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錦年 第1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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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知曉

    (第一更捎話)

    去前廳的一路,孟雲卿和音歌的步子都行得很快。大筆趣 www.dabiqu.com

    定安侯府里來了人,自然比來的書信更要讓人歡欣鼓舞得多。孟雲卿就恨不得腳下生風,出了蕙蘭閣便到前廳的好。

    一路上巡邏的侍從和婢女紛紛朝她問好,她也笑眯眯應聲,任旁人都能看出今日小姐心情極好。

    「姑娘,慢些。」音歌跟在身後,笑吟吟提醒她。

    一是怕她摔倒,二是她身上還穿著入宮的禮服,沒有來得及脫下。

    方才從宮中回來,到了侯府里就直接去了霽風苑,眼下又從霽風苑直接往前廳去。這身入宮拜謁的禮服雖然好看,但裹得實在有些緊,先前倒還不覺得,眼下走得快些了,額頭就掛了涔涔汗水。

    孟雲卿便朝音歌回眸笑了笑,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音歌,你猜猜府中來的是誰?」依方才福伯所說,是家中來人了,她自然好奇來得是誰。

    音歌又哪裡知曉?

    只是定安侯府來了人,音歌也歡喜,想了想,便應道:「奴婢覺得,應當是三公子。三公子常年在外遊歷,定是遊歷到了蒼月京中,就特意來宣平侯府看看姑娘的。」

    她說的在理,孟雲卿也覺得是。

    言笑間,前廳就近在眼前。

    前廳的婢女正好出來換茶,見到她,便行了行禮:「小姐好。」

    孟雲卿點了點頭,正好透過置在前廳的屏風,遠遠望過去。

    還果真能隱隱望見與娉婷一處的,是一襲白衣錦袍身影。

    那襲白衣錦袍的身影還當真與沈修頤有幾分相似。

    就連音歌都彎眸笑了笑。

    定是三公子了!

    孟雲卿遂而啟顏,在屏風後理了理衣裳,又特意緩下步子,款款笑道:「娉婷,快讓我瞧瞧,家中是誰來了?」

    這般親昵的語氣,也是認準了是沈修頤才會特意逗趣的。轉角入了前廳中,那滿眼的笑意,就似開在夏日裡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帶了幾分穠麗嬌艷。

    光是那銀鈴般的聲音,都令人動容。

    背對著她的白衣錦袍就忽然僵住。

    娉婷回過神來,看了看孟雲卿,有些踟躕,便欲言又止。

    將好,那襲白衣錦袍也緩緩轉身。

    孟雲卿的目光就興高采烈迎了上前去,連口中的「三表哥」三個字都近乎要呼之欲出。剎那間,臉上燦爛的笑意卻兀得僵住,好似了擱淺一般,方才的火熱也瞬間涼薄下來。

    不是沈修頤,卻是——

    宋景城?!

    音歌便也怔住:「宋……宋先生?」

    因著宋景城當初教過姑娘幾日功課的緣故,音歌同娉婷喚得一直都是宋先生。即便後來宋景城不教姑娘功課了,去當寶之和懷錦小公子的先生了,她們喚得也是宋先生。後來宋景城又在殿試中中了榜眼,任職大理寺,偶爾在侯府中見到了,她二人還是習慣性喚他宋先生。

    宋景城就斂了目光,轉眸看向孟雲卿身側的音歌,捎帶笑了笑:「音歌姑娘。」

    其實,他並不記得音歌。

    她對音歌和娉婷都沒有任何印象。

    ——在這裡,過去那個宋景城的記憶他都沒有分毫。

    方才在前廳里聽娉婷提起,她和音歌是隨孟雲卿一道來蒼月的。那跟在孟雲卿身邊,還能喚他一聲「宋先生」的,一定就是老夫人身邊的丫鬟,後來才跟著孟雲卿的丫鬟,音歌。

    他語氣平淡,好似古井無波。

    孟雲卿也怔住了,沒有說話。

    廳中的氣氛就一時有些清冷。

    音歌看了眼娉婷,娉婷也跟著搖了搖頭,意思是,她也才來了不久,不知道宋先生到侯府的緣由。登門即是客,宣平侯府里除了音歌和娉婷外,其餘的侍婢又都不是定安侯府的人。

    音歌便道:「方才聽福伯說家中來人了,沒想到是宋先生。」

    一句話便解了眼前的尷尬。

    福伯說的是家中來人了,她和姑娘都以為是定安侯府里的人,所以看到宋先生,才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並非有意冷淡的緣故。

    宋景城就道:「我正好有私事來蒼月一趟,老夫人和定安侯聽說了,便讓我順道來宣平侯府看看表姑娘,他們心中掛念著,讓我將表姑娘的近況捎回家中,回去後告訴他們一聲。」

    原來是受老夫人和定安侯所託。

    難怪會說家中來人。

    音歌頷首,目光就微微瞥向姑娘那頭。

    她私以為姑娘是沒有見到三公子,才有些失望,並未覺得孟雲卿有異常。

    而宋景城方才所言,孟雲卿自然也聽見了,此時再不出聲便不合時宜。孟雲卿垂下眼眸來,淡淡道了句:「多謝宋先生。」

    客氣雖客氣了些,卻分明疏遠。

    亦如他醒來後,每次見到的她,一直無外乎這樣的神色和態度,不冷不熱。

    他知道,雖然這裡過去的那個宋景城同她相處過幾日,卻應當惹了她厭惡。

    宋景城幽幽看了看她:「表姑娘如此說便見外了。」

    孟雲卿只覺「見外」這兩個字聽起尤其刺耳,才抬眸看他。

    而他目不轉睛看她的模樣,卻好似要將她看穿一般。孟雲卿眼中微滯,不由想到前一世後來的宋景城,也是這般,目光里諳著不見底的深邃幽藍,好似不經意間又可讓人冰冷徹骨。

    所以這一世,她一直不喜歡看他的眼睛。

    而在她看來,這一世的宋景城也並不像前一世後來的宋景城。

    孟雲卿就不知方才是否是錯覺,錯愕間,他正好移開了目光,似是將好轉眸,看向身後的小廝,喚了聲:「阿風。」

    他身後那個喚作「阿風」的小廝便上前,手中捧了大大小小的錦盒,恭敬頷首問候:「孟姑娘好。」

    孟雲卿不明所以。

    宋景城道:「這些都是老夫人苑中的翠竹姑娘備好的,說是老夫人和定安侯特意給表姑娘準備的,讓我務必親自交到表姑娘手上。」

    喚得一直是「表姑娘」,語氣似是同定安侯府很親近。

    孟雲卿沒有吱聲。

    但他口中說出了老夫人苑中伺候的翠竹,娉婷和音歌生出了不少親切和好感,便紛紛上前,從那個叫「阿風」的小廝手中接過這些大大小小的錦盒。既是老祖宗和侯爺特意給姑娘準備的,定是怕她在蒼月這邊不習慣,這錦盒裡裝滿都是侯府的心意,可怠慢不得。

    燕韓到蒼月的路程不近,途徑的西秦又不太平,宋景城能替侯府帶了這麼多東西來蒼月給姑娘,音歌感激笑了笑:「有勞宋先生了!」

    宋景城便也微微笑了笑,見孟雲卿沒有出聲,又轉向她道:「老夫人和定安侯還有幾句話讓我捎給表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言外之意,老夫人和定安侯有話,要他單獨同孟雲卿說。

    前廳里除了侍奉茶水的侍婢和阿風,便只有娉婷和音歌兩人。

    奉茶的侍婢很有眼力,福了福身,便捧了茶盤退出去。

    音歌和娉婷看來,姑娘遠行蒼月,老夫人和定安侯又是家中長輩,有話要單獨交待給姑娘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正好兩人手中都捧了大大小小的錦盒,錦盒還有些沉。對視一眼,就都覺得將好可以趁這個空檔,先回蕙蘭閣一趟,等錦盒放下,再來尋姑娘和宋先生,屆時姑娘和宋先生應當也說完話了。

    遂而都朝孟雲卿笑了笑,就捧著錦盒從前廳往蕙蘭閣方向去。

    宋景城遙遙目送她二人遠去。

    他很耐得住性子,沒有先開口的意思。

    孟雲卿微微蹙眉:「宋先生方才是說外祖母和舅舅有話帶給我?」

    宋景城聞言,才收回目光,光明正大看她:「表姑娘,可否去苑中走走?」

    意思是,邊走邊說。

    孟雲卿懵住。

    宋景城低頭笑了笑:「若是回燕韓,老夫人和侯爺定是會問起宣平侯府來,學生也好告訴他們宣平侯府內是何光景。」

    他先前就說過,他是私事來蒼月,外祖母和舅舅知曉後才請他順道來宣平侯府看她的。既是看她,看過之後,也自當同外祖母和舅舅說起她的近況。

    至少,宣平侯府里他應當去看看。

    孟雲卿很不喜歡,而宋景城說得天衣無縫,她沒有理由拒絕。

    徑直穿過前廳,就是宣平侯府的花園。

    花園裡可以待外客,雲卿就領了他往花園去。

    時值七月,樹上鳴蟬不已。

    好在花園裡也綠樹成蔭,雖然不如蕙蘭閣幽靜涼爽,卻也是一翻難得的避暑景致。

    孟雲卿和宋景城在前,阿風就遠遠跟在他們二人身後。

    一路上,又多有遇見侯府里來來往往巡邏的侍從和侍婢,都紛紛停下腳步來,朝他二人行禮問好,孟雲卿也只是點點頭,沒有多做聲。

    *

    (第二更掩飾)

    花園中走了許久,孟雲卿不說話,宋景城仿佛也不著急和她說話一般。

    只同她一道,在花園中的綠蔭小道里慢悠悠踱步。

    除了腳步聲,便只有四下鳴蟬的聲音。

    喚作阿風的小廝遠遠跟在他們身後,也不上前,孟雲卿偶爾能聽見他的布鞋走過青石徑的聲響。好似在提醒著她,眼前的人和物,都並非是前一世的幻影。

    眼前的宋景城,也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

    他會問她為何對他有成見,為何要毀了他的前塵,也會在她逼他去找舅舅後惱羞成怒……

    若非外祖母和舅舅的緣故,她不應當同他再有交集。

    可即便他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有他在,周遭的空氣也都是壓抑的。

    她不想開口同他說話,就像不想轉眸看他一樣。

    自顧著雙目注視著前方,眸間卻空洞無一物。

    她從未覺得宣平侯府內的花園有這麼一條林蔭小道,會一眼望不到盡頭。就像前一世的坪洲一般,如同一個壓抑沉寂的牢籠。

    而等她終於從牢籠里離開的那個雪夜,她卻用一枚簪子,一寸一寸刺進了自己胸口。最後的一眼,看見的便是那個陌生苑落里那株紅色的臘梅,花瓣是鮮紅鮮紅的,如同她胸口的血跡一般……

    隔了多久,都會隱隱作痛。

    她手心緩緩攥緊,但凡稍許想起,依舊可以感受到胸口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

    漸漸的,便折/磨得她喘不過氣來。

    「宋景城……」她鮮有直呼他姓名。

    也將他從思緒中喚醒。

    思緒中,他曾許多次回坪洲看她,那時的他其實已經很少同她說話,只是默不作聲看她,看她在苑中小寐,煮茶,猜字謎。也曾在確信她睡著後,唇間偷偷親吻上她的額頭。

    卻又不敢多作停留。

    捲入京中的風波,他沒有回頭路。

    有誰知道,他多想同她一道,漫步一條無人打擾的林蔭小路。

    就像在舊時的清平一般。

    晨曦透過這樣的林蔭小路,灑在她肩頭。

    這樣的小道,若是沒有盡頭最好。

    一直走便是一生。

    一直走便到白頭。

    「錦年,你我結髮為夫妻,我定會還你一世安寧。」

    可笑啊,他卻一直給不了她想要的安寧。

    他深陷泥濘,便連她都掩藏不好。

    最後結局,是寒冬臘月里,他抱著她泛著涼意的身軀,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里,不知何時該停下,也不知當去何處。

    那日天上飄著鵝毛大雪,戶戶屋檐下張燈結彩,掛著紅色喜慶的燈籠。

    她身上早已冰冷道沒有任何溫度,卻好似年少時一般,安靜依偎在他懷中,同他一道,走完這一條沒有盡頭,更沒有旁人會來打擾的路。

    若是最後一場可以重溫的舊夢,那就讓他永遠不要醒來。

    雪中,那條沒有盡頭的路,便可白頭。

    ……

    「宋景城……」她鮮有直呼他姓名。

    他微怔。

    轉眸看她,眼中噙著少有的氤氳,嘴角勉強扯出一絲笑容。而她眼中若有似無的詫異,也好似在提醒著他——過去的才是一場夢,眼下的林蔭小道才是最清醒的真實。

    她就在他身側。

    嘴唇是紅潤的,臉上帶著朝氣。

    無論身著怎樣的衣裳,也無論胖瘦,無論待他熱忱或冷淡,都鮮活得同他並肩一處,個子剛好及到他的肩頭,身上帶著久違的暖意,將好驅散他心底深處最為可怕的寒意。

    ——永遠失去一個人,她完完整整消失在生命里。

    這一瞬間,四目相視。

    似是都從對方眼中,捕獲到了些許不可思議的痕跡。

    他是,她同樣是。

    孟雲卿腳下滯住,眼神分明變化,卻沒有從他臉上移開。

    宋景城也忽得僵住。

    就在方才的一瞬間,好似從她變化的眼神里,看到前一世的孟雲卿。

    ——被她掩藏很好的孟雲卿。

    宋景城指尖微滯。

    心底一股莫名的慌張湧上心頭,他怕被她看穿。

    ——同樣掩飾在如今這個宋景城身上,他的印記。

    他下意識移了目光,好似尷尬般,怪異笑了笑:「表姑娘還是喚宋某一聲先生好,聽起來總覺何處彆扭了。」

    孟雲卿愣住。

    他又道:「本來是想同表姑娘在苑中走走,只是沒想到宣平侯府竟然比定安侯府大上這麼許多。」

    無論哪句,都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當有的語氣。

    孟雲卿不做聲了,方才,興許是巧合。

    她心中如此想,方才才會如此錯愕。

    孟雲卿便低眸改口:「宋先生不是說,外祖母和舅舅有話帶給我?」

    見她移了目光,宋景城心中好似慶幸,又有幾分失望。須臾,斂了情緒,平和道:「老夫人和定安侯是讓我來問表姑娘一聲,日後是想留在蒼月,還是回燕韓國中?」

    留在蒼月,還是回燕韓國中?

    孟雲卿恍然,她確實沒有想過外祖母和舅舅會問起這個。

    她自小生長在燕韓,是燕韓國中之人。但爺爺在蒼月,眼下她到蒼月來是見爺爺的。那一年半載後呢,是該繼續留在蒼月還是回燕韓國中?

    論親疏,她姓孟,是爺爺的孫女,應當留在蒼月。

    但論遠近,燕韓才是她自幼生長的地方,娘親過世後,外祖母將她接回定安侯府,定安侯府就如同家中一般,她見過爺爺後,應當要回到家中才對。

    外祖母和舅舅應當都有思量過,才會讓人來詢問她的意思。

    但外祖母和舅舅遠在燕韓,考量的應當只是以上這些,孟雲卿緩緩駐足,輕聲道:「本來是想晚些再讓人回燕韓,同外祖母和舅舅說的……」

    宋景城也駐足看她。

    「今日是蒼月文帝的壽辰,在壽辰的宮宴上,文帝賜婚了……」

    賜婚,他眸間微顫。

    「誰?」

    孟雲卿抬眸看他:「宣平侯。」

    *****

    「聽說沒有?今日是君上的壽辰,聽聞在壽辰的宮宴上,君上將孟老侯爺的孫女賜婚給了宣平侯!」酒肆里,三三兩兩的人聚到一桌,茶前飯後都在議論京中的大事。

    「怎麼沒聽說,晌午才發生的事情,一個下午就在京中傳遍了,還有誰不知曉?」

    「我早前就說這京中的傳聞是真的,孟老侯爺就是想要撮合自己的外孫和孫女在一處,自古以來,表兄表妹多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更何況宣平侯府這樣的世家。」

    「我是聽聞啊,這孟老爺子的孫女才從燕韓國中接過來,人家在燕韓還是有親人的,孟老爺子這是在想方設法把自己親孫女留在咱們蒼月呢!」

    「我看也是,早前不是就有傳聞,宣平侯對老爺子的孫女維護得很嗎?我看那,這也是你情我願的事,難不成孟老爺子還能非逼著自己的外孫強娶自己的親孫女成親不成?一個巴掌拍不響,即便老爺子有這個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看對眼兒才是。」

    「君上賜婚,就是板上定釘的事情,這宣平侯府啊就等著擇日完婚了。」

    「就是」「就是」……

    周遭紛紛贊同。

    ……

    今晚的酒肆極其熱鬧,來了一波,走了一波,四下議論的近乎都是君上賜婚給宣平侯的事情。


    旁的,就連太子良娣都少有提及到。

    阿風辦完事情折回酒肆,在酒肆的角落尋到宋景城。

    「大人,您還在喝?」阿風看了看桌上的七倒八歪的酒壺,臉色有些為難。

    宋大人從來不貪杯,今日反常。

    「馬車定好了嗎?」宋景城又端起酒壺,問他。

    此事才是阿風最摸不著頭腦的地方。

    早前分明是說來蒼月見夫人的,順道替定安侯府送東西給表姑娘。結果今日剛見了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宋大人就讓他去定馬車,說明日就離京。

    他也只能照做。

    「大人,定好了,明日一大早就可以啟程離京了。」

    「好。」宋景城應聲。

    阿風略作遲疑。

    見他還在自顧飲酒,終是忍不住開口:「大人,咱們不是說來蒼月京中見夫人的嗎?從燕韓來一趟蒼月實屬不容,夫人還沒有見到,東西也沒有送出去,我們為何要離京啊?」

    沒有送出去的東西,是的指宋大人一直藏在袖間的那盒胭脂。

    臘梅做的胭脂,世間少有。

    他知曉宋大人尋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費了多少周折才求人尋到的。

    一路上怕他弄碎了,又包得妥善,還一直放在自己身邊才覺穩妥。

    而這盒胭脂還沒有送出去,連夫人的面都還沒有見著……

    「阿風,扶我回去。」宋景城終於擱下酒壺。

    阿風聞言,上前扶他。

    宋大人今日是真喝得有些多了,即便眼下看起來是清醒的,腳下卻是走不動路了。

    阿風更加小心了些。

    好在酒肆就在客棧隔壁,他勉強能將人扛回去。

    他跟隨宋大人許久,宋大人向來自控,他從未見過宋大人這幅醉酒模樣。而宋大人今日見過的,明明就只有定安侯府的表姑娘一人。阿風回想起下午,宋大人雖然同表姑娘單獨說了會兒話,但似是也沒有起過衝突,他實在猜不透出了何事。

    他扶宋景城躺下。

    那盒胭脂也恰好從大人袖袋中落了出來,剛好在落在床上,幸而並未摔碎。

    阿風后怕:「大人,可收好了。」

    胭脂盒是白瓷做的,若是摔在別處怕是就碎了。

    宋景城微微睜眼。

    半夢半醒間,舉起那盒胭脂看了又看,良久道:「阿風,你收起來吧,不送了。」

    不送了?

    「為何?」阿風詫異。

    他又斂眸:「送了,她便知曉了。」

    *

    (第三更知曉)

    他最不想讓她知曉。

    ——他就是那個逼死她的宋景城。

    顧昀寒說的不假,錦年是他親手逼死的。

    ……

    「昀寒是尚書府的千金,為我育有一雙兒女。蒙岳丈多番提點,三年間,我從六品一躍至從三品。今時今日,斷然不能讓旁人知曉我已有妻室,我的髮妻從始至終只能有昀寒一人。」

    「岳丈聽聞我在坪州養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問我可願獻於齊王,換取錦繡前程。」

    「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給方家做侍妾的,齊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韓,你再無親人,還能去何處?」

    他眸間的冰冷猶若深谷寒潭,攥緊手心,眼睜睜,將她一步步逼上死路。

    是,他是自私的。

    怕她離開,才會將她困在坪洲。

    即便像只折斷了翅膀的雲雀一般,再也見不到她臉上若往昔一樣的神色,他也不願意鬆手。

    他並非不知曉終有一日,她會被顧家發現。

    更知曉會有何種後果。

    但即便冒如此,他也不願意讓她離開。若是他連身邊唯一的信念都失掉了,那留他一人在黑暗裡還有什麼意義。

    他向來自私。

    自私到令自己發指。

    直到她被顧長寧和顧昀寒發現,將她接回京中,親自送到他面前。

    說要將她送與齊王,讓他斷了念想,從此前事不咎。

    他冷淡應了聲「知曉」。

    那夜的風雪很大,吹落了苑中鮮紅的臘梅,落在白雪皚皚中,看得讓人觸目驚心。

    他身後早已沒有退路。

    卻又如何甘心將她送走?

    他不甘心將她送與齊王,送到旁的男子榻上承/歡,他做不到。

    更不可能救得下她。

    他只能逼她自己走上絕路!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了解她,亦如了解他自己。

    「我的髮妻從始至終只能有昀寒一人……」

    「我在坪州養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獻於齊王,換取錦繡前程……」

    「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給方家做侍妾的,齊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韓,你再無親人,還能去何處……」

    他眼中空洞若古井無波,指甲嵌入掌心肉間,言語裡卻泛不起半分漣漪。

    他知曉如何一步步將她僅存的希望覆滅,再一步步將她逼到心灰意冷的死角,不留痕跡。只是最後那聲「宋郎」,他心底徹底崩塌,眼底噙著的氤氳險些將周遭吞噬殆盡。

    「從前答應你的,尋到了。」

    蕭蕭轉身,從袖間置下一盞白瓷胭脂盒。

    白瓷胭脂盒裡,是她心念已久的臘梅胭脂,他早前就尋到了,卻一直帶在袖間,不敢給她。

    就如同他過往予她的承諾一般,都湮滅殆盡了。

    就只剩了這一盒臘梅胭脂的念想,似是寄託。

    「一枚素玉簪,情深兩不移……」

    「錦年,今日你我結髮為夫妻,我定會還你一世安穩……」

    「那就窮極一生,為卿取……」

    窮極一生,為卿取……

    他攥緊手中的白瓷胭脂盒。

    噩夢中那夜,屋內染著碳暖和檀香,屋外臘梅開得正好。

    他懷中抱著她,她的身體尚有餘溫,身上卻被大片血跡染得鮮紅而觸目驚心。那枚定情的簪子刺入胸前,她唇上還塗著他尋來的胭脂。

    臉上沒有猙獰,平靜得仿佛只是睡著一般。

    他握著她的手,再無生氣。

    他抱她起身,分明是臘月的天,他卻感覺不到寒冷。

    他既解脫,又無限悲涼。

    似是有驅散不了的涼意,一直涼透到了心裡。

    他沉著眸色,眼中好似藏著混沌,也不知開了門要去何處,該去何處。

    前所未有的恐慌湧上心頭。

    他終是逼死了她,而後呢?

    他不僅自私,更懦弱!

    他沒有陪她徇死,他無限恐慌的是,他若也死了,下輩子,他們許是再沒有任何交集。

    她永遠不知他們曾今結髮為夫妻……

    她甚至不會知曉有他這樣一個人,同她一路從清平到金州,又從金州到坪洲。

    他最快樂的時光,竟是當初四處逃竄,半生流離的日子。他們東躲西藏,過得艱辛,卻相互偎依。他將僅剩的饅頭遞於她,說他不餓。她就轉眸看他,明眸青睞里從不戳穿。

    下一世,這些便都不復存在了。

    懷念的,悲戚的,通通雪藏在記憶里。

    他抱著她,走在滿天大雪的街道里,仿佛只要他停下,他們的這一世就結束了。

    更可怕的是,下一世,會有一人待她很好,視她若掌上明珠。

    將他全然替代。

    會做所有他為她做的事,會重現她臉上的笑容,實現他所有背棄的承諾。

    走過了這段風雪夜,他就會永遠失去一個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現在和往後的生命中,永遠再無任何痕跡。

    錦年……

    ***

    等他微微睜眼。

    周身若粉碎般的疼痛,也根本動彈不了半分。

    身邊的小廝說,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傷了筋骨。

    他還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欽試,後在大理寺任職,仕途平順。秋試前,就同定安侯府往來甚密,又曾是兩個小世子的授課先生。

    他腦中一片混沌,全然不知曉發生了何事。

    直至他見到了孟雲卿!

    ——那個時候的孟雲卿。

    他藏在被子裡的手心狠狠攥緊,沒有露出半分異樣。她曾在他懷中逐漸失了溫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卻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轉睛看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夢。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將旁人認錯——這個時候的孟雲卿應當在清平,寄養在劉氏那裡。

    小廝卻道,先生怎麼忘了,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雲卿,您還做過幾日表姑娘的授課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雲卿。

    他幽幽閉目。

    在寒山寺,他就見過她一次。

    她對他並無特別,就像一個只是相識卻連熟悉都談不上的人,順道過來探了一場病便罷了。

    她同他陌生。

    他卻慶幸。

    他雖然不知曉她如何會從清平到了京中,從劉氏那裡到了定安侯府,但他從未奢望的是睜眼就能再見到她,一個還好好活著,沒有經歷過往後的孟雲卿。

    就安靜站在他眼前。

    讓旁人將屋中碳火燃得更暖些。

    也暖了他早已冰冷透骨的心。

    他感激上天,讓他醒來時遇見的是這個時候的孟雲卿!

    對他淡漠也好,成見也好。

    只要她還在,他便有足夠的時間,去彌補前一世的遺憾。

    他或許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前一世的孟雲卿。

    ——逼死她的幕幕,他仍舊曆歷在目。

    那枚簪子刺進她的胸口,鮮血留了一地,當是如何果斷決絕,心如死灰。

    他知曉,他沒有資格面對那時的孟雲卿。

    ……

    他一直以為她不是那時的孟雲卿。

    才會去尋那盒臘梅做的胭脂,來蒼月找她表明心跡。

    她或許會詫異,他都會足夠的耐性,只要同她在一處,便是費盡生平也無妨。

    直至今日在宣平侯府。

    她口中那句久違的「宋景城」,還有那道讓他分明懷念的眼神。

    她就是她。

    一個同他一樣,帶著前世記憶的她。

    四目相視,似是心底忽然泛起的漣漪驟然觸及眸間氤氳,他只想上前將她緊緊箍在懷中,卻又惶恐怕被她看穿後,無從遁形。

    她是前一世的孟雲卿,才會對這一世的宋景城成見,淡漠。

    他過往從未如此想過。

    若是如此,那她對他的厭惡只會帶著恨意,根深蒂固。

    「快讓我瞧瞧,家中是誰來了?」這般親昵的語氣,滿眼歡喜的笑意,就似開在夏日裡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帶了幾分穠麗嬌艷。

    他已經許多年沒有看見過。

    沒有他,她活得悠然自在。

    「我看那,這妝婚事本來也是你情我願的事,難不成孟老爺子還能非逼著自己的外孫強娶自己的親孫女成親不成?一個巴掌拍不響,即便老爺子有這個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心心相惜才是……」

    他同她抵死纏綿,也曾剜心蝕骨。

    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莫過於他。

    她心中若有一個人,便是冬日裡,也會批著一件單衣搓手跺腳來窗邊尋他,眼中笑意盈盈,好似晨間第一縷晨曦。

    她心中若沒有一個人,便是冰冷刺骨的簪子刺入胸中,也決絕如廝。

    宣平侯,段旻軒……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胭脂盒。他知曉會有一人待她很好,視她若掌上明珠,將他全然替代。

    他已經永遠失去一個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現在和往後的生命中,永遠再無任何痕跡。

    錦年……

    若這一世,你有更好的生活,我有何顏面再驚擾!

    他酒意未散。

    抬眸間,夜色深沉里,唯有繁星如許。

    ***

    「姑娘……」音歌上前給她批衣裳,「別著涼了。」

    夜深了,她還在霽風苑,抱膝守在段旻軒床榻一側,靜靜看他。

    「我不困,我想陪他多待一會兒。」孟雲卿攏了攏披風,朝音歌抿唇笑笑。

    音歌只道她今日有些反常,卻說不清緣由。

    孟雲卿推了推她,輕聲道:「你先回蕙蘭閣,我晚些就回去。」

    音歌只得應好。

    臨行前,知曉她喜歡夜裡通氣,便又替她將屋內的窗外推開,才出了屋去。

    孟雲卿莞爾。

    清風晚照,月色便透過主屋的窗戶灑落了進來,攏了一地白色清暉。

    「段旻軒……」她依舊抱著膝蓋,聲音低得如同呢喃:「我今日在侯府里見了一個人,還以為是過去的那個人,最後才曉不是他……」

    耳畔依舊是他均勻平和的呼吸聲,她笑了笑,他都醉成這幅模樣,哪裡能聽得見她的話?

    悠悠抬頭,只望見夜空裡的繁星如許,遂而輕聲道:「段旻軒……我有許多話想同你說了,你何時才會醒?」

    他哪裡會應她?

    其實,不醒也無妨。

    只要你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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