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鈞說話的聲音雖然低沉而遲緩,語氣卻並非疑問,而是仿佛已經確定了某些事實。
秦湛立時面色一變,仿佛被一語破的,神情說不出是驚是喜,亦或是其他情緒,目光倏然變得幽邃深沉,恍如冥冥長夜,卻也是過了半晌,方才輕輕道:「你已經猜到了。」
「排除其他不可能的選項,剩下的再如何匪夷所思,也必然是真相。」傅鈞的語氣聽起來似乎很是平淡,只是臉上神色卻顯得絕不平靜,情緒激盪宛然怒濤翻卷,卻仍是被他極力抑制著,不讓那股狂浪般的情緒噴薄而出。
「我瀕死垂危之際,魔種對我的影響似乎終於消退了。」秦湛不再隱瞞,緩緩敘說,「那時你已經昏迷過去,氣息幾無,我也撐不了一時半刻,而我突然想起,就在兩個月前,我曾經獲得了一件法寶,名曰混沌之鏡。」
「混沌之鏡……」傅鈞口中無意識地低語道,心下不覺動念:師父也曾說過,魔種不會停留在一個死人的身體裡。
秦湛繼而道:「利用混沌之境的力量,我便可以施展回溯時光之術,將你我二人的魂魄送返到十年之前。」
「回溯時光……」傅鈞重複了一遍後,眉宇輕微一皺,「你竟然成功施展出上古禁術?」
秦湛輕輕頷首:「不錯,混沌之境乃是先天至寶,而丹霄派藏經樓中恰巧有一卷《搜神殘篇》,其中記載了禁術回溯時光的施用方法。」
秦湛頓了一下,又道:「你我那時身上均已傷勢太重,無法救治,而在短短一刻內又不可能尋到另外兩具合適的肉身,再施展奪舍之術,更何況你也未必願意犧牲其他人的性命。所以回溯時光之術,已是當時唯一的活命之法了。」
傅鈞知道秦湛說得並沒有錯。自己首先便不可能同意為了活命而去奪舍其他人的身體;其次,施展奪舍之術必須要意志堅定絕不動搖,神智一直保持清明,而自己當時已經陷入昏迷中,更不可能成功奪舍。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既是禁術,便不可能沒有代價。」
秦湛似是微微一怔,隨即口吻雲淡風輕般的道:「代價自然不是沒有,只是也沒那麼可怕,你看我現在不是還活得好好的。所謂上古禁術,也並不是無人可啟用。」
傅鈞見秦湛避而不談,心知施展禁術的代價絕非如秦湛口中說的這樣輕描淡寫,只是秦湛至今為止確實沒有出現什麼異狀,倒也不必急於在一時半刻之間追問此事。
他此時腦中仍是有些混亂,只覺得今夜所見所聞實在過于震撼,給了他極大的衝擊。
秦湛所說的每一件事都是他以前從未料想到的事,疊加起來效果更加鮮明,整個心田如被一場颶風席捲過一遍,只留下一片殘骸。
傅鈞一時默然無語,正待仔細理清亂麻一般的思緒,秦湛倏然卻喚了他一聲,道:「傅鈞,有一件事,我必須得告訴你。」
傅鈞眉峰微微一顫,立即回道:「你還有什麼事?」
傅鈞的口氣並不怎麼好,隱隱有一點針鋒相對的意味,秦湛卻不計較,只是復又沉吟了一下,方才說道:「我覺得,我好像已經知道魔種隱藏在哪裡了。」
傅鈞沒想到秦湛要說的是這件事,頗是意外,卻也不禁眉頭一皺:「在什麼地方?」
「心臟。」秦湛並不故弄玄虛,直言說道,「魔種應該是藏在那裡。那時在洗心洞中,我被陸淮風擊碎心臟後,魔種便已消失了。所以在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感覺不到魔種的騷動,原本以為『它』只是暫時潛伏,伺機而動,只是如今想到前世情形,兩相映證,應該錯不了。」
秦湛稍作一頓,唇角淺淺一彎,露出一縷安寧平和的微笑:「如今魔種業已不復存在,你也不必再為此而擔憂了。」
傅鈞想到前世的最終決戰時,自己也是一劍刺入秦湛的心口,雖然偏離了心臟一寸,但因為劍上有毒,毒素慢慢流入心肺百脈,自然也少不了距離最近的心臟部位。
原來驅除魔種的解法竟是這樣簡單。可是一般人又怎麼會想到去摧毀自己的心臟?
人無心則死,而今世的秦湛能夠有幸活下來,也是因為他先前已經墮入魔道之故。
可惜現在雖然魔種已被拔除,但秦湛已經變成了魔修,卻不可能再做回道修了。
傅鈞靜立片刻,忽然邁步動身,繞過身前的秦湛,徑直走向山洞門口。
秦湛並沒有做出阻攔的舉動,只是輕聲詢問了一句:「你要去哪裡?」
傅鈞並不回頭,只是稍稍停下腳步,沉聲道:「你若沒有事情還要告訴我,那我便打算一個人出去走走。」
傅鈞說完,等了一會兒,見秦湛依舊未曾出聲,便繼續踏步前行。
卻在此時,身後傳來秦湛音色深沉、情緒難辨的聲音:「你莫要忘記你承諾過我的話。」
傅鈞身形不由一滯,卻在一瞬過後便恢復如常,繼續前進的步伐,口中回復道:「我不會忘記。」卻聽不出是什麼情緒。
一刻之後,傅鈞踏步站在了靈素山最頂端,目光靜靜觀察著四周景物。
那個在今夜驀然現身的青衣人就是站在這裡,只是卻未留下一點腳印,以及其他昭示著對方曾經來過此地的痕跡。
傅鈞在兩世的記憶中搜尋幾遍,也無法判斷出青衣人的身份,甚至不知道對方修為究竟有多高深,只知道一定是遠在自己之上。
可是,秦湛與青衣人早就相識,交情卻並沒有好到成為朋友的地步,而他們兩人之間還有一場交易。
秦湛與青衣人是何時相識,為何會相識,那句「各取所需」又指的是什麼,這些個疑點暫且不談。
除此之外,最重要的是,青衣人知道秦湛是「兩世為人」,那麼即是說明了青衣人知道秦湛在前世最終使用了回溯時光之術。
……但以秦湛的心性來看,如果青衣人不是牽涉在其中,秦湛是不可能將這麼重要的事隨便告訴旁人,更不用說是一個甚至不算朋友的外人。
傅鈞又回憶了一遍秦湛與青衣人的對話,總覺得青衣人似乎話中有話,而且對自己與秦湛之間的事,也似乎所知頗深。
……而且,傅鈞總覺得秦湛似乎還隱瞞了什麼,青衣人雖然看上去只是一個局外之人,與丹霄派諸事並無干係,但傅鈞心裡總隱隱有一種直覺,似乎青衣人的身份並沒有這麼簡單。
但看秦湛的態度,顯然並不想提及任何有關青衣人的事。
所以傅鈞已是暗自決斷,打算如若下次再見到青衣人,一定要找個機會單獨跟對方說幾句話。
……畢竟看青衣人的樣子,似乎十分樂意見到他得知真相後的反應。
傅鈞知道自己不會盲目聽信陌生人的話,也會在心中做出適當的判斷和取捨,所以對青衣人是否心懷惡意也並無所謂,只需青衣人告訴他事實真相便可。
對於剛才與秦湛一番長談,傅鈞當時只將秦湛的話全數記在心裡,卻沒有精力去仔細分辨其中真偽,而此時傅鈞自覺心境已經冷靜了不少,遂開始認真思量。
……秦湛所說的話,未必全部都是真的。
當然,以秦湛的言辭技巧,他說的話倒不一定是謊言,只是會「恰好」遺漏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或者前後順序顛倒,避重就輕,從而便能達到讓人徹底誤解真相的效果。
傅鈞繼續平心靜氣地思索著。
……但是,有兩件事,看起來確實像是真的。
……第一件事,是師父並不是被秦湛殺害。
傅鈞眉頭不自覺地微微一蹙。
……至於真兇是不是燕飛與燕雪,這一點還有待證實。而燕飛是不是白逸飛與嚴玉英之子,白嚴兩人又是不是被師父所殺,這兩樣也須一一查明。
傅鈞心中暗暗下定決心。
……而第二件事,是自己能夠有幸重活一世,竟是秦湛施法所為。
傅鈞眉毛不禁皺得更深了。
……所以自己算是欠了秦湛一次救命的恩情麼?
但若非秦湛之前與自己決戰,以致彼此都傷重不治,也就不用使出回溯時光之術了。
只是那樣設計陷害自己、將自己逼至窮途末路的秦湛,卻又是因為受到魔種的控制,所以身不由己,所做種種,皆非出自本心……
……自己到底不應該去責怪同樣也是受害者的秦湛,只能將這一切算在魔君陽羽及其舊部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