎道道,徒步半天都未必走的完。
融融是往未央宮去的,走到一半,想起張德那一聲嘆,忽覺得有些不妥。
若是娘親見自己巴巴地找到未央宮去,會不會覺得自己小心眼,與那妖精爭寵。
小不忍則亂大謀,罷了!
這樣想著,他便停住腳步,轉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但他又不想一個人回到那冷清的神龍殿裡去,故而在御花園裡瞎逛。
他心情不佳,也不想到人多的地方,故而挑了一條偏僻的小徑。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融融忽然發現隨身佩戴的玉葫蘆不見了。明明出來的時候還掛在他的腰間,定然是掉在路上了。
他走了許多地方,心不在焉,也沒刻意去記路線,一時到不知從哪裡找起了。
儘管他宮殿裡這樣的配飾不計其數,但這玉葫蘆是宋汐親自為他挑選的,在他心裡就十足珍貴。
身邊沒有可供差遣的侍人,他便沿著迴路去找。
這便是他的長處,在力所能及的範圍,若沒有外力,他會儘自己的努力去做,全然沒有不耐,也不會暴跳如雷,反而沉著應對。
可若有更簡便的方法,他也不會費這多餘的力氣。
找了約摸一刻鐘的功夫,融融還沒有找到,他人小,又彎著身子,看起來就像個雪糰子。
「殿下是在找這個嗎?」
忽的,面前出現了一雙手,這是一雙奴才的手,粗糙乾裂,讓人不忍直視。
但他的手心卻靜靜地躺著一隻精巧的玉葫蘆,與他粗糙的掌心成鮮明對比,正是他丟失的那一隻。
視線往上,是奴才特有的藍灰衣裳。
意識到來人的身份,融融立即挺直了腰杆,神情嚴肅,屬於皇太子的威嚴展露無遺。
順著衣裳下擺,融融緩緩地抬頭,入目的是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臉,之所以說看不出年紀。是因為這人頂著一頭花白的頭髮,眼角魚尾紋深刻,神情滄桑。但他身量纖細,眼神清楚明亮,五官清秀,這樣一看,又不像個老頭子了。
最奇怪的是,這人看他的眼神,與其說驚艷,倒不如說是驚訝,深深的懷念裡帶著一種虔誠的卑微,連眼睛都濕潤了。
融融伸手從容地接過玉葫蘆,見對方仍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瞧,不免蹙眉道:「何故如此盯著本宮。」
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像是認識他很多年一樣,可他分明不認識這個人。
就是這份好奇,讓他收起了皇太子的架子,轉而用一種稱得上是平和的語氣來問他。
這人仿若被驚醒了一般,匆忙行禮,「奴才失禮,請殿下恕罪。」
融融懶懶地抬了一下眼皮,「起來吧!」
陸慎言卻不敢起來,而是跪坐在地,弓著腰,企圖與他平視。
融融眨了一下眼睛,仔細端詳他的臉,「你認識本宮?」
陸慎言搖頭,眼神溫柔慈愛,「這是奴第一次見殿下,果真如傳言般,貌比天人。」
這些話他都聽得起繭子了,融融頓覺無趣,正待要走,忽聞陸慎言道:「與殿下的父親真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就是這麼一句,仿佛輕描淡寫,不經意的一句話,使融融生生頓住腳步,轉而回頭,詫異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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