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京城已是入冬,冷風吹得人遍體生寒,而這樣的天氣竟是又下起了小雨,大街上寥寥無幾的行人也都躲進了商鋪酒肆暫時避雨。
二皇子府的後門口,有幾個侍衛打扮的人抬著一個形如乞兒的人,一把扔在了這條小巷上。
門檐下立著一名華服女子及許多僕從,華服的女子身披著一件四層式玫紅色如意雲肩,萬千青絲挽成一個結鬟式高髻,妝面精緻動人,端的是明艷無雙。她心情頗好的看著眼前的情景,心裡滿是快意。
顧泠沅就這樣被扔在路上,她蜷縮成一團,一身黑色的粗布袍沾滿了血跡和泥污,髒得不成樣子,往日裡烏黑順滑的長髮都纏在了一起,原本白皙的臉更是面目全非。
天地間一片冷雨,顧泠沅的身體本就受了重創,雨水又無情的沖刷著她身上的傷口,更是虛弱得奄奄一息,終於,她疲累的閉上了眼。
顧泠沅的母親沈氏,生她時便難產而亡,而她一出生,就被一位高僧批命為「命數不佳,難以養活」,不宜與至親之人居住在一起,恐無法養大,需自幼養於佛門清修之地,方能破其命格。
即使如此,在她十歲前仍不可在家居住,十歲後每年在家裡居住的時間至多半年,直至及笄,這樣的命數才能完全破解。
她從小在廣華寺中長大,性子簡單清冷,十歲那年第一次被接回齊國府,以為終於能與家中親人團聚,誰知自此就陷入了無窮無盡的鬥爭生涯——國公府家大勢大,內里卻是關係複雜,你爭我斗,幸而她自幼聰慧,思維縝密,才得以保全自身。
亦是因命格所累,沒有世家大族願意娶一門在佛寺里長大的兒媳婦,她無法尋到一門合心意的婚事,也就一直未嫁,卻因智謀過人,被牽扯進權謀鬥爭中,後來秘密成為三皇子府內的唯一一個女幕僚,參與到奪嫡之中。
本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她選擇的三皇子是奪嫡潛力最大的人,可誰知關鍵時刻她視若親妹妹的人卻從她的房間裡偷出了她和三皇子之間的往來密件,交給了一直以來與三皇子爭鬥不休的二皇子。
二皇子立刻將此呈給皇上,大呼「三弟竟有謀反之心」,皇上已經五十多歲了,卻自認仍然年富力壯,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兒子覬覦這皇帝寶座,當即大怒,一通發作,本來奪嫡就到了關鍵時刻,二皇子抓住這個機會痛打一番,以致三皇子元氣大傷,再難翻身。
三皇子再怎麼樣仍是皇家子孫,是皇上的兒子,但顧泠沅就不同了,皇上可不會顧忌一個小小的世家嫡女,以謀逆的罪名直接下令賜死。
而那個偷密件的人正是她的表妹陳季菡,憑藉這麼大的功勞一舉成為了二皇子側妃,此時正站在門檐下笑吟吟的瞧著她悽慘的模樣。
顧泠沅渾身劇痛,頭腦昏沉,她儘量麻痹自己的感官,只待死亡快些來臨。
「阿彌陀佛。」恍惚間,顧泠沅聽到了一個清冷的聲音,她費力的睜開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襲白衣,一雙僧鞋——
那人手執一柄雨傘,緩緩走來,一身純白的袈裟,項間戴著長串的佛珠,面容無悲無喜,放下雨傘,竟是絲毫不嫌棄她渾身的髒污,伸手便將她抱了起來。
而立在門檐下的陳季菡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幕,眼看著顧泠沅就要咽氣了,卻出了這麼一個岔子。她不顧還在下雨,提了裙擺就跑了過去,她身邊的人連忙跟上,為她撐傘。
這人乃是廣華寺的主持,皇上十分器重的雲華大師,甚至御封為大燮的國師,陳季菡不敢直接冒犯他,卻見他竟有將她帶走的意思,連忙急急的問道,「國師大人……此人乃是皇上親自下旨賜死的謀逆罪犯,國師這是何意?」
「天有異象,正落在這位施主身上,此乃國之大事,務需帶回廣華寺觀察數日,阿彌陀佛。」雲華淡淡的道,他周身氣質出塵,讓人很難對他的話產生懷疑。
聞言,陳季菡有些傻眼,雖心有不甘,但到底不敢再阻攔他,但轉念一想,顧泠沅的身體遭了那樣重的創傷,就算帶走了她,除非國師大人有起死回生之術,否則決計是難救回來了,躊躇了一會兒,也就放心的進府了。
而顧泠沅趴在雲華的懷裡,看著自己將他一塵不染的白色衣袍染得到處都是髒污,又看著他面容平靜的臉,費力的道,「你……你為何……救我……」
是的,她和這個人很早就認識了。那時,她還是寄養在廣華寺的國公府嫡女,他是住持的嫡傳大弟子,只是他們卻沒什麼交情,最多有過幾次點頭之禮。
後來,她被牽扯進權利的漩渦,他成為了大燮尊貴的國師,兩人仍是毫無交集。而他所說的什麼天降異象,她壓根不信,她經歷了這麼多的陰謀鬥爭,心裡很清楚,有多少異象只是人為製造的,為了達到目的而使用的一種手段罷了。而她現如今一個快死之人,還會有什麼天降異象呢?
雲華的聲音清雅低洌,莫名有安撫人心的力量,「你暫且不要說話,留存力氣,到了廣華寺,我會給你療傷。」
顧泠沅聞言,竟是輕輕的笑了,她今生從未欠過別人什麼,沒想到,臨了,她竟然莫名的欠了一份人情債。
她頭痛欲裂,想要昏過去,只是全身實在痛得厲害,連昏厥都無法。而雲華仿佛是一直抱著她緩緩的走著,可周圍的景物卻倒退得極快,便知道這人也並非普通之輩,竟是身懷上等輕功。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泠沅恍惚看見了那熟悉的長階梯,古樸的寺門,便知是廣華寺到了。雲華抱著她,直接進了廣華寺的一處偏隅,這是她曾經在廣華寺的住處。
裡面的擺設都未變動過,她在這兒住了十五年,多少也有些感情,不由微微的笑了起來。雲華將她放到床上,低聲道,「顧施主,你等會兒,我找人來幫你換衣服。」
顧泠沅勉力點點頭,如果可以,她也不願意以這麼狼狽的樣子死去……
不多時,雲華找來了兩個住在寺廟腳下的大嬸,幫顧泠沅換下那一身泥濘的衣服,顧泠沅迷迷糊糊間,只覺得自己躺在浴桶裡面,鼻尖充盈著藥香,想必是在泡藥浴,意識再清醒些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穿著乾淨的衣裳,長發也被梳得整整齊齊。
雲華正在給她把脈,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竟看到雲華向來無悲無喜的臉上閃過了一絲無力。
見顧泠沅睜開了眼睛,雲華溫聲問道,「顧施主,你醒了?」
顧泠沅渾身仍很虛弱,看著他聲音輕忽的道,「不……不用白費力氣了……」
雲華卻搖搖頭,「只要有一線機會,小僧便會盡力一試。」
「沒用……」顧泠沅無力的笑道,「大師乃是……佛門高人,難道不明白生死的道理?生者必有盡……又何苦呢?」
雲華沒有說話,神色有些複雜,又有些茫然。
躺在床上的女子滿臉蒼白,已經沒有多少生氣了。他卻止不住的想起,當年廣華寺初冬,紅梅氤氳著冷香,清麗的少女撐著一柄細骨傘,身披大氅,一臉安靜的賞著雪,看見他,點頭微笑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是出家人,應當知道「芙蓉白面,須知帶肉骷髏。美貌紅妝,不過蒙衣漏廁」的道理。可那一幅景象,他卻莫名的記了很久。
而那個撐傘賞雪的清麗少女,和現在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女子,好像有些不同了,又好像沒有什麼不同。
「大師……」顧泠沅咳嗽了兩聲,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大概已經快支撐不住了,因此再次問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你為何說那些謊話……來救我?」
顧泠沅實在想不通,他們又無私交,救她更是毫無用處,他又何必說了那麼大的謊來救她這個謀逆犯呢,難道不怕皇上怪罪?如果他只是個毫無城府、悲天憫人的和尚,也絕對坐不到國師的位置。
雲華仍是淡淡道,「我佛慈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顧泠沅卻輕輕搖頭,這樣敷衍的理由她自然不信,可她也知道問不出答案了,疲憊的閉上眼,只覺精神越來越恍惚,喃喃道,「我這一生……終究空忙碌了一場,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雲華「阿彌陀佛」了一聲,「顧施主何必妄自菲薄……」
顧泠沅的精神愈發混沌,聽著雲華清冷的聲音也漸漸聽得不甚清楚,累得只想好好睡去,可她知道自己這下睡過去怕是再難醒來了,再次強打了精神,費力的道,「顧泠沅多謝雲華大師出手相救,欠大師的這份恩情……若有來生,必當報答……」
說完這句話,顧泠沅再也沒有力氣了,就這樣緩緩的閉上了眼睛,渾身的痛苦也漸漸消失,恍恍惚惚的聽到佛鐘聲,還有人在低聲念誦佛經,聲音清冷而虔誠,「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彌唎都婆毗,阿彌唎哆悉耽婆毗,阿彌唎哆毗迦蘭帝,阿彌唎哆毗迦蘭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