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簡推門而入的時候謝祈正端著一盞酒斜倚在窗前,從他的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夜幕降臨,環水一周的迴廊中皆有樂伎撫琴,盛裝舞姬翩然凌波於水上,美景當前,賓客盡歡。
然而薛簡併對此毫無興致,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伸手便打翻了謝祈的酒盞。
「酒催血行,毒入臟腑,身中數種奇毒還能如此開懷暢飲的,天下之大大約也只有你一人。」
聞聽薛簡此言,謝祈自知理虧,乖乖隨他跪坐於案幾一旁,從寬大的廣袖中伸出蒼白的手腕來。薛簡纖長的手指按在他淡青色的血管上,仔細感受著那細弱的脈搏,半晌後擰眉道:「大約還有百日之壽。」
聞言謝祈倒是鬆了一口氣,這就是說至少百日之內他不用再找一個新的身體,自從得知自己原身還在,他便想著有朝一日重回原身,因為他現在這個身體實在是太糟糕。
當日他剛在這身體中恢復意識,便覺得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在地上掙扎了一日才勉強起身,靠在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上臉色蒼白。後來直到遇到薛簡他才終於明白這個身體的原主被鬼差帶走前看向他的目光為何飽含憐憫。原來他不僅身中三種毒性相剋的劇毒,更兼經脈逆行,每十日便會如萬蟲噬心,疼痛難當,大約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當然那只是活人的想法,對於現在的謝祈而言,自從去過森冷幽暗的冥界,見過黃泉路旁被紅蓮業火灼燒的魂魄哀嚎,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再死一次的。幸好第二日他便遇到了在瀛州山中採藥的薛簡。
說起來薛簡也是一位故人,謝祈上一次見到他時他還只是師尊身邊的一名小童,如今卻是名滿天下的神醫。薛簡面冷心熱,雖常常用各種方法將他折磨的生不如死,但對於解毒卻有奇效,不然他也許連三日也熬不過。然而也是從薛簡那裡他才得知,原來師尊竟也故去了三年。
「先生臨刑前讓我三年後到瀛州的妙仙山中去,說有人在等我。我在山中采了三天的藥草,才終於遇到一個人。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先生說的那個人就是你了。」
謝祈眼眶微熱,那個通天文博古今的人曾望著星盤幽幽嘆道天命不可違,大約是早知便有今日,但身故前猶自放心不下他,安排薛簡三年後於瀛州山中救了他,卻最終違逆了天意。
謝祈從未對薛簡明示過自己的身份,薛簡曾旁敲側擊問過他幾次,見問不出結果也就作罷,死而復生這種事太過荒謬,即便說出來薛簡大約也會當他是痴人說夢,更何況他現在身份尷尬,何必徒增煩惱。而對薛簡而言先生的遺命便是一切,悉心為他解毒,每十日服下薛簡調製的解毒之藥,竟也苟延殘喘續命至今。
謝祈對倒看得開,只是薛簡卻不甘心,要為他將這毒徹底祛除,翻遍古籍果然有了新起色。只是薛大夫的新藥方中需要一味藥引,即新鮮的血海棠。這種花極其珍貴,只與一種特別的鳶尾共生,翻遍帝都居然只在這處樂館中生有幾株。血海棠只能即采入藥,所以每隔十日薛簡便會與謝祈約在此處見面,為的便於偷偷從院中采幾朵花來。
薛簡走進隔間自是已經準備妥當了,他將懷中新采的血海棠小心翼翼的置於案上,又拿出一個寶葫蘆來,取過一旁的空盞將濃濃的黑色藥汁倒入其中,拈起一旁的花瓣淋入盞中,說來也怪,那漆黑如墨的藥汁浸了花瓣,卻迅速變得鮮紅如血,而那花瓣也迅速枯萎。
薛簡調好了藥便不願浪費時間,他剛剛靈感突現又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此時便迫不及待趕回去試驗,只是臨走前面無表情瞪了謝祈一眼,似是對他縱酒的無聲譴責。
謝祈立於窗前,目送薛簡離開。
外面的天色終於徹底暗淡下來,水面上的高台也完全沉寂的夜的黑暗之中,卻不知從何時起四周忽然傳來隱約的鼓點聲,漸近漸強,終如電閃雷鳴,仿佛連水面也激盪起來。須臾間卻悄然無聲,而後遠處山間卻有數盞明燈一一亮起,如星火墜落,跌在水中,繼而滿場燈火通明,遠處的的高台仿佛被托在雲端。庭院中其他歡鬧的喧囂都在這一刻靜止了,賓客不約而同的看向那個以山水為幕天地為廬的高台。
夜風習習,庭中花香濃郁,絲毫不似深秋應有的景象。高台之上卻垂下絲絲綠蔓,在風中搖曳。但若仔細一看便知那卻並不是藤蔓,而是一名名身體柔韌之極的少女身著綠紗從台頂躍下,僅依靠紗帶的力量在空中飛盪緩緩而下,在落地的那一剎那抖落漫天的花雨,鮮艷的花瓣在水中鋪上了明麗的一層。正當眾人目光皆被這奇景吸引之時,遠處的水面上卻傳來了渺茫的歌聲,槳聲,濤聲。歌聲清婉,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那歌似是喃喃細語,卻自有一番動人。
片刻,歌聲幾不可聞,卻有清悅琴聲越過湖面濃霧而來,纏綿悱惻,如夢似幻,竟比那歌聲更動人。
謝祈將手中濃似鮮血的藥汁一飲而盡,風榭他來過數次,如此曼妙的琴聲卻是第一次聽聞,但若說正真動人心弦的琴聲,他卻想起來那個月下焚香撫琴的身影來,隨即神色不由又黯淡下去。
謝祈出了風榭大門,深深伸了個懶腰,從一旁送客的小童手中取了大氅便走入深秋的夜色中。此時夜未深,露正濃,他踏著月還未走到陸府門前,一路騎兵便飛馳而出,將周圍的人都趕開,封鎖了道路只留下一條寬敞的車道,街市上看熱鬧的人都爭先從森嚴的縫隙中向內看去,謝祈也被困在人群中。
不多久後遠處便駛來華麗車輿。這車甚是華美,車前裝飾著六盞蓮燈,車身似有兩層,用了十六匹馬才拉得動,前有騎兵後有層層儀仗,甚是隆重。而車架上鑲嵌珠玉雕琢的皇室雲紋,後面隨駕的是只有皇室才能用紫色雲幡。謝祈心中忽然生出一種預感,只是還沒來得細思那預感就成了真。
那車行到陸府門前便停了下來。一個身姿挺拔眉目英朗的青年男子獨自帶著親隨從府中走向馬車。
對於謝祈而言,雖然既進不了宮,也查不清楚他死後這十年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日子總是要過。只是十年轉瞬,他又身份尷尬,在帝都除了薛簡便無依無靠,好在他生前在宮中讀的那些書還沒忘得一乾二淨,勉強在帝都高門的陸家謀個生計。他陸府做了兩月三等客卿,從未有機會見得主上大司空陸放的長子陸紀,此時卻大約能猜出那青年男子便是陸家那位在朝中任中書侍郎的大公子。
陸紀停在車前,似是隔著珠簾與車中之人低聲交談,唇角翹起,忽然車內探出一隻細白的手,壓著織錦的流雲袖,掀開了珠簾,那車中人只露了一張側臉,嫣然一笑,卻赫然是自己的模樣。
或者說是自己曾經的模樣。
隨後珠簾便放了下來,那馬車又徐徐動了起來,車隊一行漸行漸遠,仿佛停下來只是為了與陸紀閒話幾句。車中那一幕一閃而過,雖謝祈早知這十年中自己沒有身死,反而榮寵有加,然而親眼看到車內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心中仍然巨震。他冷靜打聽,仔細確認這的確是昭陽公主出行的儀仗車馬,才披著寒露從陸府的偏門回了自己那間樸素的客房。
那馬車中的公主何以以他的身份生活了十年而無人發覺,又是如何與陸家大公子相識,溶溶月色中謝祈思緒沉沉的,如今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大公子與她之間關係非比尋常,想到此處,謝祈不由有些頭痛,然而這一來似乎也找到了關鍵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