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書衡給袁夫人打了報告,獲得了出府許可。她帶了蜜桔蜜桃,領了一盒子董音最愛的棗泥山藥糕,乘了一輛翠蓋青軸車往董府而去。約過了三炷香的時間,車夫穩穩的在董府正門停下了車子。
書衡被兩個婆子引去正房,卻是董夫人笑盈盈的接住了她,不見董音。書衡心裡打了個突:看來這個女孩是真病了。董夫人是個極安靜內向的人,並不是那種活潑的主婦。書衡問了她好,她便問袁夫人好。書衡謝了她問,她就給書衡吃果子。書衡說剛吃過飯不吃果子,她就沒話說了,知道書衡是來看董音的,就忙忙把客人打發給了女兒。
董音的閨房叫浣花閣,瞧著淺白,卻自有一股鮮活詩意。門前兩個大花架子如今正值蔥蘢,她的大丫鬟燕泥正在那裡餵雀兒,見到書衡忙忙行禮口呼縣主,又緊著腳打起了猩紅色薄錦穿雕花竹帘子。書衡把點心盒子遞過去,又問「你家姑娘好些?」燕泥頓時眼圈紅了:「縣主快去看看吧。」
董音跟她擅長將就的母親不一樣,日子過的很精緻。碧紗窗下放著一張紅漆雕四季富貴梨木大桌,筆洗筆海歸置的整整齊齊,還放著花簽筒子和一個汝窯春瓶,瓶里一叢月季開的嬌艷。牆上還掛了一副步兵哭窮圖。又有琴架磬盤等物。屋角還擺著一個三足貔貅海棠紋墨石水漏,水面上漏著兩隻綠松石仿真菱角。以前書衡來尋她,十次中倒有八次她都坐在這裡,或讀或畫。不過今日撲面而來的就是藥氣,書衡忙忙撩起串珠帘子,就看到董音懶懶的擁著錦被,靠在淺紫雲紋大引枕上。面龐暗淡的厲害,眉眼間失了精神。
拔步床角的錦墩上坐了個包子頭的小姑娘,看到書衡就走到跟前行了一禮,也不說話,又默默的退了回去,忽而又轉了頭玩弄那薑黃色繡碧綠草蟲的床帳,避開書衡的視線。董音道:「丹姐兒,你先回落霞齋吧,替我謝謝姨娘的惦記,等我好些了再去看你的字。」
那小姑娘好似十分羞卻,諾諾的去了,不發一字。
看到書衡眸中的異色,董音道:「一個庶妹。你家裡人口簡單。跟庶妹姨娘打交道也是學問,你倒是幸運,用不著學。」
「姐姐,你這是怎麼了?」書衡聽言便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拭她的額頭,又問:「嗓子可痛不痛?頭暈嗎?想吃些什麼?」
董音瞧她這樣子勉力笑了:「瞧你急的,我沒病。」
「那你這是---」
「我心裡煩躁。」
書衡啞然。她看看這藕荷鴛鴦的錦被,又看看那翠柳雙燕的紗帳,最後瞧瞧正值青春期的董音---風度翩翩少年郎,待字閨中女紅妝---想也知道她在煩個什麼。
她看著沉默不語雙眼放空的董音,躊躇一會兒,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姐姐被提親了嗎?伯父把你定人家了?」所以心有所屬的董音就病倒了。
董音沉默了半晌才慢悠悠的嘆道:「現在沒有,但只怕也快了。」
「咦?」書衡明悟:「你告訴了伯父你愛慕誠王爺,伯父不許。」所以痴心難說的董音就病倒了。
董音的眉眼愈發黯淡了。她幽幽的看了眼一團孩氣的書衡,慢慢感嘆出一句:「最憐無知小兒女。」
書衡嘴角只抽搐心裡回她一句:為賦新詞強說愁。
「你,你究竟要如何呢?」書衡湊著下巴趴在她床邊,伸出一隻手來憐愛的撫著她的面頰:「綺年玉貌,燦若煙花,這麼病著豈不讓人心疼?」她柔情款款,自我感覺營造出了濃濃的百合氣息。
董音原本就在自哀自憐,書衡這樣一說她倒噗嗤笑了,打掉她的手:「我娘親的角色還不需要你來替呢。」
「我這不是急的沒法嘛。」
董音靠了一會兒被燕泥扶著喝了點燕窩粥,又讓她出去,燕泥看著書衡的時候滿眼都是求助神色,就差掛上牌子「拜託拜託」了。書衡指指燕泥:「你便是看著這勤勤懇懇的大丫鬟也該振作起來,她可是要跟了你的,你這樣叫她如何是好呢?」
半晌,董音才幽幽的說道:「你不懂。」
書衡聽得直翻白眼:「我懂。」她早先看些傳奇小說,便心生好奇,才子與佳人除了一家鍾情簡直沒有別的情愫源頭,當時拍桌道狗血,卻不料如今事實只證明了藝術來源於生活。
董音臉上一紅,溜著眼四下查看無人,方才澀澀的道:「這就是愛啊。」
愛個屁!你丫就是粉絲見到偶像迷瞪了。
書衡假意問道:「你愛他什麼呢?」
「他風流俊賞,才貌雙全,便是在京城四才子中也是居首的。」
「可你哥哥也是啊。在某些姑娘心裡你哥哥才是四少之首。」
「你知道誠王爺的書法寫的有多漂亮嗎?」董音沒好氣的道:「我見過我哥哥帶回來的誠王的扇子。那詩,那字都是極好的。」
書衡默。她只知道她爹的字是極好的。
「我哥哥曾經跟一幫人談文論道,就他厲害,竟然能駁倒我哥哥。」董音面有得色:「當然,他還是敗我手下了。」
「你跑出去跟他們論道了?」書衡詫異,董懷玉再寵她也不會縱容到這種地步。
「哪裡,我坐在屏風後頭。」
好吧,原來是謝道韞。
董音見沒法說服書衡,便道:「我爹爹不同意,連我爺爺都反對。因為誠王爺劉沐是當初的小麗妃生的。先帝後期最寵愛的妃子,誠王爺自幼聰穎,英姿早露,太子忽然罹難,可是有人支持立年幼誠王為太子的。」
哎呀。書衡輕輕掩口。別說是精明狡猾的董閣老了,便是書衡也看出了這事不妥。這樣的誠王根本就是太后和陛下積極防禦的對象嘛,更何況書衡也聽到一點風聲,小麗妃可是給先皇殉葬了---說是皇帝自己的意思,捨不得小麗妃,但誰知道是不是太后逼得呢?總之,這個誠王哪怕是個屬鳳凰的,也不是良配,有心在官途上奮進的人家只會敬而遠之。
「除了架屏論道你跟誠王有交集嗎?」書衡就納了悶了。
「沒有。就是年初的時候,我哥哥請了一些朋友來家裡遊園,我遠遠的看到了,他們在亭子裡詩酒應和,談笑風生,你沒看到當時那場景,真是連我哥哥都被壓下去了,簡直就像會發光一樣。以後我就留了心,越觀察卻越發現他真是謫仙一般的人,一舉一動都是如此清新脫俗。」
書衡不以為意的撇了撇嘴:「你愛那能詩能酒的,那你喜歡阮籍嗎?」
「自然喜歡。」董音指著牆上那副圖。上書「步兵哭窮途,盡矣。」阮籍,阮步兵,好窮途之哭。
「那假如你能遇到他,你會嫁給他嗎?」
董音默。要跟青白眼的阮籍友好相處,那還得先把自己變成嵇康。
書衡道:「李謫仙,那是真的謫仙。他天天喝酒。娶過三個老婆。一年到頭清醒的沒幾天還喜歡到處跑,總是不著家。」
書衡按住她的手認真的道:「姐姐,我給你說真的呢,你瞧瞧我爹爹那般人物?我日日跟他處著,就覺得人間煙火才是溫暖人心的,要個仙做什麼。」
上天作證,無辜的誠王殿下,書衡真不是有意要黑他的,只不過眼看聯姻無望,倒不如勸著好姐妹早點打消這個念頭。依著書衡的推斷,這董音是對風雅高貴的誠王殿下一見鍾情。而說實話,一見鍾□□件發生時皮相的作用起到了半分之九十,所以話本里的故事主角往往都是才子佳人,而不是普通人。若是劉沐長了鼠頭鬼面,哪怕他是皇天玉帝,文曲星下凡,董音只怕也不會動心。
「可,可是你怎麼知道誠王就不能人間煙火呢?」董音已經有些動搖了,只是還不死心的。這才是正常的,若是被書衡說兩句就放棄了,她也不會臥病。
書衡搖頭:「我並沒有否定姐姐眼光的意思,只是覺得姐姐考慮的太簡單了。便是見誠王,你也只見到了一面,就是他在人前表現出來的一面。就拿姐姐來說,你也有梳頭沒梳頭兩個狀態呢。」
董音忍不住笑了。
書衡再接再厲:「你只看到了他喝酒,他作詩,他風流倜儻,便覺得他是個謫仙。可是他喝醉的時候,嘔吐的時候呢?你能想像他清新脫俗的蹲馬桶嗎?」
董音頓時面紅過耳,恨的拿手揉她:「你亂嚼些什麼呢!」
書衡也意識到說多了,暗暗咬舌頭。
「你個小人倒懂得多,反要你來哄我。」董音有些好笑的揉她的小臉蛋。
書衡忙道:「是我娘親講的。端午節那日晚宴結束回到府里,我娘親問我和董大小姐幹了什麼,神態鬼祟,倒像剛做了賊。」
董音啞然:「夫人真慧眼。」
書衡認真道:「我覺得女孩子一定要把自己看尊貴些,不要輕易去愛。」
董音嗤的笑了,來了勁兒一般翻身坐起,「我日日看著我大哥哥,現在好容易眼裡落進了另一個男人,你覺得是輕易?」
她散著一窩青絲,穿著米色中衣,桃腮帶赤,烏雲鬆散,隱隱露出雪白一段膀子,玲瓏的線條讓人移不開視線。書衡嘖嘖稱賞,這麼一個好美人胚子,不知道將來便宜了哪個去。她招了燕泥進來伺候。燕泥忙給她披上了嫣紅織錦百蝶衫子,難得見小姐鼓起了精神,她給書衡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
董音卻不出門,隨意挽了頭髮,鋪宣紙,握羊毫,竟是要寫字。燕泥忙勸道:「小姐連躺了這麼多日,身子虛,先喝碗參湯吧。」書衡卻示意她不必擔憂,反而親自為董音墨了一匣子墨。董音自付是個才女,才女嘛總有才女的發泄途徑。
「問奴平生愛哪般,鏡外桃花,鏡里朱顏,莫辭東風相見歡
問奴平生恨哪般,眉間落蕊,眉下清泉,暗損韶華換流年。」
書衡看著這支《採桑子》嘟嘟嘴:「這種傷春悲秋之詞不是姐姐的風格,不過這自憐自傷的情結倒符合你現在的心境。」
董音聽說果然將這詞一筆塗掉,把筆扔到了紫雲蟾筆架上:「阿衡,我並不是個蠢人。你年紀還小,不懂這些,嘴上又向來安全,所以我才說給你聽的。我信我父兄,我祖父更疼我如寶,他們絕對不會害了我。便是他們不如我的心愿,我也不會心生怨恨,我生在董門,受養育重恩,又怎能為一己私慾置家族利益於不顧」
「我只是,只是」董音握著書衡的手微微使力:「不甘心啊。人生在世,竟有這許多不如意。」
書衡心說,你真嫁了誠王也未必如意。那小王爺已經註定是一個富貴閒王,還是備受猜忌提心弔膽的閒王。我可是聽四皇子說過他這王叔是會給女孩子淘胭脂的,身邊伺候的人各個都能張口詩閉口詞。你愛著誠王爺的詩酒風流,卻不一定愛他在別人那裡風流。讓他只風流給你一個人看?那可能嗎?
「好好好,董大才女,你有志氣。那你究竟要如何呢?」書衡約是猜到了,董音不是個逆來順受的姑娘,而且還有著自憐自戀的文人情結,她肯定會做一件事,祭奠自己這初戀的心動。寫篇賦?葬個花?
「燕泥,老爺這會兒還在書房嗎?」
「沒。我聽小廝說一大早去壽安堂給太爺請安被留下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那好,我們去合盛街吧。」
書衡頓時瞪大了眼:「你要-----」
「沒錯,就說要去你家裡玩。」董音已經開始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了。
可憐的董夫人看著女兒病懨懨的樣子只會勉強維持著風度心裡干著急,眼瞧著書衡哄的她回心轉意,也是喜出望外,親自將兩人送出了府。她可不知道自己這個極有主見又頗有膽子的女兒要做一件足以讓她嚇哭的事情,而她那能深深被依賴的丈夫現在卻在書房裡被老子訓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