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傅鈞回憶著陸淮風白日裡在正一宮中所說的話,心中卻始終隱隱有一點不安。
洗心洞乃是後山禁地之一,但其為何成為禁地的原因卻是不明,傅鈞以前從未去過洗心洞,也不知道秦湛獨自一人被囚禁在洗心洞裡,會是何等狀況。
……被魔種控制了意識的秦湛,如今究竟是什麼模樣?
……會不會……已經變成大師兄那樣?
在沒有親眼見到秦湛之前,傅鈞就連坐著都覺得心神不定,更不用說安然入睡了。
他霍然起身,走出甲子居,悄無聲息地往後山方向潛行而去。
兩刻過後,傅鈞終於站在了後山一處極隱秘的山洞門口,雖然山洞上面並沒有刻著「洗心洞」三個字,但在山洞入口的地面上卻寫著一個大大的「禁」字,筆鋒犀利,殷紅如血,令人劌目怵心。
傅鈞一路尋來,見到如此景致後,估摸著眼前這座山洞應該正是洗心洞了。
他繼而悄步進入內里。山洞裡面並不曲折複雜,只有一條寬敞的道路,筆直地通往前方隱在幽暗中的未知之處。
傅鈞大約走了半刻功夫後,這條道路便已到了盡頭,但見最前方是一堵高有十丈、寬有二十餘丈的巨大石壁,光滑如鏡,平坦無峰,卻又仿佛將這座山洞生生切斷成了兩半。
傅鈞從旁側的小路繞過石壁,腳步卻驀然一滯——只見石壁背後,乃是一個完全封閉的高大弧形洞穴,卻比石壁之前還要漆黑一片,宛若進入了墨色海洋一般,伸手不見五指,毫無一絲光芒。
而他一旦踏入石壁背後的地上,便覺得一股冰寒之氣迎面撲來,冷得猶勝極北之地的陰風,那股寒氣猶如無數細針不斷侵膚刺骨般,連心頭的一點熱血也似乎要被凍僵了。
傅鈞立時運轉玄功,讓身軀保持一股暖意,免得被這股寒氣弄得內外皆傷。
寒氣雖是突然,但還不至於讓傅鈞無法應付,然而更讓傅鈞感到驚心的,卻是那洞穴最深處的牆角處,隱隱約約似有一道修長人影,姿勢似立非立,似坐非坐,而在那人的頭頂上更有一片巨大陰影,依稀像是幾條沉重鎖鏈,又像不僅僅是鎖鏈,還有其他物事附在鎖鏈上。
傅鈞心頭浮上一股濃烈的不安,慢慢朝那人的位置走去。
走到能夠看清楚那人形容的位置時,傅鈞呼吸頓然一窒——雖然身軀有些扭曲,也比上一次見面更加瘦削了幾分,但此人分明就是十餘日未曾照面的秦湛!
秦湛的頭微微垂下,似乎在閉目安睡,一動不動。
傅鈞加快腳步,瞬間已至秦湛近前,這才徹底看清楚了秦湛的情形,立刻心神大震!
只見秦湛雙臂被兩道自頭頂而垂下的巨形鐵鏈緊緊鎖住,將他整個人吊了起來,仿佛被釘住了一般禁錮在他背後的牆壁上。
而他下半身則是被置於一灣水潭之中,潭水看上去純淨美麗,透徹無瑕,宛若碧色琉璃一般,但傅鈞卻能感受到那灣潭水散發出來的陣陣寒氣,凜冽刺骨。
此外,秦湛頭上束髮玉冠早已不見蹤影,平時柔順直滑的長髮此時卻只是散亂地披垂在肩上,將他蒼白勝雪的面容遮掩住大半,雖然長發依舊漆黑如墨,卻不免顯得有些骯髒。
秦湛渾身散發著濃郁的血腥之氣,一身紫袍也已是髒污不堪,那種顏色卻像是被鮮血侵染過無數次,至此猶自濕透著。
瞬時只聽「啪」的一聲輕響,一滴血珠從秦湛頰邊滑落,跌入寒潭之中。
仿佛被這道響聲驚醒夢中人似的,傅鈞終於從巨大的驚震中回過神來,語氣卻似乎怕是驚嚇到了眼前之人一般,聲調極低地喚了一聲:「……秦湛?」
他仔細凝視著秦湛,只見秦湛霎時身體微微一顫,過了一息,便緩緩抬起頭來。
那一瞬間,卻見秦湛一雙眸子鮮紅如血,令人觸目驚心,眼神更是冰冷而凌厲,恍如兩道銳利無匹的鋒刃一般,透著極其駭人的殺氣。
傅鈞不由怔住,倏時只覺得心臟不受控制般的猛烈緊縮了一下。
他有些僵直地站在原地,腦中剎時間一片空白,不知道應該怎麼去面對這樣對他露出殺意的秦湛。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入魔之後的秦湛雖然會保留記憶,依舊認得他是誰,但態度卻未必不會有巨大變化——如同昔日要取他性命的蕭雲暉一般。只是如今真的遇到了這樣的情況,傅鈞胸口還是禁不住隱隱作痛,一時間有些難以接受。
然而秦湛冰寒雪冷的目光在他身上轉了一圈,面上似乎漸漸浮上了一絲詫異,又在一個呼吸之後,殺氣與詫異一下子盡數消失,變為湖泊一般的溫和平靜。
而秦湛清和悅耳的聲音也在同時響了起來,雖然難掩虛弱之狀,但卻一如往常的溫柔:「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我還以為是……」
「沒事。」傅鈞回神道,只覺得此時一顆心方才仿佛落到了實處,心境徹底回歸寧靜。他頓了一下,禁不住又問道,「你以為是什麼?」
秦湛聞言,卻是突然陷入緘默之中。
傅鈞見他不答,心中不自覺地微微一沉,卻仍是強自保持鎮靜,繼而問道:「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
看到如此傷勢沉重、鮮血淋漓的秦湛,傅鈞一時間竟是有些不敢去深思這背後的原因,唯有盼望著秦湛能給他一個痛快的答案。
秦湛依舊答非所問:「我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傅鈞一時不明白秦湛這句話的意義何在。
秦湛低低一笑,道:「平日的我一身光鮮亮麗,卻也總是吸引不了你的目光。此時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想必在你眼裡,是更加面目可憎了。」
傅鈞這才明白過來,只覺得心弦一顫,耳根竟在倏然間生出微微發熱之感,窒了窒,微斥道:「你……儘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做什麼?」
「亂七八糟麼……」秦湛喃喃自語,眉宇間隱隱閃過一絲落寞,配上他此時毫無血色的雙頰,竟似隱隱顯出一點脆弱的感覺。
傅鈞心頭一緊,忍不住脫口道:「無論何時,你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
衝口而出後,傅鈞才意識到自己這句話說得有些曖昧。他心中掠過一絲不自在,立即又擯除所有雜念,上前一步,伸手探向緊緊纏繞著秦湛雙臂的鐵鏈。
「別碰。」秦湛卻立時有些急促地輕喝道,同時用力一個後仰,鐵鏈一陣晃動,卻恰好避開了傅鈞的手。「這鐵鏈上面有符咒禁制,只要一動它,便會遭到五雷轟擊。」
秦湛話聲剛落,但見一道電光猛然從天降落在他身上,迅若流星一般,以致秦湛渾身猛烈一顫,面色有一瞬間的扭曲,似乎極為痛苦。
電光雖然在眨眼後便已消失了,但秦湛兀自輕輕喘息著,面頰愈發顯得慘白。
傅鈞的手停滯在半空中,一時間卻是不敢再去碰觸秦湛了。
他心頭大為驚駭,語氣亦是流露出一絲不可置信:「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禁制?」
「為了防止我會掙脫鐵鏈,逃離出去。」秦湛神色卻十分淡然,「至於下這道禁制是誰,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猜得到。」
「……」傅鈞暫未回答,卻目光一垂。「那這灣水潭,也是……」他將手指伸入寒潭中,果然立時便覺得一股寒氣直衝上四肢百骸,冷得似乎要將渾身血液凍干一般。
「為了讓我一直保持神智清明,不被魔種控制心神。」秦湛輕輕頷首,見傅鈞臉色十分難看,遂即又柔聲寬慰道,「其實這鐵鏈與寒潭雖然看著可怕,但只要我一直原地不動的話,倒也對我無甚害處。我此時只是樣子看著糟糕,但其實已經不怎麼疼了,血也幹得差不多了。」
秦湛不給傅鈞回話的機會,又緊接著說道:「你既然找來了這裡,想必也大概知道了我身上發生過的事。你能不能告訴我,如今外面情況怎麼樣了?我入魔之事,沒有連累到你吧?」
面對秦湛的殷殷關切,傅鈞卻眉頭緊皺,未有絲毫展眉,忽然道:「不對。若僅是如此,那你身上的鮮血從何而來?是誰傷了你?」
如果只是傷勢沉重,還可以說是被關進洗心洞之前受的傷,但秦湛身上明顯有尚未乾涸的新鮮血液,這說明他是在進入洗心洞之後才受了重傷。
倘若原地不動就不會遭受雷擊之苦,以秦湛的聰明,又豈會做不到?既然如此,傷從何來?
秦湛似乎未曾料到他會有此一問,陡然靜默不語。
「你說過,不會再對我有所隱瞞。」傅鈞雙目緊緊盯著他。「我要知道一切實情。」
秦湛微微嘆息一聲,不答反問道:「你覺得,有誰能傷得了我?又有誰能隨意出入這處禁地?」
傅鈞渾身一僵,語調似乎有些艱難,卻終是問出口道:「師父他……究竟對你做了什麼?這些傷……這些傷……」
秦湛似乎不忍見他露出為難之色,立即答道:「其實這些傷皆是雷擊所致,也算是我自討苦吃吧。」頓了頓,又緩緩而言道,「你知道『斷情絕心陣』這個名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