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杏這話雖然是對葉昌月所說,卻是給葉荷香聽的。
對於兵禍,葉大舅一家深有體會。他們原本也有怨言——明明在城裡住得好好的,偏生拖家帶口往深山裡鑽。這真是腦袋別驢踢了。
但是章杏這麼一說,他們什麼怨言都沒有了。往深山裡鑽,好歹還有吃有喝,留在城裡,說不定,連性命都不保了。
魏家隔壁的劉府是葉荷香常串門的人家之一,他家老太太也是市井出身,與葉荷香很是談得來。
果然,葉荷香聽了章杏的話,追問:「是咱們隔壁劉老爺家嗎?」
章杏點頭,「就他們家。」
葉荷香的臉色變了,「那他家還有些什麼人在?城中的巡防就不管了嗎?」
「戰事吃緊,哪裡還有人管這些事情?」章杏淡淡說道。
「城中竟然這麼亂了?」葉荷香還不相信所聽到了。
葉大舅嘆了口氣,「等福王的人馬進了城裡,再亂的還在後頭呢。荷香啊,咱們能活著出來,就已經是萬幸了,你就不要在怨杏兒他們了。」
章金寶扶著葉荷香坐下來,又低聲道:「娘,等外面太平了,咱們就會回去的,您啊別再說了啊。」
葉荷香瞪了章金寶一眼,「你一會兒別走遠了,就跟我們在一起。」
章金寶訕訕笑,瞟了其他人一眼。
這屋裡只他一個男丁,其餘要麼是長輩,要麼年紀比他大,跟葉荷香認識不是一天兩天,對她的秉性都清楚。只一個李金蓮,跟章金寶差不多大,正抿著嘴巴在笑。
章金寶的臉紅了。
他姐都說了,這屋裡只能住女人,兩個舅公是身體不好才格外照顧的。他一爺們,擠這裡,算什麼事?
「娘,我就出去透個氣!透完了,我就回來了。」
章金寶話一說完,丟下葉荷香就跑出去了。
章杏看了看四周。
空著的那間屋十分簡陋,不過石頭堆砌成了四面,上加個茅草頂,統共三間房。
孫新正帶著人手在清理。
婆子們開始架鍋燒飯了,今天晚上又要湊合一夜了。
傅舅娘傅湘蓮雲錦瀾等幾個坐在一起正在說話。
李尤氏帶著李金蓮也在收撿。
尤媽媽連忙接過李尤氏手中的活計,「怎麼能讓您動手?」又催促李金蓮,「堂小姐,快扶你娘歇會吧。」
李金蓮細聲細氣說道:「媽媽別攔了,這些我們在家裡做慣了的。」她娘說過了,人不能忘本,不能因為他們現在住在魏家,就真當自己是千金出身的大家小姐了。
屋子很快就收拾出來了,左右廂房各放了兩個鋪,以竹帘子隔開來,一邊要住葉大舅一家,一邊住傅舅爺傅舅娘並傅湘蓮魏君寶。正屋最大,葉荷香章杏雲錦瀾李尤氏住這裡。至於其他丫頭婆子們,只能跟前幾晚一樣,在車上或是檐下胡亂湊合一夜了。
傅舅娘李尤氏等人都吃過苦,進來後,看過房子,都笑著說:「挺乾淨的,總算可以睡個囫圇覺了。」
雲錦瀾雖是千金身份,但從前也跟著馬幫天南地北跑過,一點也沒嫌棄簡陋。
葉昌月雖然嫌棄,但她不敢說——要被趕了出去,說不定,連這樣的地方都沒得住了。
葉荷香一進來,就皺著眉頭,捂著口鼻道:「這哪裡能住人?比咱們老屋的豬圈都不如!」
對於她的刻薄,其他人都不敢說話。章杏淡淡說道:「您要是嫌棄,不住也行。」
「那住哪裡?」葉荷香以為還有其他地兒。
章杏手指了外面,「地為鋪,天為蓋,您可以任意選的。」
葉荷香氣呼呼道:「死丫頭,我真是白養了你這麼大!你竟然讓我睡外面,難道不能想點別的法子嗎?我看村中那家大屋還不錯,你就不知道去找他們?不過是使點銀子的小事。」
才過了幾年鬆快日子,就將銀錢不當一回事了。
章杏早已習慣葉荷香的淺白,淡淡說:「不是事事都能用銀子辦好的,人家能讓我們留下來,就已經很勉強了。」
許是知道了外面戰事連連,這小村裡的人十分排外,要不是看著他們人多,個個騎馬又帶刀,說不定根本就不讓他們在這裡呆。
葉荷香還要說什麼,章杏已經不想理會了,將哥兒交給尤媽媽後,她帶著夏至出去了。
夜幕已經降臨了,周圍群山巍峨寂靜,護院和小廝們已經燃了火堆。
何安看見章杏出來了,連忙過來,低聲說道:「夫人,二爺跟孫管事去村里。」
章杏轉頭看向小路。那裡可以通到村子裡去,方才他們進村的時候,村中好幾戶人家都站在門口看。那目光可不像是歡迎。
章杏點了點頭,「你去忙,我過去看看。」
何安笑著說道:「夫人,小的也沒事,讓我跟您去吧。」
章杏知道他不放心,她笑著搖頭:「我們不走遠,很快就回來了。」
何安看著章杏兩人走遠了,返回坐了下來。
「姑奶奶這是去幹什麼?」同行的謝三說道。
他是雲氏馬幫的人,沒有在章杏身邊做事,跟其他一道稱呼章杏「姑奶奶」。
「有事唄。」何安含糊答道,他心中還是有些放不下。這村子裡的人可不好親近。
天完全黑下,章杏等人還沒有回來。
何安站了起來,「我過去看看,你們幾個留心點。」
他叫上了穀雨,正要去找人,魏閔武章杏等人一起回來,同行的還有這村中村長家的大兒子。
魏閔武招手讓何安過來,對他說道:「這是胡金鵬胡大哥,他對附近很熟,明天他帶你們幾個到附近轉轉。」
何安心中吃驚,他們一夥進村時,這村長的兩個兒子看著他們像是看一夥強人,目光警惕且敵視,這不過二三炷香的功夫,他們二爺就跟人稱兄道弟了?
「那敢情好,胡大哥,明日就麻煩你了。」何安心裡雖然吃驚,笑容還是很快掛了滿臉。
胡金鵬身形魁梧,臉面黝黑,憨憨笑著說:「不麻煩,不麻煩,你們明天要做屋,我知道哪裡有好樹,明天我帶你們去。」
他說完了,又四下里看了看,問道:「妹子,你們這裡還缺什麼用?」
章杏笑著說道:「還好。」她一邊說著,一邊接過夏至遞過來的籃子,塞到胡金鵬手上,「胡大哥,這你拿著。」
胡金鵬一張臉漲得通紅,連忙擺手不要。
章杏硬塞到他手上了,「不過是孩子吃的小零嘴罷了,沒幾個錢,是我自己做的。大哥要是不收,定是嫌棄我手藝不好了。」
胡金鵬只得收下了,「妹子,那我先走了,明天一早過來找你們。」
魏閔武章杏等人看著胡金鵬走遠了。魏閔武笑著說道:「還是你有辦法。」
他跟孫新兩人在胡金鵬家裡坐了半柱香了,錢也許了,好話說盡,他們仍然是一副不好親近的樣子。章杏一來,不過跟這家裡的女人們拉了幾句家常,人家就當她成了妹子。
章杏笑了笑,「我那是什麼好辦法?不過是將心比心罷。」
這村里村民純樸,少見外人。但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在打戰,山中多了不少生面孔,恩將仇報,坑蒙拐騙的都有。魏閔武他們進村的架勢太大了,人家肯定心驚害怕,自然是要防備了。
她一個婦道人家,原本就是窮苦出身,以前也在山中謀生過,對他們的疾苦再明白不過了。女人出面原本就比男人更容易消除防備,再加上彼此之間說起孩子來,很快就能成為知己。
山中一夜過去了。
胡金鵬果然一大早就過來了,帶著何安等人進山伐木,孫新則帶了幾人開始挖坑,熬製砌牆的漿。太陽爬到山腰上,老村長胡虎帶著五六個村民過來。章杏連忙吩咐負責吃食的婆子們添菜加米。
忙了一整天,一棟大屋的架子就搭起來了。
送走了老村長一家。
魏閔武笑著說:「依我看,咱們以後就住這山里好了,多清淨啊。」
章杏笑了笑。清淨的日子人人都想要,可哪裡是那麼容易得?
忙了四五天後,一座小巧的院子差不多建成了。
盂縣的戰事也有了結果。沈謙拿下了河陽,圍困淮陽的肖福貴一系腹背受敵,在兩面夾擊之下狼狽逃竄。
盂縣晉安淮陽三地彼此牽連,肖富貴的人在淮陽慘敗,盂縣晉安也沒有支撐多久。如今,他們的大本營已經退至盂縣城十里之外了。
魏閔武問章杏:「我帶幾人回去看看,你留這裡?」
他們得到的消息,盂縣的危機雖然暫時解除了,但受戰事累及,城中事物已經大變。但是到底變成了什麼樣兒?也只有親眼看到才能知道。
這時候回去,肯定是亂糟糟一片。
但是不回去又不行,章記得根基畢竟還在那邊。
他們跟趙子興已經有多天都沒有聯繫了。
章杏搖了搖頭,「再等等吧。」
她相信趙子興,他一定會有辦法渡過困難。
這時候回去盂縣,並不明智。肖富貴一度殺進城裡,盂縣城裡,他的人馬到底清理乾淨了沒有?這個誰也不敢說。
狗急跳牆,無端被瘋狗咬一口,也夠難受了。
「行,那再等兩天!」魏閔武站起身,說道。
二天很快就過去了,魏閔武帶著何安離開了。章杏叫了孫新過來,指著地上的小半袋米說道:「給老村長家送過去吧。」
他們現在已經跟村裡的人很熟了,章金寶還跟著金鵬進山獵了一隻野鴨,將他高興壞了。
更好更多的糧食,章杏都有,但是過猶不及。半袋米也足夠老村長家好幾天的嚼用了。
他們還在忙著做房子。沒辦法,人太多了。不過熟能生巧,孫新他們搭建的速度比以前快多了。
山中的日子過得很快,魏閔武讓何安帶了信來。
趙子興已經聯繫上了。他所在的莊子經過了幾波的流兵,莊上的護院傷了好幾個人,不過糧食藏得嚴實,並沒有人發現。
如今的盂縣城外兵痞橫行,趙子興雖然知道盂縣城已經解了圍,但也不敢派人進城。直到盂縣城巡防下到附近掃了一遍後,他才敢進城來。
盂縣城已經是千瘡百孔了,魏家所在那條巷子,以往是盂縣城最幽靜的所在,裡頭居住非富即貴。但在這場大戰中被燒得完全不成樣子了。
魏家也沒能免難,能搶的全部被搶走了。守門的余老頭被人打折了腿,躲在井裡。也幸虧魏閔武回去的及時,否則,一條命就要這麼沒了。
不過,魏家的地庫安然無恙。
盂縣城解了圍,出去避難的也在陸續回來了。城外因為兵痞橫行,許多人無家可歸,都滯留在城中。總之,現如今的盂縣太亂了。
至於其他,沈謙已經進了淮陽,就住在了曾經的淮陽王府里。
沈懷瑾身邊的金耀來了盂縣城了,找到了魏閔武。
魏閔武信上面並沒有說明金耀是為何而來?
其實不用說,章杏都知道那金耀是來幹什麼了?
無非就是錢糧罷。
但是章杏這次不打算給了,最起碼是近期。
這些人的胃口永無止盡,她的糧食,也不是大風颳來。
盂縣城的現狀剛好可以用上了。
章杏寫了回信交給了何安,又低聲說道:「跟二爺說,讓趙總管回莊子上去,暫時不要在盂縣現身了。」
她信中寫得模糊,多是問平安,口信才是最要緊。魏閔武是個明白,他接到了,自然就知道怎麼做了。
何安收好信,慎重回道:「是,夫人放心!我定會將話傳到。」
送走了何安,章杏將手中書信燒成了灰燼後,她站起身來。
院子裡章金寶正在逗小哥兒玩,他將自己獵的那隻野鴨用繩子系了***給了小哥兒。小哥兒高興得啊啊叫著。李尤氏帶著李金蓮坐在院子裡的石頭凳子上,一邊做針線,一邊笑眯眯看著小哥兒玩耍。
太陽已經下到山的那一邊了,餘暉灑滿了院子,給他們每個人臉上都鍍上了一層暈黃的光澤。
美好如畫般。
章杏低下了頭。
過了不久,天就要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