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眾人誰都沒想到流珠會突然認罪,紛紛詫異不已。
殿內有一瞬間詭譎的安靜。
安帝最先反應過來,皺了眉頭看向流珠,語聲冷厲,「流珠,你是皇后的宮婢,就算你認罪,也沒法說明此事與皇后無關!」
流珠卻朝安帝面色凝重地磕了磕頭,眼中有一抹堅毅的神情,「陛下,一人做事一人當!皇后待婢子極好,若因婢子之故連累皇后,婢子心中著實難安。」
她說得乾脆利落,眼中的情意不似作假,看在安帝眼中,不由也遲疑了幾分。
安帝對皇后雖並無多少感情,但他與皇后到底是少年夫妻,兩人一路扶持走來,皇后替他打點偌大後宮,免除他的後顧之憂,一直任勞任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便是陸氏,當初在他即位之時亦是出了不少力的。
安帝看向皇后。
她雙膝跪在地上,素來端莊賢美的容顏如今如同被風吹雨打的花朵,嬌艷不在,只剩下零落的頹色。雙眸中一片灰濛濛,目光怔怔定格在流珠面上,似有沒有回過神來的詫異,似有被背叛的不解與氣憤。
安帝眸中的神色微微閃了閃。
同床二十多載,他潛意識裡似乎並不願意相信皇后是這般狠毒之人。
如今看到皇后面上神色,又見如今見流珠說得這般斬釘截鐵,心中有一絲動搖,沉吟片刻,看向流珠冷冷道,「說下去!」
公儀音一直緊緊凝視著皇后和安帝的神情。
見安帝這般發話,垂眸冷冷一笑,眼中一抹譏誚閃過。
父皇他……果真還是不願意懷疑皇后呢。
這一刻,她居然覺得心裡有些冷。
方才來時明明還艷陽高照的天氣,此時卻飄來大片的雲朵,遮蔽了耀眼的陽光,殿中的光線剎那間暗淡了下來。又有悠悠涼風自殿外吹入,帶起滿袖生涼。
聽到安帝的話,流珠又是恭恭敬敬一磕頭,未有遲疑,語聲嘶啞地接著往下說,「秦寺卿說得沒錯,婢子之所以會讓阿正殺了王韻,是因為她撞見了婢子的秘密。」她的聲音中帶了絲狠厲,讓人莫名地一顫。
一直低垂著的頭的阿正終於抬起了頭,神情莫辨地看流珠一眼,眼中一片死灰。
「什麼秘密?」安帝面色鐵青,語聲愈加沉厲。
流珠淒涼一笑,眼中有一抹異樣的眸色閃過,「深宮寂寥,婢子與人有了私情。不想賞梅宴那日同人私會之際正被王家女郎撞見,婢子恐她出去亂說,會壞了婢子的前程,左思右想之下還是找到阿正,讓他幫婢子殺了王家女郎。」
她雖說得有板有眼,公儀音卻是不信的,冷冷地盯著流珠道,「你不過一屆宮婢,阿正緣何要聽你的話去做那殺人的勾當?」
流珠看著她,原本俏麗的容顏轉瞬灰白,說出來的話卻是一字一句沒有半點起伏,「婢子粗通醫理,入宮前機緣巧合下同阿正相識,治好了他母親的病,自此,阿正便視婢子為救命恩人。那日婢子找到阿正,跪求他幫自己這個忙。阿正無奈,只得應了下來。」
皇后眼中籠罩的霧氣更深了。
安帝的神情卻有些許鬆動,看向跪在地上的阿正問道,「阿正,流珠所言是否屬實?!」
阿正抬了頭,目光在眾人面上一掃,掠過安帝,在皇后面上微微一頓,最後定格在流珠冷然的面容之上,勾一勾唇露出一抹近乎絕望的笑意。
皇后見他神色有異,恐節外生枝,在寬大袍袖的掩護下朝阿正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阿正如今已被擒,橫豎都是一死,可他的家人如今還在皇后手中,皇后此舉,正是讓阿正掂量掂量自己的回話,否則其家人勢必性命不保。
阿正身子微微一顫,卻又是頹然垂首,聲音中沒了任何生氣,只有氣無力地吐出一字,「是。」
「荒唐!」安帝袍袖一拂,伸出手一指流珠,「便是為了這麼個原因,你就要害了一條人命?!」
流珠的身子匍匐在地,只不說話。
安帝痛心疾首地看向秦默,「秦愛卿,你看……這事該怎麼收場?!」
「父皇!」聽出安帝明顯想結案的意思,公儀音一急,出聲喚道。
「重華還有何事?」安帝向她看來,面上依舊是慈愛的神情。
可公儀音的心,卻一寸寸涼如冰雪。
流珠招供的話,雖無明顯破綻。可就為了一個私會偷情被人發現之事,當真犯得著去殺害一個人麼?更何況,阿正又真的會為了昔日救母之恩而鋌而走險成為殺人犯?!
不管別人如何想,她是絕對不信的!
公儀音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譏諷笑意,「父皇就不問問流珠的情郎是誰麼?!」
安帝一怔,似猜想起這處疑點,皺了眉頭復又看回流珠,「流珠,與你私會之人是誰?!」
流珠扭頭看向公儀音,下頜線條緊繃,眼中一抹看不通透的神色。她定定看了公儀音幾眼,忽而譏諷一笑,眼底突然有什麼情緒驀地碎裂開來。
公儀音心中猛然一驚,一股不好的預感升起,剛要說話,卻見流珠突然轉了目光看向皇后,朝其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語氣哽咽,情真意切道,「皇后待婢子親厚,可惜婢子福薄,不能再侍奉您左右,請您萬萬保重鳳體。」
公儀音心中不好的預感愈加濃烈,看著流珠眼中流露出的訣別之意,暗暗一驚,剛待出聲,卻見流珠的臉上忽然由白轉青,緊接著,雙目緩緩閉上,手一垂,再無動靜。
皇后先是怔怔的神情,忽而似反應過來一般,猛地撲到流珠身側,晃著她的身子道,「流珠!流珠!流珠你別死!」
她哭得情真意切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在公儀音眼中,卻愈加地心煩起來!
流珠這舉動,分明是鐵了心替皇后背下了這鍋!如此這般死心塌地,皇后還真是馭下有方啊!她心中冷笑連連,也不看皇后痛哭流涕的模樣,只冷冷地看向上首的安帝。
安帝面露怔忡之色,顯然沒料到流珠突然之間會自殺,神情有些發怔。
公儀音也不說話,只死死盯住他。
片刻,安帝終於回了神,看向皇后道,「皇后節哀,流珠做出這種事,實在是死有餘辜,你不必為她感到悲傷。」說罷,又出聲喚了殿外候著的女婢進來吩咐道,「扶皇后先進內殿歇著。」
皇后依舊在伏地痛哭,鬢邊釵環亂搖,面上脂粉被淚水衝出一道道的淚跡。可她似渾然不覺,眼中一片深濃的哀慟之色。
公儀音冷眼瞧著眼前的一幕,心中本是氣急,卻突然之間平靜了下來。
皇后對流珠的感情不似作假,她哭得也許是情真意切,可這……並不能抹殺她曾經做過的一切。只是她這般作態,恐又博得了安帝的幾分好感吧!
轉目朝上首一瞧,果不其然看到安帝的眼中露出一抹憐憫而疼惜的神色,朝身旁的劉邴使了個眼色。
劉邴會意,忙上前指揮著宮婢將皇后攙扶進了內殿。
皇后被人扶走之後,安帝嘆口氣,沉沉看向秦默,「此案多虧了秦愛卿的觀察入微,才能從這麼細小的證據中推演出真兇。朕也總算能對王家有個交代了。」
父皇,您真的相信流珠便是真兇麼?
還是……您不敢再讓阿默往深處查,因為,您害怕事情的真相?流珠自裁,在您看來或許是最好的辦法吧!既不會在前朝後宮掀起軒然大波,又能給王氏一個交代。
她的神情愈發冷冽,一雙明澈的慧眼緊緊盯著安帝,竟再不起一絲波瀾。
「陛下,能否請太醫來檢查一下流珠的屍體。」秦默清朗立於殿中,聲音不大,卻帶著深入骨髓的冰冷。
安帝不知他意欲何為,點點頭示意劉邴去請。
秦默卻又加了一句,「煩請將趙太醫請來。」
劉邴應一聲,匆匆而去。很快,趙太醫就跟在他身後來了長秋宮。
「微臣參見陛下,見過殿下。」
趙太醫急匆匆被劉邴找來,不知所謂何事,見殿內氣氛有些凝重,也不敢多問,只忙不迭行禮。
「免禮吧。」安帝道,又看向秦默,「秦愛卿,你想要趙太醫如何做?」
秦默行禮謝過,走到趙太醫旁低語了幾句,又請安帝遣了殿內閒雜人等先出殿外候著。
趙太醫聞言一驚,趕忙走到流珠的屍體旁蹲了下來,一面觀察著流珠的面色,一面打開醫藥箱取出一套銀針來。
他取出幾根銀針,極快地扎在了流珠身上的幾處穴位之上,然後請在場的眾人稍等片刻。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趙太醫伸手將銀針拔出,很快,有紫黑色的血從流珠蒼白的嘴角流出,襯得其面容愈發猙獰可怖起來。
看著這熟悉的一幕,公儀音不禁皺了眉頭。
之前趙太醫檢查薛逸海所中之毒時,也是用的這樣的手法。莫非……流珠服的毒正是噬心散?!
趙太醫掏出帕子拭了拭流珠嘴角的血液,然後放到鼻下輕輕一嗅,神情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如何?」秦默看向他問道。
趙太醫放下帕子,語氣愈發沉重起來,「的確是噬心散。」
「噬心散?」安帝大驚,「你是說……流珠服下的毒是噬心散?」
趙太醫點點頭應是。
「流珠怎麼會有噬心散的?!」
「陛下,微臣懷疑,流珠很有可能是萼族之人!」秦默看一眼流珠的屍首,又看回安帝緩緩說道。
「什麼?!」安帝滿目大駭。經薛府一案,他總是會不自覺地將萼族與高氏聯繫在一起,示意聽到流珠是萼族人時,心中湧上一種強烈的不安。
「秦愛卿,你如何能確定?!」安帝心中還有一絲僥倖,沉沉發問。
「陛下不如請了宮婢將流珠的手臂用熱水擦拭一番便知。」秦默道。
對於萼族之人手臂上會繪族花之事,安帝亦有所耳聞,聞言忙讓劉邴下去安排。
很快,有宮婢端著熱水進來。
流珠已死,又是罪犯,早已談不上「清白」一說。宮婢在劉邴的示意下,將流珠的袖子挽至手臂上方,然後用帕子沾了熱水將流珠的兩邊胳膊都細細擦拭了一番。
很快,流珠的右手手臂上有線條顯出,漸漸的,完整的圖形呈現在了眾人眼前。
果然是一朵含苞怒放的紫萼花!
安帝一臉悚然,跌坐在席上,「她……她怎麼會是萼族之人?」
劉邴忙揮手讓那名宮婢退下,趕到安帝身旁替他順著氣道,「陛下請保重龍體。」
安帝定了定神看向秦默,「秦愛卿,你怎麼看?」
秦默神情淡渺,語聲亦是涼薄,「微臣只是見流珠死後的症狀同薛府一案中常夫人的死後情形頗為相似,所以斗膽一猜。至於流珠為何是萼族人士,我想,這點陛下怕是要親自問皇后才是。」
安帝回頭看一眼被紫檀嵌象牙螺鈿牡丹鳳紋屏風和東珠帘子隔斷的內殿,眼中有複雜的情緒閃過,他張了張唇,似想要說什麼,終是顯出一絲頹唐之色,聲音喑啞而緩慢,「罷了,待皇后醒來,朕會親自問明的!」
說罷,轉頭看一眼殿中流珠的屍體,「來人,將其屍體拖下去!」
殿外有內侍應聲而入,很快抬著流珠的屍體出了大殿。
安帝看向秦默和公儀音,「秦愛卿,此案就到此為止吧,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與重華又是新婚燕爾,多抽些時間陪陪她罷。」
秦默神情未變,躬身應是。
一旁公儀音的眸色卻愈發冷了起來,似籠了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冷地睨著安帝,不發一言。
似感到公儀音周身氣息的沉鬱,安帝別了眼看來,微笑著道,「阿音似乎心情不大好?可是怨秦愛卿陪你的時間太少了?」
看著安帝慈眉善目的容顏,她很想明明白白問出來,父皇,你當真相信皇后在此案中是無辜的麼?
話偶讀已經到嘴邊了,卻聽得秦默的聲音驀地響了起來,「說到此事,微臣正有一事要求陛下。」
安帝的注意力被秦默吸引,笑著道,「秦愛卿但說無妨。」
秦默便說起了想過幾日帶公儀音去天水郡一事。
安帝聞言朗聲一笑,「去天水郡?這是好事啊!朕允了!你們啊,在天水郡多待幾日,權當散散心了,不必急著回來。」
「微臣謝過陛下了。」秦默道,又看公儀音一眼。
公儀音何嘗不明白秦默的意思,只得也不甘不願地說了一句,「多謝父皇。」
「好啦!此案既破,朕總算可以睡個安穩覺了。重華,你同秦愛卿一道留下陪朕用完午膳再回去吧。」
公儀音唇邊擠出一抹笑意,為難道,「父皇,重華還得回府準備去天水郡的事,估計不能留宮裡陪您用午膳了。」
「這樣啊。」安帝面上有一絲落寞之色閃過,「罷了罷了,你們年輕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忙,那你便去吧。去天水郡之前來宮裡同朕道個別。」
「是。」公儀音低頭恭順應了。
「那朕便先回宮了,你們也回吧。」說罷,示意劉邴一眼,抬步走出了長秋宮。
待安帝走了,公儀音也不想在長秋宮多待,隨秦默一道走出了大殿。
荊彥帶著那隊衙役先行將王韻屍體運往義莊了,是以兩人也不著急,在宮中慢慢走著。
公儀音心情不大好,只默默走在秦默身側,並不開口說話。
午日的陽光微有些熱烈,直直灑在公儀音的頭頂。這樣燦爛的陽光總歸有些刺眼,公儀音似有些不適地微眯了一雙雪眸,眼底有著朦朧的霧氣。
秦默知公儀音現在心情並不好。
只是此處不必帝姬府,一切需謹言慎行才是,因而也未多說,只伸出手握住公儀音垂在身側的柔荑,微微用力一握,握住了她掌心的涼意。
公儀音抬頭柔柔一笑,眼中一抹灼眼的光亮。
如今也只有在秦默面前,她才能笑得這般心無芥蒂,這般澄澈而不含一絲雜質了。
兩人閒庭信步般走到了承天門處,莫子笙正靠在車轅上等著他們。見兩人相攜而出,忙迎了上來,關切道,「案子可都解決了?」
「算是吧。」秦默點點頭。
見兩人的氣壓似有些不對,莫子笙也沒有繼續問,挑起帘子剛要請了兩人進去,卻聽得身後有車輪的骨碌聲傳來。
公儀音轉頭一看,不由目色一愣,整個人僵在原地。
朝承天門駛來的那輛車輦華美而富麗,公儀音亦是十分熟悉,正是公儀楚府上的車輦。
她並不好奇會在此處碰到公儀楚,讓她怔忡的是,馭車之人。
洵墨!
儘管心中一再告誡自己不能因秦默而失了分寸,可再次見到那張熟悉而刻骨銘心的容顏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公儀音的心緒還是有些許的波動。
秦默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眸色冷了冷。
昭華帝姬府的牛車行到幾人面前停下,馭車的洵墨顯然也見到了公儀音,不由也是一怔,半晌才反應過來,慌慌張張朝公儀音行了個禮,「奴才見過殿下。」
「殿下?!」車廂內傳來一把帶刺的聲音,「重華在這裡?」
話音落,車廂的車簾被一隻保養得宜的手挑起,指甲上塗著的大紅丹蔻在陽光下顯得分外耀眼。很快,公儀楚那張寫滿傲氣的臉探了出來,瞟一眼公儀音和秦默,尖聲尖氣道,「喲,在宮門處也能碰到重華你,咱麼還真是有緣啊。」
公儀音似笑非笑地輕「哼」一聲,「阿姊說笑了。」她方才對皇后踹了一肚子氣,這會見到公儀楚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一臉愛理非理的神情。
公儀楚被公儀音的冷臉一嗆,眉頭一轉道,「你這麼早入宮做什麼?」目光在秦默面上游移片刻,這才戀戀不捨地收回,含槍帶棒道,「該不會是大早上帶著你這好駙馬向父皇獻殷勤去了吧?」
公儀音冷冷一笑,「阿姊有這閒心管我,不如快點去長秋宮看看皇后吧。」
公儀楚眉頭一擰,尖聲道,「我母后怎麼了?」
公儀音涼淡地睨著她,目光緊緊定在她陰沉的面容之上,「怎麼了?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公儀楚一雙眼睛瞪得老大,恨恨地看著公儀音,忽而怒氣反笑,「公儀音,你存心逗我玩是不是?!母妃好好的能出什麼事?你不就是想看我失態的模樣麼?」
公儀音譏諷地一笑,「你若不信便算了。我只告訴你,流珠死了。」
「什麼?!」公儀楚身子一抖,面上大駭,剛待細問,公儀音卻不再看她,扭頭進了車廂。秦默更加不會理她,也跟在公儀音後面上了車。
待兩人坐定,莫子笙一揚手中的鞭子,牛車緩緩朝遠處駛去。
看著車輦很快消失在自己的視線當中,公儀楚狠狠一跺腳,憤然扭頭看向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秦默,冷聲道,「在這等著!」
說罷,帶了身後的沉香紫檀急急往長秋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