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紅開始雙倍了,如此心塞)
文笙抱著琴,沿著台階,一步步走上了同樂台。
這兩天帶著古琴上場的著實不少,都是上台之後先把琴小心放到桌子上,再轉而向主考和兩側觀看的權貴們施禮,文笙也不打算鬧特殊。
誰料她剛把琴放到桌子上,還未轉過身來,就聽著隔牆的大街上突起喧譁之聲。
這聲音一開始還有些雜亂,吵些什麼也聽不清楚,漸漸的那呼喊聲越來越整齊劃一。
動靜太大,傳到同樂台這邊,引得周圍權貴們紛紛扭頭引頸張望。
有個穿深藍色十樣錦夾袍的老者耳朵不大好使,問座上其他人道:「外邊嚷什麼呢?」
他問話的聲音原本不大,可角落裡的鳳嵩川卻接過話去,大聲道:「回老公爺,百姓們在街上喊母雞打鳴,要公雞何用,叫台上那女人滾回家去奶孩子。」
鳳嵩川是習武之人,這句話又是有意要讓台上的文笙聽到,聲音洪亮之極,登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文笙身上,排在她後面的應考者有不少露出了幸災樂禍的笑容。
席上好幾個權貴忍不住笑出聲來。
司馬符良吉也在座,當此情況下不好說別的,搖頭道:「胡鬧,胡鬧。」不知他說的是人台上的文笙,還是大街上鬧事的百姓,抑或是挑事的鳳嵩川。
那老公爺點了點頭,突然回過味來:「女人?哪有什么女人?」
鳳嵩川便冷笑著解釋:「老公爺請看,現在台上的,便是個女子,不過穿著男人衣裳而已。」
旁邊有和那老公爺親近的,怕老爺子不知究竟,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連忙低聲跟他解釋兩句,說明此女是程國公李承運舉薦的。
那老公爺明白了,往左右看看。道:「承運今天不在啊,忙什麼去了?」
有人接過話去:「聽說長公主身有微恙,程國公親自在家侍疾。」
這就算是把話題給岔開了。
今日李承運沒來,銘王楊安太胖了不方便也沒來。但大駙馬來了,見狀有些不高興,道:「這些市井無賴竟敢質疑聖上的旨意,意圖攪鬧選拔,官兵呢。怎麼也不管管,都抓了好好審審,看看是何人在背後主使?」
何人主使?除了那鳳嵩川還會有何人?
座上眾人心知肚明,只是大駙馬手裡沒權,只能說說罷了,鳳嵩川並不怕他。
這幾日鳳嵩川聽聞顧文笙那小賤人一路過關斬將,竟然殺入了最後的六百個人裡面,而他請託的主考官卻被李承運以給長公主治病為由要去了國公府,真是恨得覺睡不好,飯也吃不香。
他頗為後悔那天在孤雲坊。自己太過顧及名聲,沒有當場廢了那小賤人,以至給了她喘息之機,讓她巴結上了李承運。
現在再想下手,機會可不好找了,顧文笙住在將軍府,出入都有人跟著,跟著她的人身手還不弱。
到是侍妾孟蓁給他出了個主意,顧文笙今日要上台應考,而彈琴的時候最怕心亂。心一亂任你水平再高也要落到下乘,顧文笙身為女子,跑來參加這等選拔,和男人同台競爭本來就不該。只要找些人在看熱鬧的人群里拆穿她的身份,再借題發揮嚷嚷幾句,台上的顧文笙聽到了肯定心裡發虛,亂中出錯。
今天李承運又沒在,鳳嵩川下手更方便了。
而且實在是連老天爺都幫忙,六百個人裡頭大約只有一個樂師。就叫顧文笙抽籤趕上了。
鳳嵩川望著台上那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目露凶光。
李承運在狀元出「角」上下了重注,這件事當天晚上他就聽說了,鳳嵩川深信李承運最後肯定是輸得血本無歸,憑他對建昭帝的了解,那老皇帝絕無可能因為外甥下了重注,就點一個女子為頭名,更不用說,世人皆知自己與這女子還有仇。
同組有那樂師在,她是別想入甲等了,而自己就是要再刺激刺激她,叫她接下來方寸大亂,連乙等也入不了。
特選?更是想都別想,九位主考官全都是玄音閣的樂師,同自己關係深厚,不難為這小賤人就不錯了,誰會特意關照她?
台下和牆外的動靜,文笙在台上聽得清清楚楚。
以她是女子來做文章,以為如此她就怕了,心虛了,沒辦法好好考試了,姓鳳的可太小看人了。
文笙從來不認為身為女子就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規矩從來都是強者制定,弱者遵守。姓鳳的手段如此下作,她自也很生氣,但更多的卻是拿下這場比賽的決心。
遇上一個樂師又如何?她連直面樂師的衝擊都不止一次了,何懼同台競爭。
文笙緊緊抿著唇,漠然對上鳳嵩川挑釁的雙眼,此時再說什麼都顯蒼白,彈出一首出人意料的好琴曲才是最有力的回擊。
彈什麼呢?
之前文笙有過設想,鍾天政的告誡沒有錯,這種場合,絕不能彈《希聲譜》,故而她想彈一首旋律輕快的曲子,藉助於《伐木》為她帶來的感悟,相信感染力會遠超她在青泥山上彈的那曲喜雨。
心無塵垢的喜悅,是她學琴到現在最擅長表達的。
可計劃沒有變化快,被鳳嵩川如此一鬧,她現在心中哪有半分的喜悅?
文笙在椅子上坐下來,面對古琴,微一沉吟,鬱結於心的志向似乎只有一首曲子能夠抒發出來。
在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洛邑,顧府大火的那晚。
她的祖父顧衡,是一位真正的古琴大家,那一晚,他在臨終之前,曾經彈了一首古琴曲《上善若水》。
其實在她的前世,許多士大夫與顧衡一樣,對水可謂是情有獨鍾。
一曲《流水》幾乎是人人會彈。
顧衡那晚已存死志,偏又是最喜歡的孫女從千里之外趕回來相陪,令他心中覺著欣慰,這種複雜的情緒化為琴曲,那旋律已不僅僅是在模擬水的各種情態。
他以琴來抒發自己修身悟道的一些感悟,曲子中沒有了憤懣和仇恨,所剩的只是不屈和釋然。
朝聞道,夕死可矣。
雖然顧衡明知道待大火起時,祖孫兩個都無從倖免,但他還是想要叫文笙知道,做為顧家的孩子,要堅持怎樣的追求。
他說:「上善若水,一時受挫,卻無孔不入百折不回,一時污穢,不過停些時候便泥沙俱下恢復澄澈,所以聖人把它喻為君子……」
文笙當時對古琴還處在一知半解的狀態,但那夜的一首琴曲,連同祖父的這番話,就這樣深深銘記在了她的腦海里,就連喪生火海,肉身化為灰燼也不敢忘。
此時她坐在同樂台上,於成千上萬人各色的目光之中,彈的正是這一首《上善若水》。
淙淙錚錚,那是流水在時而沸騰,時而徜徉。
再沒有什麼比這一曲更能代她回應鳳嵩川的挑釁和眾人的質疑。
任你刀砍斧斫,我自抽刀斷水水更流,任你巨岩阻隔,我自日日夜夜滴水穿石。
我自是我,你奈我何?
她完全沉浸在這一曲中,滾、拂、打、進、退,許多她平時感覺沒有練熟的指法,於此時卻信手拈來,有如神助。
不知何時起,同樂台周圍一片寂靜,只有這泠泠琴聲,響徹天地。
甚至於很多不學無術的權貴都覺著,這姑娘雖然不是樂師,不能直接影響他們的情緒,但難得是,她這琴聲他們竟然聽懂了。
儘管他們一輩子養尊處優,未曾遭遇過常人的挫折與痛苦,可他們也各有自己的煩惱,這一刻,他們竟然都成了台上這姑娘的知音人。
一曲彈罷,文笙還未從琴曲中脫離出來,靜坐未動,台上台下鴉雀無聲。
唯聞遠遠傳來的呼喊聲,透著那些無賴閒漢們的貪婪無知,叫認真聽了這一曲的人心生反感。
鳳嵩川的臉色變了,他隱隱覺著事情要糟,現在唯一還能叫他自我安慰的是,在顧文笙前面上台的是位真正的樂師,主考官們總不可能將一名樂師排除在甲等之外,那這次選拔豈不是成了笑話。
就在這時,文笙抬起頭來,目光明亮望向了遠遠的街市,而後她抱著古琴,站起身來。
有掌聲自坐著主考官的彩棚里響了起來。
今日那邊的掌聲一共響了三次,跛足少年項嘉榮,前面那位樂師,以及文笙。
文笙此時在台上,自她現在的位置,到是能看到幾位主考官的真容。
本來她初一上台施禮時就想看,被街市上鬧事的人打斷,現在有人為她鼓掌,她自然而然循聲望去,不禁一呆。
彩棚內,那位正鼓掌的主考是個極為年輕的男子,穿了一件雨花錦的靚藍色夾袍,眉目間溫和俊秀,與她目光相對還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冬日暖陽。
這個人,正是她尋找了多時的姚華。
也許真名叫做譚瑤華?
他不但回京來了,還做了玄音閣收徒這重中之重幾場大考的主考官。
文笙不禁心神恍惚了一下,這才施了禮,默默下了台。
這一組在她之後只有兩人,那兩人很快結束,不知是不是受了前面三個人,尤其是文笙和那樂師的影響,兩個人表現都不盡人意。
最後一個人下了台,彩棚里卻半天沒有動靜。
文笙的心暗暗懸了起來,該到宣布的時候了,他們這一組直入甲等的那個人會是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