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內,家家戶戶門庭緊閉,商鋪都歇了業,空蕩蕩的街道布滿了灰塵爛葉,幾個百姓躺在檐下摸著乾癟的肚子,兩眼空洞地望著城外的方向,還有的窩在角落裡半天沒有響動,也不知是死活,偶有幾個能動的也是行如走肉,滿目絕望,整個城市顯得分外蕭索。筆下樂 www.bixiale.com
自昭軍圍城以來,已有半月,明日,就是昭軍放言攻城的日子。
一旦城破,青州數萬百姓將暴露在敵人的屠刀之下。
昭軍已下了屠城令!
這半年多來,青州的領導者風宸率領部將與昭軍苦苦對抗,以不足十萬的兵馬對抗五十萬大軍,青軍已到了彈盡糧絕的絕境,厲昭也徹底失去了耐心,勝利在即,他卻一刻也不願多等,直接下達了嗜血的鐵令。
一時間,整個青州城都陷入了絕望之中。
但是,青州的百姓卻不怪風宸。
昭然的老皇帝根本就是個瘋子,為了打下青州,簡直不留餘力。
自雙方交戰開始,青州城就與外界斷絕了一切聯繫,若非風宸將儲存的糧食分發給下去,青州的百姓早就餓死了。
長期入不敷出,總有坐吃山空的時候。
眼下青州城內,樹皮草根,凡是能吃的東西,都被吃盡了。
若非宸王有令,嚴禁食人,只怕早已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
若換了任何一個人,面對如此嚴峻的形勢,只怕一個月都堅持不下來,哪還有半年多的頑抗。
風宸窮盡了智慧與兵馬,只為還青州一個太平盛世。
他們怎捨得怪他。
他誓與青州共存亡,他們也與他共存亡。
……
宸王府中,乾涸的蓮花池旁,一個清雋的人影佇立了許久。
秋風吹來,掀起他潔白的衣袍,竟顯出幾分蕭索,那張風姿俊秀的臉上,也難掩憔悴之色。
不一會兒,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接近了他,這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有著一張可愛的娃娃臉,即便三十出頭,眉宇間卻著幾分孩童般的稚嫩,雖然表情呆滯,卻很難不讓人生出好感。
此刻,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卻顯出幾分木然和凝重,望著風宸蕭索的背影,他低聲開口,嗓音一如既往地晦澀,「你找我?」
風宸本望著空蕩蕩的池塘出神,像是突然被驚醒了,緩緩回頭,神色有了些微的變化,「是有些事情要與你說。」
小路無法辨別他複雜的心緒,卻能敏銳地感覺到他的關切,臉上不笑,眼角卻微微彎起,語氣也輕快了幾分,這是他表達友好的方式,「有事你吩咐。」
時下形勢嚴峻,青州岌岌可危,他都看在眼裡。
他不聰明,卻也不傻,只是反應比較遲鈍罷了。
半年前開始,風宸就斷斷續續地親征,直到前半月,青州再無力量外出對戰,不得已固守城池,風宸才得以脫下那身沉重的鎧甲。
在這個過程中,他一直貼身保護著他,為他擋下那些明槍暗箭,才有了風宸的完好無損。
他本不願意淌入這趟渾水裡,本以為替他調教暗衛是他所作的極限。
他並不喜歡揮灑熱血,尤其是在殘酷的戰場上。
可當風宸遭遇危機,他幾乎想也不想地就站在了他的身側。
儘管做著厭惡之事,卻得以心安理得。
心裡只有一個信念:這是她重要的人,他要替她守護好他。
短短三個月中,他殺過人的人,不比他過去十幾年的少,他從無奈麻木到如今的習以為常。
每當想到她回來後摸著他的腦袋誇他做得好,他心裡就止不住地期待。
偶爾也會小小地愧疚一下,她從前並不喜歡他殺人,他自己也不喜歡,如今卻殺了這麼多的人。
絕大部分,都是他主動護衛在風宸身側,一旦他要出城,他必然風雨無阻地相隨。
誰也不曾開口說廢話,只一個眼神的對視,便完成了短暫而精準的交流。
短短的半年,他竟在風宸的身上體會到了與宋汐在一起時的默契。
雖然遠遠比不上宋汐,那樣讓他歡欣愉悅,卻也足夠讓他驚訝了。
汐不止一次說,他們是一家人。
以前,他聽明白了整句話,卻難以理解其中的含義,如今,方才有些了悟。
風宸也偶爾會拜託他做一些事,因為他的絕世武功能做許多常人無法做到的事,例如,刺殺敵方將領。每次,風宸都是客客氣氣的,言語卻如閒話家常,仿佛他答不答應都沒什麼關係,無形中卻又透著一種信任和親近。
正因為如此,他才心甘情願地將他交代的事情都辦得妥妥帖帖吧!
只是,刺殺畢竟是一種冒險的行為,在千軍萬馬之中刺殺緊要人物,更加不易。
一旦敵人有所警覺,便十分困難了。
前幾次,他憑著高強的武藝都能全身而退,後來,敵軍得知他的存在,特意布下陷阱,他雖然完成了任務,卻也受了傷。
比起過去刀口舔血的日子,這其實不算什麼。
可風宸卻在看到他受傷的時候變了臉色,那情緒分外地隱晦,隱隱含了一些愧疚。
他不想讓他愧疚,便說自己「沒事!」
他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沒多說什麼。
自那以後,風宸就再也沒有叫他做過危險的事情了,而是一些類似刺探軍情的簡單任務。
小路是個很簡單的人,從不會主動要求什麼,他既然這樣安排,他也聽之任之。
如今,聽得這麼一句久違的話語,他亦條件反射地回了一句。
風宸眉宇微動,眼中飛快地閃過一些什麼,嘴角似笑,又非笑,眼神溫潤如水。
蓮花池早已乾枯敗落,小路卻仿佛看見了輕波蕩漾,碧葉亭亭的美好景象。
聽多了人說風宸長得好,霜姿芳雅,清涼常駐。
今天他才有了點兒切實的體會,突發奇想,那個人,是不是就是喜歡他這一點呢?
「咳」耳旁傳來一聲輕咳,小路回神,見風宸以手握,於鼻間輕輕落下的模樣。
看來,自己方才走神,他刻意提醒了。
小路忽然有點不好意思,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閃了閃。
風宸看他如此,真如宋汐所說,像只萌萌的巨型犬,忍不住失笑,「這次,有個特別的任務要交給你,你務必不要推辭。」
「你說!」小路有些納悶,這半年來,他推辭過他什麼事了!
看來,這是一件很難辦的事情!
他甚至想到,若是要去刺殺那個昭然皇帝,就算十分困難,只要他開口,他也會全力去做的。
風宸看他一副壯士斷腕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岔了,這個人對陌生人不假辭色,對熟悉的人卻什麼事都寫在臉上,心裡倒湧起一股感動,溫聲道:「宋翎離開已有半年多,當初是為汐求醫而去,以他的性子,無結果如何,理應儘快回來一趟。如今卻音信全無,不得不讓人擔心啊!」
聞言,小路眼中果然溢滿了擔憂。
「我想請你去南疆尋找他的下落,務必要將他帶回來。」
這本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小路卻瞪大了眼睛,「我去?」
風宸點點頭,臉色瞬間嚴肅起來,「汐走的時候,還不知道宋翎往南疆去了,你若尋回宋翎,汐回來了,我們也好有個交代。」
小路猶豫了一會兒,看著他,眼神很掙扎,「我走了,你呢?」
不是不想去找宋翎,事實上,這半年來,他無數次思考過這個問題,宋翎出了什麼事,他那麼顧家的一個人,半年來杳無音信。
可是每當看到風宸為青州殫精竭慮,他就狠不下心離開。
他關心宋翎的安危,卻不能枉顧風宸的安危。
宋翎失蹤了,宋汐也不知道被帶到哪裡去了,若是風宸也出事了,這個家就散了。
一想到這個,他心裡就很難過。
什麼時候,他也把風宸當成他的家人了,這麼匪夷所思,卻又自然而然。
望著他真誠的雙眼,風宸心裡有些心酸又有些感動,敢情他以為自己只能靠他保護了。
如果昭軍攻城,以他一人之力,還能抵擋千軍萬馬不成。
「我自有安排,你不必憂心,再說,還有天照閣呢。」
事實上,天照閣的殺手在這半年來已經折的七七八八了,不然,他也不會啟用小路了。
「你不要有事,汐會傷心,」小路畢竟是個單純的人,很輕易地就相信了,他也真的很擔心宋翎,風宸從來沒有騙過他。
「好。」風宸微微勾起嘴角,笑容如春風一般和煦,仿佛能驅散人心底的陰霾。
風宸笑的很愉悅,也很自信呢,小路也跟著笑了,淺淺的笑容比不得風宸清雋溫雅,卻如稚子一般純粹天真。
小路離開後,等候已久的蘇澈從池塘另一面走了過來,他原本白淨的臉上,長出了青色的鬍渣,頭髮也梳得不如從前整潔,眉宇間充滿了倦色。望著風宸看不出表情的側臉,他疑惑地開口,「這個節骨眼上你支開他幹什麼?」
風宸淡淡道:「我早就想讓他去找宋翎了,對了,申屠怎麼樣?」
「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他的手保不住了,大夫說要截肢。」蘇澈一臉黯然,語氣很難過。
風宸轉過身,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無言的安慰。
蘇澈卻忽然緩過神來,抬起頭,故作凶煞地瞪著他,「別轉移話題,你支開小路,有什麼目的?」
這回,風宸倒不堅持了,「昭軍明日就要攻城,我確實有些打算。」
聞言,蘇澈的臉色瞬間凝重起來,很快又狠狠皺起眉頭,「這個時候,才更需要一個絕世高手呀,宋翎都失蹤這麼久了,要找也不急於一時。」
風宸蹙眉道:「他留下來又有什麼用,還能抵擋得住千軍萬馬嗎?」
蘇澈道:「他不需要衝鋒陷陣,只需要保護好你就行了。」
風宸斜了他一眼,「保護好我,那青州的百姓怎麼辦?你和申屠,那些受傷的將士們怎麼辦?」
青軍已是強弩之末,無再戰之力,昭軍一旦攻城,他們這些人,早晚是要死的,蘇澈艱難道:「我和申屠,還有青州的將士們一定會戰鬥到最後一刻。」
他的父母,朋友,都在青州。
明日,註定是個血腥悲慘的夜晚。
風宸冷哼一聲,眼神犀利無比,「你們以身殉國,我就要做個縮頭烏龜嗎?」
他深吸一口氣,紅著眼睛道:「阿宸,你為青州做的夠多了,青州淪陷已是無法避免,你堂堂國君,沒必要做無所謂的犧牲。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趁著昭軍還攻城之前,命人從密道護送你出城吧!」
風宸眼神一滯,冷嘲道:「出了城,又能到哪裡去?」
蘇澈卻很認真,很認真地替他謀劃著,眼中有著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去京城啊,京城有你的朝廷,有兩萬的駐守兵馬,昭軍入侵,風陵百姓未必甘願做亡國之奴,只要你振臂一呼,四方響應,風陵還可以與昭然一戰。」
風宸淒涼一笑,「青州的百姓呢?我這個君王就要棄他們而去嗎?」
蘇澈覺得眼睛發酸,哽咽道:「青州的百姓會理解你的,等你東山再起,再替我們報仇。」
風宸深深地望住他,搖了搖頭,「可我不願犧牲你們。」
蘇澈突然怒了,厲聲斥道:「難不成你要白白犧牲?」
就好像幾年前他一心求死那樣,怒其不爭。
這個人,文韜武略,是難得帝王之才,卻太過心軟,總是為著旁人捨棄自己。
可忘恩負義如風曜者,又是他所不齒的。
風宸嗤笑一聲,「如果以我一人之力能挽救青州數萬百姓,又怎麼是白白犧牲呢?」
「阿宸——」
風宸一拂長袖,語氣堅決,「我意已決,不必多說,你若當我是兄弟,便替我好好守住青州。我也不想,讓她回來,連個家都沒有。」
「你真的——」望著風宸平靜安逸的雙眼,蘇澈忽然說不下去了,偏生心裡堵得要命,只能咬著下唇不吭聲。
風宸看他眼睛紅紅的,忍不住在心裡嘆息一聲,面上卻故作玩笑道:「澈,你這個樣子,可是要哭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向我告白被拒了呢!」
「誰會喜歡你呀,少自作多情了!」蘇澈瞬間跳腳,眼神卻黯了黯。
風宸極少開這種玩笑,也許,自己的臉色真的很難看吧,才讓他不得已開出這種玩笑轉移他的注意力。
天知道,他的臉上在笑著,眼底卻滌盪著令人無法直視的悲傷……
良久,他收拾好情緒,語氣還有些沙啞,「阿宸,昭帝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知道。」風宸額首,抬頭望著清爽的高空,臉上笑容淡淡,「如果她回來了,而我又死了,問起我,你就說不知道。想辦法引她去盛京吧,那是我唯一能給她的東西,但願,她不要落得如我一般的下場。」
原來,他自我犧牲,不僅是為了青州百姓,更是為了將最後的退路留給她呀!蘇澈好不容易收起的眼淚又漫出了眼眶,用袖子胡亂地擦了一把臉,沒好氣道:「明知道你是故意讓我出醜,還是中了你的奸計,這下申屠該笑話我了,好好地居然被你說哭了。」
風宸搖頭失笑,看著荷塘,目光卻飄乎了,臉上有一種幾近夢幻的欣喜,「她在信里的意思,好像是原諒我了,我很開心呢!可惜,沒能再見她一面。我每天從床上醒來都覺得她這一天會回來,可是當我夜晚閉上眼睛,她依然沒有回來。寧璟那個傢伙,一直對她虎視眈眈,人又這麼的狡猾,好不容易將她拐去,我不信他什麼也不做……她不是那麼見異思遷的人,一定是有事情耽擱了,才不會上她的當呢!這兩天,我好像特別的想她……阿澈,你會不會嫌我囉嗦啊!」
從不說廢話的人,頭一次在他面前說這麼多話,怎麼會不囉嗦啊!他卻一點笑話的心思都沒有,反而眼淚流的更凶了,哽咽的開口,「不會。」末了,又低低地開口,「我答應你。」
帶著鼻音的嗓音,卻有著承諾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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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久才更,你們一定急死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