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田野一片寂靜,不遠處河堤上蕭索立著幾顆樹,樹皮早被剝光,只剩下乾巴巴幾根枝椏,頂著殘破的鳥巢,靜默等著候鳥的回歸。
章杏已經走了半里路了,還沒有遇見一個人,她嘆了口氣,問:「距離最近的村莊,還有多遠?」
穀雨回道:「前面就是了。」
章杏注目看,灰濛濛天地的盡頭,是荒涼的河堤,河堤下面零散矗立著幾處凸起,不細看,定會認為是土堆。
淮水河邊人家,雖然吃盡了水患的苦頭,卻也需要仰仗它活下去,因此許多村莊就在河堤附近。
他們到了河堤下,何安蹲地上抓了一把土,穀雨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麼,問道:「何師傅,你這是看什麼?」
何安天南地北跑遍,早習慣從蛛絲馬跡里探看前路是否安全。拍了拍手上泥土,他轉頭對章杏說道:「夫人,村子裡恐怕已經沒有人了。」
年後西北起事,各處戰事此起彼伏,江淮這邊肖福貴整合了河源軍,自稱福王,加強了對淮陽王府的圍剿。
淮陽王府雖然盤踞江淮多年,奈何兵力不足,只能死守淮陽盂縣晉安裕安幾地,下面村鎮難以顧及,因此游兵散勇橫行,一些聚姓而居的村莊聯合起來,組織村中青壯防禦,勉強能支撐住。
許多零散居住的人家卻沒這份底氣,要麼在屢次的騷擾中分解,要麼形成了流民,四處流浪乞討。
進了村,周圍仍然一片安靜,何安連續推開了幾家屋門,除了殘破的桌椅,一個人都沒見。
從村頭到村尾,除了柴堆里竄出頭的兩隻餓得眼睛都發綠的野狗,他們沒有看見一隻活著的東西。
章杏嘆了口氣,道:「回去吧。」
離了村莊,遠遠看見河堤上一夥流民蹣跚而來。何安見章杏駐足,說道:「夫人,你們先走,我過去看看。」
章杏點頭,「何師傅小心。」
餓狠的人是什麼德行,章杏以前就見識過,何安雖然有些身手,但還是要小心為上。
「夫人放心。」
章杏等人快回到莊子時,何安趕了回來,喘著粗氣,說:「他們是裕安下頭瀏河村人,那邊這幾天天天打,福王人馬將下頭幾個村的全清空了,有幾把力氣的抽了壯丁,婦人也搶了不少去。裕安城不能進了,他們是往盂縣去的。」
何安原本存了防備之心,近到跟前了,才發現不過是些老弱婦孺。他身上揣著乾糧,找了隊伍後面的一戶人家,與了那老父親半張餅,套了這些消息。
這些天,盂縣那邊戰事也緊,傳遞消息沒以前方便了,往往他們得了消息,事情已經過了好幾天了。
小少爺出了月子之後,章杏就讓章金寶回了盂縣。魏閔文開年就去了閩南,今年江淮這邊不管是否風調雨順,都不會收到糧食。魏閔武去了河陽,他已經與孟富貴接上了頭。
西北戰事一開,糧草需求源源不斷,章魏兩家存積的東西必須北上。但是路途遙遠,即便是有雲氏馬幫,要繞過諸多勢力,也是艱難險阻無數。這件事情牽繫著他們幾家的存亡,不能輕易假手於人,魏閔武只能親自帶隊北上。
河陽的守兵萬北山是嚴氏的嫡系人馬,在小皇帝上台之後就被調任此處,對峙沈家數月,並不顯頹勢,其強悍可見非是一般。穿越他的地界,需要格外小心。
好在河陽山高水深,密林叢叢,這地界正是雲氏馬幫的擅長。
魏閔文魏閔武都離開了,盂縣不能少了坐鎮的人,雲錦瀾生產再即,章金寶必須回去。
原本傅湘蓮和葉荷香要來看她,都被她阻止。兵荒馬亂的年月,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她原打算等小哥兒滿了周歲之後,再回盂縣,看來是不行了。
夙夜,她喚了孫管事何安等人進來,又問了一遍周圍鄉鎮情況,總之是亂,人都跑光了,許多以前熱鬧的集市都沒有人了。
「我們明天就回盂縣吧,先去漳河鎮上,接了傅舅爺之後,一起走。孫管事多費心了。」章杏對大家說道。
孫新應了一聲,出去安排人手開始收拾東西。
章杏房裡由尤媽媽安排,他們過來時候所帶東西並不多,收拾起來也簡單,不過一晚上就已經清理妥當。
到了天亮,孫新趕了馬車過來,女眷們都上了車,何安等人騎著馬擁簇著幾輛馬車往鎮上去,一路上遇到了幾波流民,皆是拖兒帶女捧著碗上前來要吃喝。
孫新是老江湖了,毫不客氣揮著鞭子開趕。
孫寶珠坐在馬車裡,看著外面一張張瘦骨嶙峋的臉,忍不住拿了塊點心要遞出去。
尤媽媽一把拉住,「使不得!」
孫寶珠眼巴巴看著章杏。章杏抱著小哥兒吃奶,靠著車廂,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孫寶珠的舉動,她當然知道。但也正如尤媽媽所說。這當下,使不得。
倒不是她捨不得,實在是不能做。
他們給了一個人吃,就會有一群人圍上來,都餓狠,餓怕了,看到一絲希望,就會牢牢抓住不放,就像溺水的人會拼命抓住一切他們能抓住的東西,絕不放手。
求不到,就會去搶,就會去殺。
這情景,她也是見識過了的。
流民被趕開,馬車又能動了。孫寶珠眼巴巴看著,尤媽媽低聲勸解:「我知你是可憐他們,可是啊,你要是給了這一塊小點心,咱們今天說不定就要都留在這裡了,我一把老骨頭,自然是無所謂了,可是你看小哥兒,還那么小。」
小哥兒聽見有人小叫他的名字,連忙轉過頭來看,衝著孫寶珠尤媽媽燦爛一笑,又扭過頭去,繼續吃奶。
孫寶珠怔怔看著小哥兒一會,又看看自己手中的點心,默默將其往自己嘴巴里塞,塞了幾口,突然反起胃來,嘔了幾口。
章杏看了她一眼。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孫寶珠這樣了。
尤媽媽以為她噎到,連忙幫助捶背,還道:「你倒是著急什麼?又沒人跟你搶。」結果,她越捶,孫寶珠嘔得越凶,幾乎要吐出來。
章杏將小哥兒抱緊來,遞了一杯茶過去。
孫寶珠喝了,總算是停下來了。她低著頭,將茶杯放回去。
到了漳河鎮城門口,孫新將早已準備好的文書遞過去,城門巡邏一一檢閱了,還對照人頭看,就連馬車都沒有放過,檢查十分嚴格。
尤媽媽這些天跟著住莊子裡,很少出門,詫異道:「如今進城竟是這麼難嗎?」
章杏掀開馬車帘子往後看一眼,密密麻麻都是人,這還只是鎮上。
他們因為有里正保書,已是特別關照了,從到城門口到進城還是發了不少時間,尋常人家只怕是更難。
進了城裡,果然是人滿為患。傅舅爺傅舅娘早得了信,派了小廝等在城門口,見了魏記的馬車,連忙迎上來。
傅舅爺考慮了一晚上,原是不打算走。他如今年歲已高,早年走南闖北鬧下的病根發作,腿腳已經不利索了,總覺得離開了要回不來。落葉歸根的心情上來,便不想走了。
章杏將附近村莊情形告訴他。
傅舅爺果然不相信,「外面竟是這麼亂了嗎?」
漳河鎮上逃難來了不少人,各種傳聞都有,但是鎮裡面太平,他也只聽一半信一半。
但是章杏不一樣,他知道她個性,所言絕非虛假。
穀雨在一旁,吹風道:「舅老爺,您可別不信,聽說裕安那邊打得可凶了,福王到處抽丁,抽不到就放火燒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這且不說,那些個逃出來的兵勇最是可恨了,燒殺搶虐,無所不作。咱們這鎮上,眼下看似安穩,卻是未必,這裡距離裕安太近了。」
傅舅爺拍著自己的腿,猶豫不決。
傅舅娘看見章杏的兒子,越發想念已經有幾個月未見的小外孫,不禁嗔道:「你這老東西,要留你留,我是要走的。」
傅舅爺終於決定下來,「也罷,我這一把老骨頭看來是要死在在外面了。」
傅舅娘恨恨指著罵:「真是越老越回去,當著孩子的面,竟是渾說,什麼死不死,活不活的?你要留,又沒人攔你。」
傅舅爺如今是年紀越大,對傅舅娘越是能忍,被這般罵,一句沒還口。
穀雨偷偷笑。章杏卻知道這老兩口感情其實是極好的,傅舅爺脾氣固執,也只有傅舅娘能勸得動,傅舅娘言語聽著兇狠,卻無不透著濃濃關切。
將傅舅爺說通了,章杏又對傅舅娘說:「城南的於郎中還在不在?」
傅舅娘嚇了一跳,「你哪裡不好了?」
傅舅爺也看看章杏,看看她懷中的小哥兒。
章杏笑道:「不是我,是寶珠,她這幾天吃不好,瘦了許多,我想讓於郎中給她看看。」
傅舅娘鬆了一口,「在,他能去那兒?」連忙讓小廝拿了名帖去請人。
於郎中請來。對於孫寶珠,章杏心裡只有個大概猜測,但是聯想到她平時為人,又覺得匪夷所思。
於郎中給孫寶珠請了脈,輾轉兩隻手都看過了,才下斷言:「夫人,是喜脈。」
因為先前隱約有個猜測,章杏倒是沒多少驚訝。她看了看孫寶珠,她低著頭,看起來比她還要鎮靜。
章杏讓穀雨送了於郎中出去。她想讓孫寶珠自己說出來。然而一盞茶吃完,孫寶珠依舊一動不動跪著。
對著這麼一個悶葫蘆,章杏首先沉不住氣了,「到底是誰?你不說,難道大家都沒有長眼睛嗎?」
二個多月的身子,馬上就顯懷了。
孫寶珠依舊低著頭,一動不動。
要是換了其他任何一個人,章杏定是要問個清楚明白的。身邊的人若是另懷心思,她怎麼敢用?但是孫寶珠不同,她跟了她已經有六七年了,比蕭得玉還要久。
從一個倔強的討飯丫頭,變成了她身邊如今最不可缺少的人。她雖然不能說話,可心裡比誰都明白。從她磕頭那天起,她就感覺到,她將自己當成了天,要是她有任何吩咐,她會毫不猶豫去做,哪怕是讓她去死。
章杏有時候很難理解這種感情,但是被人這麼對待,她內心感覺高興而又沉重。
「你要一個人自己面對嗎?」章杏問道。
孫寶珠不是個隱忍不發的人,她不說,也不會是難以啟齒,她這麼做,是在維護對方。
到底是誰?既然是招惹了,為什麼就不敢站出來?
章杏早就將自己身邊的人想了一遍,都不像是敢做不敢當的。
「你要一個人自己面對嗎?」章杏問道,「你挺個大肚子,你有想過,別人會怎麼看你?孩子生下來之後,你想過別人會怎麼看孩子嗎?」
孫寶珠的手不自覺放到自己腹部了,她也抬頭了,看著章杏,淚流滿面。
章杏看著她,她是第一次見她哭泣,沒有任何聲音。她準備了許多話一下子卡了殼,一句都說不出來了。
孫寶珠突然磕頭。
章杏聽到這清晰而沉悶的磕頭聲,心頭的火騰騰升起來,「好了!」她一下子站了起來,「我會交待下去,說是你在鄉下被我許了人,對方命薄,成親沒多久就過世了,孩子,是個遺腹子!」
孫寶珠一動不動,低伏在地上。
「我只能幫到這裡,你,好自為之。」章杏說完,頭也不回出去。
孫寶珠抬起頭,臉上滿是眼淚,明知道章杏看不見,仍然重重磕了幾個頭。
傅舅爺既然決定跟著離開,便要開始收拾行李。章杏想及前來漳河鎮一路上的見聞,便讓孫新拿了些銀錢,到鎮上唯一的一家鏢局下了單。
傅家的家當可不是章杏這點,傅舅爺想得十分透徹,他覺得這次去了盂縣,多半是不能回了。誰知道這戰什麼時候打完。能帶走的都帶走,忙碌了幾天,滿滿裝了七八輛馬車。
出城時,浩浩蕩蕩,鎮上許多人家都知道傅家情況,親家兼女婿就在盂縣,買賣做得大。他們這是要往盂縣去了。有人沒多想,有的卻琢磨著,是不是形勢不太妙?要不要也挪個地?
可是人家有女婿投靠,他們能去靠誰?況且現如今的盂縣也不是那麼容易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