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郭內,朱雀大街豐樂坊,一邸燭火如豆。
門外響震連連,那是撤回京中的金吾衛軍列發出的聲響,這家主人一言不發地盯著窗外院牆,似乎能透過牆體直接看見那些行過的軍士,背在身後的右手拇指無意識地擦過掌心正中一塊圓形銅牌上那個已然幾不可見的「楊」字。
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的頻率略急,幅度略大,還沒有完全從先前跑步往返皇宮與自家府邸的勞累中緩過來,也有幾分因緊張而引起的微喘。然而當他不自覺地又回憶起那一剎那間,那個高高在上的手捧茶杯的天下至尊,臉上一閃而過的玩味與霸氣以及不屑一顧的神情時,他的呼吸不由得滯了片刻,輕嘆一聲,轉身離開了窗邊。
燭火悄然熄滅,滿院空明清水,似是從未映過那點光亮。
潏河之上。
扁舟無所寄,且伴江風行——
「哎哎哎那兄弟,幫忙拉著點兒,那裡面還有一人呢,別一會兒順流給沖走了!」
踏上岸的楊暾剛故作帥氣地甩了下頭髮,卻一眼瞥見自己那舟暗戳戳地儼然就要順流而下,趕忙狼狽喊住一旁船上清水幫的漢子幫忙繫船,導致並沒能落得原本該有的光彩瀟灑意。只不過即使他是駕七彩雲霄而落,披金甲裹彩袍而來,想必李真臉上也不會有什麼好顏色: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自馬嵬之變起,歷代不良人,從來都將打壓屠殺弘農楊氏一族之事作為重中之重,即使廣德二年楊玄珪於明面上逼停了此事,但暗地裡他們仍然對倖存的楊氏族人進行著監控鎮壓,雖說世殊時異,這些暗中的動作也放緩放鬆了不少,使得楊玄珪暗中在宮裡布的這步閒棋如今成了破局的關鍵,但至少在每一任不良帥的認知里,對楊家人使絆子用手段,讓他們不得安生,是自玄宗後每代皇帝都喜聞樂見的事,而此次他李真趁著楊玄珪駕鶴西去的時機屠村滅口,更是對楊暾這個嚴重危害皇家聲譽的禍孽一路圍堵截殺,不說有什麼光明正大的功勞,但至少也有為皇家拔除心中疥患的苦勞。
然而如今卻落得這般十死無生的絕境,就連之前陛下親賜的軍士都被一紙密詔調回京城不體上意?那難道這個混跡江湖的鄉野莽夫反而要比自己堂堂不良帥更能明白龍椅之上的那位心中的思量?!
「論及這一點呢,我覺得我本人是旁觀者清,而大人您當局者迷啊:不良人,說著是為皇室做陰詭之事,其實直接明白點,就是給皇帝老子一人行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而已,然而不止你,你的好些前輩,卻都誤解了這層意思。雖說平日裡都是什麼李唐皇室天潢貴胄的,但真論起來,還不都是當今皇上一個人的?難不成你們還要聽那些六宮妃嬪、皇子皇孫的,還是那些早就埋在陵里、只剩瑩瑩白骨的先皇先帝的話?」
楊暾不屑一笑,繼續道:
「彈壓楊氏一族,源頭的確是始於安史之亂後歷代天子對楊家禍亂天下的不忿,而此舉也正是順應民心、安撫百姓,所以你們不良人暗地裡搞這些事,前朝皇帝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麼,可時過境遷,人心也是會變的,難不成每一代皇上,都必須對楊家深惡痛絕,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嗎?白雲蒼狗,世事無常,這不只是說我們楊家興衰,也是說歷朝歷代,這徂川奔涌下的人心浮沉吶」
聽聞此言,李真面色一寒,心下微緊,在回想起這幾日借兵時皇帝不悅的神色,終於隱約明白了些,不由得身體一軟,無力靠在椅背上,苦笑連連。楊暾見狀也不著急,輕咳兩聲,緩聲道:
「就我所知,當代皇帝自上位後便雷厲風行,處政大刀闊斧,明擺著是有恢復大唐榮光的雄心壯志。當年他剛剛即位,西川節度使劉辟便進行叛亂,他出兵平叛,九個多月便剿滅反賊,主犯劉辟被押回長安斬首,這幾年來他整頓科舉,大力收攬天下賢才,又允准臣下直言進諫,維護朝綱清明,修訂律令,加強管理,制裁藩鎮,還有市井傳言說他這段日子蘊養實力,隱約有要對一直與朝廷不溫不火的淮西用兵的跡象」
說到此處,楊暾也不由得搖頭輕嘆,隱有悲涼之感。
「如此一個有著勃勃野心的中興雄主,且不論其能力如何,他的眼光,定然不會放在你我這般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身上,甚至說大一點,就算我楊某人真成了江湖盟主又如何?只怕在他眼裡,整個中原武林也不過浮沉蘆葦罷了!所以李大人,明白了嗎?深宮裡的那位,之所以先前不願意給你兵權,如今又遣你們回京待命,根本不是因為什麼臣子掌兵於主不利的原因,在他看來,我也好我祖父也好,都是不值一提、不屑一顧的塵埃沙粒罷了,什麼楊氏血仇、前朝盟約的,太有辱清聽了。而你李大人雖然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但畢竟是朝廷的人,你竟然降尊紆貴,跟我們這種小魚小蝦玩心思使詭計?鬧到最後竟然還要借兵馬來鎮壓?在這樣一個雄主看來,你的行為,才是真正讓他面上無光啊。」
楊暾無不嘲諷地看著李真愈發憔悴的面龐,又無不自嘲道:
「說回來,咱們之間這一路的相爭,無非就是兩隻螻蟻間可笑的比斗罷了,對於觀滄海、望遠岑之人來說,贏家輸家,又有何關係呢?想來我宮中的那位血親,只是稍稍推波助瀾一下,讓皇上憶起自己究竟志在何方,如此一來,他自然不會再大張旗鼓地去左右這場螻蟻戰鬥的勝負了」
「我明白了。呵,那這般說起來,我這代不良人,其實存在本身就已然觸動了皇上的逆鱗,如若一直不生事端便也罷了,怎麼也能一直苟存下去,可如今真是大勢難違,帝心難測啊。不過楊小子我告訴你,本座絕不會束手就擒,大鵬展翅攜陽攬月,羽翼橫絕萬里,直上青雲不歇,自是無暇顧及爾等宵小之輩,然其翅陰之處蟲豸層生,就算陛下不在乎你們這些惡徒滋事,但本座哪怕辜負聖恩,今日血染潏水顱拋塵泥,也絕不退降一步!今夜既如你所言,不過是蜉蝣螻蟻之爭,那便索性殺個痛快吧!」
聞言,楊暾似是早有預料一般冷冷一笑,右手握住背後劍柄,緩緩抽劍道:
「蚍蜉撼樹,垂死掙扎罷了本來我大可以一走了之,讓這二百多把刀直接把你砍成肉泥,只是英雄鄉那五十六位前輩的仇,雖然我這同行的先生從未提過一句報仇的話,但若不將你親手斬殺,難慰他們在天之靈,我亦無顏再見生者。你的命,我楊某人定下——」
話未說完,忽聽得「嗡」一聲鐵鳴,如悶雷乍響於楊暾耳畔,連他的視線都未來得及聚焦於襲擊者之上時,那股陰森寒冷的殺氣便幾乎要吻上他脖頸處的絨毛,並順勢如切豆腐般豁下他整個頭顱!
在這千鈞一髮之機,楊暾猛覺腦後又一道勁風襲來,大有一種將他腦袋當做一條最肥美鮮嫩的江鱸要一刀切開的架勢!
然而聽得「鐺」的一聲巨響,險些震破楊暾耳膜一般,只見是先前那個一直侍立於李真身旁的不良人,此時雙手錯著一柄長刀,刀刃因過分用力而微微顫抖,卻怎麼也不能再進一步,而格住了他這致命一刀、卻也險些從楊暾後腦勺刮下一層皮的鐵器,也是一把刀,卻不似那怪刀一般狹長彎曲,而是面寬而刃薄,但刻了一層仿若魚鱗一般的刀紋,將映在刃面上的月華凝聚收攏於一處,而偏偏在楊暾背後,執此刀的許觀有意無意地轉了下手腕,那聚光便忽的射進楊暾眸中,刺了他一個激靈,趕忙扭頭闔眼罵道:
「我說老許你下手能不能有個準頭?!差點兒把我後腦勺削個禿嚕皮!我當年教你刀法白教了,這麼多年都沒個長進!」
「古人尚有揮斤斫鼻堊而不傷之說,初旭兄你能不能多信任我一些?再者說了,你剛才把我那兩隻青瓷杯都扔了,那酒壺你也對嘴來了幾口,毀了我一整套酒具,你要死了,誰來賠我的賬?加上之前的欠的那些,這一大筆錢結清之前,你可別想駕鶴逃債去。」
說話間,許觀猛然臂膀發力,一把宕開刀鋒,側身閃出,持刃與之對立,仔細瞅了瞅對方那把似唐刀卻有所差別的怪刀後,許觀又盯著那身材矮小的男子看了半晌,不由奇道:
「這是太刀?嗬,真是難得一見,沒想到不良人的十二尚令當中,竟然還有一位倭人武士。早就聽說酉字位尚令負責不良帥的貼身保護,身份隱秘而少有出手,但傳言卻是僅次於不良帥本人的組織內第一高手,今日相遇,果然不凡。許某身為清水幫幫主,一手快刀也算小有所成,希望可以與這位異域的朋友多多討教。」
許觀言語之中絲毫不吝對這名倭人的讚美,只因此人剛剛捨身的那一擊殺招,確實展露出幾分習刀多年不同於二流貨色的狠辣決絕,而他的身法並不如何難纏詭異,唯一可稱道之處便在於其速度,捨棄一切進退閃躲的考量權衡,只集中於這一點上全力爆發,那一刀運轉得急速,即使是對危機司空見慣的楊暾都未來的及有所反應,若非許觀練的亦是快刀路子,平素習了一身的迅捷動作與漠海蹤沙的好眼力,楊暾只怕已經身首異處了。此時,仍端坐椅上的李真陰沉一笑,說道:
「好,既然許幫主要討教倭國刀法,那便由本座來做個見證:此倭人名為西川宮守,天生聾啞,是他們倭國西川一族『垂天鷺』刀法的此代傳人,擅長快攻搶攻,出刀迅疾無阻,最是難以閃避。說來,這一鷺一鱸的,倒也相配也罷,既然偷襲無果,那楊小子,就由本座親自對上——」
說話間,忽有風浪乍起江上,同時李真眸角有道劍芒一閃而過,他頓覺心下警意大作,右手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只聽得「嘭」的一聲悶響,那花梨木製成的寬椅便應聲瞬間化作一團齏粉,而他借力反衝,瞬間掠飛出去,寬大袍袖一卷,不知從何處竟卷出一柄寒光四射的長劍來!
另一旁,楊暾一劍揮出,霎時間一道磅礴劍氣封閉四野,嘯然奔涌而出,如煌煌大日虹雷齊生,又若柔夷理線綿里藏針,劍意行過之處隱有百鳥齊鳴,匯涌作一處江浪直直斬向李真尚且飄在半空未著力於地的身軀,正是那道「雀影林喧飛怒瀧」的殺招!再觀李真,蒼老面容上浮現陰狠一笑,長劍陡然挑起,遙遙向北方天際遞出一劍,隱約間忽有某顆遠星閃爍,一點清光照映在劍身之上,他隨即回臂一劈,驟然間,李真爆發的劍意猶如在四方砌起一圍無形的牢牆,頓時斷了後方楊暾劍氣的輸運,而那道殺招也在這股詭異難破的劍意下被生生撞得四散分裂,捲起層層風塵!
一揮之間便破了此擊,但李真卻並未放鬆警惕,再次舉臂揚劍指南,劍尖挑處又見有星斗閃耀,而其刃上鋒芒也陡然再添幾分肅殺堅冷,他立刻回身點足,向著楊暾剛剛發動襲擊的方位掠去,向趁這剎那的空擋壓制對方,然而下一刻他眸光中突有黑影急速閃過,隨即一個呼吸之間,便見一點寒芒乘雷已至胸前!
緣是楊暾見一擊不中便迅速改換劍勢,運轉灰殘葉拂步法,待煙塵一起便蓄勢而動,故意留出時間賣個破綻引李真執劍來攻,而他也趁此機會瞬然暴起,奔雷一劍勢不可擋,這緊接的「落木聽雨曄無聲」眼見便要洞穿李真前胸後背,令他即刻喪命在鋒芒之下!
然而當鹿鍾劍鋒攜威勢如預料一般順暢無阻地貫穿了李真的身軀時,久歷江湖血腥的楊暾立刻從反饋而來的觸感與幾近於無的阻力發覺出端倪:這絕不是劍刃穿過人體肌肉紋理、五臟六腑時應有的感覺,反而像是長劍隨虹,卻只刺中一堆煙塵飛灰的怪感!楊暾眉頭一皺,心下思量稍滾,便立刻明悟過來,微微驚道:
「這是灰身?」
似是要應這二字一般,那鹿鍾劍芒貫穿的李真身軀,只一恍神,便自那處傷口起,如一尊被摔碎的陶像一般四裂開來化作碎塊,之後再度破碎成一攤塵灰,而這不斷湮滅消失的進程仿佛永無停止,那些飄零的顆粒一次次破裂四散,直到再也無法看到它們的存在,而李真的形體也徹底消失,這一切只發生在轉瞬之間,猶如在楊暾劍意所及的那一刻,他根本就不在此處,而是一直站在幾丈開外的那點方寸,從未有過什麼動作。而聽到楊暾吐出的這個詞語後,李真亦是稍稍睜眼挑眉,同樣顯出幾分驚異:
「你竟然知道?」
此時楊暾已然散盡劍意去勢,回刃身前,盯著對方冷冷說道:
「李大人可別太妄自菲薄了,您畢竟是堂堂不良帥,與我楊家牽扯頗深,在下可是一直關注著您的行蹤呢:多年前您剛剛繼任此位便離京行走天下,雖說行蹤隱秘並該換了名姓,但要探究起來卻也不是什麼難事,江南西道、南詔、淮南道,您去的地方雖多,但唯在這三處停留時間最長,因而我特意查了一下,才知道原來您當年是去學功夫的」
又看了一眼剛剛飛灰零落處,楊暾目光銳利,帶著點仇意頗深的敬佩說道:
「南詔之地,素有小乘佛教流傳,據說其與中原地帶的佛門功法大有不同且隱秘晦澀,極難尋覓,更難修成,而您剛剛脫身避開那一劍的功夫就連我也只是聽聞過一二傳說,卻沒想到有一日能真正與它對上:這詭譎的簡直不像佛家武學的灰身滅智阿羅漢功!」
「呵,不錯,你還真有見識:『若灰身滅智,名無餘涅槃』,這本是小乘佛法中所說的阿羅漢果的境界,意為斷絕一切身心煩惱,滅除業障的大圓滿,而本座機緣巧合之下,竟在南詔成實宗的雲熾寺內得到了此法傳承,不過你說的不錯,小乘佛教武學,的確晦澀難明極難修煉,這幾年下來,本座也才將將修到這『灰身』之法的小成:任意傷損臨身之時,能隨心意粉碎此一刻的身軀,而本體則可瞬間退至數丈之外,毫髮無損。雖說即使是『灰身』與『滅智』均大成的修者,也不敢說這護身功法便是天下無敵無人能傷,不過單是以灰身對付你,也是綽綽有餘了。」
楊暾聞言,眉關緊鎖,他知道李真所言不虛:這南詔秘傳的灰身滅智阿羅漢功雖然聽上去無比詭異,但若細究原理,其實可看作一種高超的卸力化力的技巧,並非完美無缺堅不可摧,然而以他如今的劍道境界,想從外擊潰這層防線絕無半點可能,真要動手,也只有一招堪用——
「既然你知道本座都去過哪些地方,那不妨再猜猜,」李真忽然陰沉出聲,長劍再度挑起指向北空,星羅棋布間,有隻「銀勺」格外矚目,就在長劍抬起之際,勺柄處首星忽而隱有閃爍,鴻蒙造化間,仿佛自杳冥處有天機星氣沉降,無聲無息覆落刃上
「本座這手劍法,是傳自何派、師承誰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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