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黎明 海蘭江上的日與夜 第50章、不准笑

    「持續硬膜外麻醉,推入乙醚。讀字閣 m.duzige.com」

    「取平臥位,左側腰部墊高,消毒鋪巾!取左上腹直肌切口,長20c……」

    「脾窩出血!出血點太多了,聯繫血庫,組織人獻血!」

    「沖洗腹腔,穿孔引出,可以縫線了……」

    手術門推開,舉著吊瓶的護士,五六個人簇擁著的病床推車,光滑卻黯淡的瓷板磚「咕隆咕隆」地響動著,白大褂喊著:「病患轉移!請讓路!」

    走廊里雪白的燈光刺地人眼睛疼,綠衣服和白手套,84消毒液與來蘇水的氣味混雜著,一股難言的薰香縈繞在醫院裡,乾涸的血線從門口蔓延,卻不知在何處隱去,寂靜聲和嘈雜聲如此推推搡搡地並存,一雙雙黝黑、凍的曬得皸裂的手,抓著椅背,盯著鮮紅的「急救」字樣。

    這是醫院。

    ……

    人在受重傷後,總會做一個很長而狂亂的夢,破碎零散,毫無邏輯,但某種規律在引導著人,試圖去追尋夢境的意義。突然出現這裡,突然出現那兒,沒有鋪墊,看不清夢中人兒的臉龐,所有的一切,全部掩藏薄薄的迷霧裡。

    夢境的彼端,背著行軍包的沈如松,站在鐵路上,荒蕪原野中枯草覆雪,巍峨龍山依然籠罩著流動霧氣,雲捲雲舒。沈如松回過頭,雙手抓著背包帶,默默地遠離,遠走。

    睜開眼,久違的暖黃色,陽光照到臉上,竟然令沈如松覺得恍惚,他花了好一會兒才適應過來。

    我在哪兒?這是人的靈魂一問。

    雪白牆面下是黃燦燦的插花,細風揚起的紗簾飄蕩著還未落下,沈如松看到了對面床頭櫃的紅色暖水壺,他頓時覺得喉嚨干地厲害,渴地他難受得出了聲,想起身,卻有石塊壓住似的,挪來挪去,最終化作了「砰砰砰」的敲擊聲。

    「護士!護士!他醒了!」

    這一幕到底是被鄰床看見了,扯著路過的一個護士衣裳,叫她趕緊去找主治醫師來。

    護士「咯噔咯噔」地提步快跑,小皮鞋踏在白亮的地磚上,急促如顰鼓,溜過紗窗的暖芒落在她的臉上,於是鼻樑間就有了一片喜慶的雀斑,她揮著手跑去,說道:「嗨!嗨!7號床醒啦,他醒啦!」

    聞訊趕來的醫師檢查過沈如松的諸項生命體徵,感嘆了句「命大」,正要上手仔細探查,來了個氣喘吁吁的傢伙,喊道:「醫生醫生!這邊……」

    心知來了要搶救的,沈如松床前旋即空蕩,匆匆離開的醫生情急之下囑咐報信的護士幫忙看一會兒。

    「啊這……」這個小護士沒來得及解釋,攤攤手,見沈如松一直盯著水杯,她攤攤手吐了吐舌頭,見沈如松一副掙扎伸手的樣子,倒了杯水遞給他。

    許是喝的太急,沈如松直接一口嗆了出來,咳著咳著弄得被褥上一片狼藉。

    護士心說好人做到底,例行填表也不是急事。索性拿過毛巾給沈如松擦拭,半身坐在床邊,輕拍了拍沈如松,說道:「嘿,動動唄,吐了一身啊。」

    渾渾噩噩中的沈如松腦袋裡一團漿糊,只瞅見了圓臉上一雙柳葉眼,唇紅齒白的好是青春。

    然後又昏了過去。

    「這……怎麼又昏了?」護士鬱悶道,她檢查過儀器,各項特徵平穩。

    忙碌了小半天,女護士也有些乏了,就坐在沈如松旁邊,隨手拿起不知是誰放在窗台上的一本詩集,然後翻看起來。在午間的謐謐然時光里,她支著手臂,挽起衣袖一角,慢慢讀著書,任由光線斜過她小小的臉龐。

    病床上,沈如松又墜入到夢境中。

    沈身在地下城,昏暗的擬真天穹跟隨地表時間放灑虛假陽光,沈如松在操場上揮拳打倒了一個又一個臉龐是墨影里的男孩,然後又被追趕著逃過街角巷弄,霓虹燈渲染的如潮人流,在抱著女童的婦人前分成兩股,瘋狂地把沈如松追趕進考場。

    桌子上擺放的試卷,被他豆大汗珠涔濕,而抬頭間,教官一腳又把他的頭踩回了泥漿里,他快要窒息,心說著這只是個夢,於是,又回到了起點。

    他重新睜開眼睛,努力睜開,恍惚間,耳畔飄過一首詩:

    「我喜歡麥子和白羊,未名的叢林,揚帆的水手。

    用雙指遙喚一個雄偉的民族,

    駱駝和歌聲威武,沙子與島嶼永恆,

    孤閥重洋……

    在時間外,守候你我的莊園,隱身北方的極光。」

    淡淡的金白色陽光撫過她的側臉,宛如透明的寶玉,有那麼一瞬間,沈如松分不清這是在天堂或是在塵世,他抬起手,試圖去分辨這究竟是現實,還是下一個需要掙脫的幻夢。


    柔軟的呢子,隨後是細膩的肌膚,這個人的臉龐依然在光影里,一道清甜又微微尖利的聲音:

    「挺好的詩嘛,哦,看來你也喜歡。」

    沈如松呆了呆,他蠕動了下嘴唇,並不太想打破這份安靜,於是接著聽這個陌生的白衣護士讀著書,念著詩,他睜著眼睛,看著雪白的牆面,和探到屋檐下的棣棠花,小小的,一束束綻放著。

    幾分鐘?幾小時?沈如松的目光最終聚焦時,護士鮮艷的紅十字章立時映入眼帘。

    腦袋稍稍運轉了一下,就疼地很,沈如松喘息了會兒,思維一團漿糊,問道:「啊……嘶,我這是在哪兒?」

    女兵翹著腿,把書反擱在膝頭,雙手交疊在封皮上,眉毛彎彎,說道:「沈如松下士,你在延齊基地三三六陸軍醫院裡。」

    「你是?」

    護士向前傾了傾身子,看著大腦處於停滯狀態的病號,翻了個白眼,指著掛在胸前的登記牌說道:「我當然是護士啦,同志。」

    「來,看牌子,我叫戚雨竹,戚,雨,竹,看清了嗎?同志?同志?」

    沈如松眼前又出現了重影,腦子閃回過一幕幕屍山血海,暗鬼、重機槍、機甲、龍孽……

    「啊……啊……」他張著嘴無意義叫著。

    見沈如松依然是這副阿巴阿巴阿巴的痴呆模樣,這個叫做戚雨竹的小護士聳聳肩,翹著的二郎腿放了下來,隨手把書放到床頭櫃,說道:「你睡了快一個月啦,不過沒事,多休息休息,我把你的主治醫生找過來,你好好躺著別亂動哦。」

    說罷,戚雨竹給沈如松掖好被角,反覆囑咐他不要亂動免得牽扯了傷口,這才扶正了護士帽一路小跑,在沈如松目送中消失在走廊深處。

    我昏了一個月?

    沈如松轉過頭,想找日曆,但只有時鐘,他嗓音乾澀地問著鄰床病友,確認現在已經是五月二十號了,是真的昏了一個月。

    沈如松盯著雪白的天花板,總覺得差了很多很多,但怎麼想也是一張白紙,一回想起千山,就只有無盡的雪暴和機槍轟鳴聲,以及鋪天蓋地的灰霧與雷霆。

    他一直愣神想到了天色漸黑,直到主治醫生回來查床,做完全面的檢測,順便告訴沈如松他現在是典型的創傷後臆想症,康復訓練後自然無事了。

    醫生剛走,一陣密集的腳步聲就闖了進來,沈如松還沒聽清這哪兒哪,一道熟悉無比的聲音就傳了過來。

    「我的松子啊!你可算是醒了!」

    沈如松一激靈下,直接出現醫學奇蹟,癱了一天的手臂也有力氣了,愣是舉起起來抗住要來個擁抱的高克明,然而大病未愈的他哪裡抵得住神完氣足的高大頭?

    「我說你再不醒,我就要請假回去讓你妹給我高家做童養媳了。」高克明脫下軍帽,扔在沈如松床單上,摸著自個兒剃得精光、冒青茬的大腦殼兒,一邊嬉笑一邊嘴欠。

    「你老婆都沒追到,退一萬步就說小眉真去做你家童養媳,你也得先有兒子吧?」聲線粗豪,震得沈如松耳朵嗡嗡響。

    邵鋼拎過把椅子,「啪嗒」一下扒著椅背坐下,坐下便踢了高克明一腳,罵道:「水果呢?你個童養媳養的!」

    「媽的不是你拿嗎?」

    「我草……是不是落服務社了!」

    「我還想問你!我提著網兜出來的!我半路說尿急放洗手台了,你是不是沒拿!」

    「我拿了!」

    「你拿個!」

    見面沒兩句,這兩死黨便開始互罵鬥嘴以表問候,沈如松想插嘴都沒搭上嘴,熟料一聲河東獅吼:「誰他媽吐的痰!」

    病房瞬間安靜了。

    「是你是吧!給老子去擦乾淨!」護士戚雨竹不知從哪裡鑽了出來,揪起高克明就往外邊一推,後者再有力氣也不敢在軍醫院和護士開槓,瞪圓了本就銅鈴大的眼睛,但乖地跟小貓似的,老老實實地蹲地上用抹布把地板擦地錚亮。

    沈如松與邵鋼對望一眼,當即大聲嘲笑。

    等到高克明擦完地板,戚雨竹才背著手走過來,朝邵鋼點了點下巴:「喂!你!是不是水果落問詢台了,去拿吧你!」

    邵鋼夾著尾巴灰溜溜走了,這下輪到高克明幸災樂禍了,沈如松笑完這茬繼續笑,笑到一半便捂著肚子面色精彩。

    戚雨竹拍了床欄杆一下,罵道:「你!你也敢笑!肚子上縫了幾十針還沒拆線!還笑!再笑!腸子都給你笑出來!」

    這下輪到整個房間裡的病號笑了。

    戚雨竹重重拍起鐵做的床欄杆,單手叉著小蠻腰,末了一聲吼:「這裡是醫院!不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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