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秋氣隱約。萬物開始由從榮盛的巔峰漸漸滑落,怪道有詞說「多事之秋」,又是秋後問斬,又是秋後算賬。也難怪那些做賊心虛或者心思敏感的人看到秋字,心臟都要揪一揪。
這個秋天的大夏也不太平。秦地藩王梁王,驕橫跋扈,頑縱不法,不僅奢靡無計,還貪婪成性,搶占民田,圈地跑馬,乃至擄掠民女草菅人命。龍顏大怒,奪爵下獄,抄沒家產,重者斬首,輕者流放。這次□□運動以雷霆之勢發動,甚至牽連不少外省大員。
不惟如此,京中的豪門顯貴也一併聆聽訓誡,接受忠廉奉公再教育。運道不好的錦鄉侯府,寧遠侯府,壽山伯府等都挨了責罰,被勒令期限之內補上戶部虧空,否則就抄家奪爵。其他如令國公府,廉國公府,南安郡王府,誠王府也挨了申斥。更倒霉的諸如東昌侯,威遠侯,華陽伯等則被奪爵抄家。
那梁王妃是太后的大外甥女,不僅老公要喪命,要被殺頭的小世子還是她三十多歲的老來子。聽說了消息,一路從秦川哭到京城,哭進了太后的永安宮。彼時,太后正用細紋叢生的眼睛看著自己一早送去廣濟寺祈福的佛經-----送去的究極完美版,留下的是略有瑕疵的,聽到梁王妃來拜,心裡長長了嘆了口氣。
根據她得來的消息,連她娘家向華伯府也是鬧了饑荒的。於是太后病了。幸虧這皇帝兒子混蛋歸混蛋,但還知道不能太不孝,偷偷的查到了也不聲張。一劑寬心藥下去,太后的病又好了。然而太后心裡並不樂觀。縱然她一直都知道這個兒子不好拿捏,卻也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欠兒子的人情。
難道為這姨表親再豁出臉去求人?哼!若非他們倚仗權勢圈山占地鬧的太過分了弄到民不聊生,怎麼會有這次大清洗?太后心裡也憋著一股氣,幸好她事先拉攏了領著刑部侍郎的張家,和奉旨清查的良國公王家,否則還不知道能兜住多少。
梁王妃顧不得體面,跪在永安宮又是哭鬧又是撞柱尋死,最終太后一聲怒喝:「你要真想死,何不死在秦川?偏要千里迢迢趕到上京,死在哀家眼皮下?」
梁王妃披頭散髮,乾枯蒼白,舊衣破裙伏在地上哀哀哭泣,「姨母,姨母,我娘親在世時你是如何說的?你說我欠姐姐這一回,姐姐放心,你的女兒我一定幫你照應著。現在呢,現在我的王夫我的兒子都要被殺頭了啊!可憐我的小世子他才八歲,他還是個孩子啊!太后,太后救命。」
「你既是當家冢婦,冊封的王妃,就該知道勸誡夫君規行矩步,謹慎行事。可你呢?你娘親當初是怎麼教育你的?男人肆意妄為,你不僅攔著諫著,反而一味順承討好,甚至變本加厲,我怎麼聽說罷占田產逼死人命這種事還有你的份?」太后板著臉,閉著眼,手裡照常握著一串佛珠。
梁王妃連跪帶爬的撲過來,又被宮女攔住:「太后,我不過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管得住王爺?他把壞事安在了我的名下,我哪裡知道?」
太后冷笑道:「妻賢夫禍少,依我看,你也忒貪吝了,又只知道奉承討好男人,如今禍事臨門,這滔天之罪,哪個救得了你?」
梁王妃聽說,渾身一震,再次抬起頭來,神情有些駭人,眸光已近瘋狂:「陛下,還有陛下,當初要不是借我們的手,小麗妃娘家能玩完?登上大寶的說不定就是不他二愣子劉瀚,而是誠王劉沐!這已經不是過河拆橋了,這是卸磨殺驢啊!太后,太后難道您忘了?我們梁王府可是從龍之功啊!」
「夠了!」太后爆喝一聲,渾身都在發抖,半晌才喘勻了氣,厲聲罵道:「陛下登基乃是先帝遺囑,奉天承運,你渾說些什麼?」
太后冷笑連連,眼中也是寒氣升騰,梁王妃被這眼神逼的退居殿角再不敢亂叫,卻依然淚珠滾滾不甘心的看著她。太后臉上的肉仿佛化了一般,往下耷拉著,顯得極為可怖,最終開口狠狠的道:「你的兒子死不了,你的舌頭可要留神些。」
梁王妃連連點頭,叩首如搗蒜。
太后又看了看面前的佛經,心裡默默嘆息:自己還真是年紀越大越心軟了,若是早些年,她會不斬草除根?
太后老人家親自開了口。皇帝願意當一回孝子。小世子廢為庶人,保住了一條命。
風波乍起之時,袁妃娘娘正在剝蓮子,她打算煮銀耳蓮子羹。秀美的手指,清凌凌的水,碧瓷小壇,玉簪雲髻,月白羽紋紗衣,淡煙流水般美好,靜靜的就像一副畫。若是有心人欣賞,便會妥帖收藏。消息傳來,她微微一怔,一枚蓮子滾到了地上。抬頭望了望這闊大的宮室,她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入宮緣由。
她的父親老定國公才到中年便纏綿病榻,母親無力庶務轉而投向了神佛。而她的好二叔好三叔為了自己奢侈糜爛的生活,最常干也最愛幹的事就是跟戶部借貸-----然後由長房去還錢,後來還出現了霸占民女盤剝私產的惡行----統統由長房頂著。新帝登基,正是各部門開足馬力獻功的時刻,連著幾道彈劾把整個國公府推向風口浪尖。她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對病榻上的父親說的話:「我是袁家嫡女,長女,父親病重,幼弟無依,袁家有事,我不頂著誰頂著?」她入宮見幸,冷暖自知,卻絕對不會後悔。
她也還記得當初弱弟愧疚自責之語:「大抵男兒沒本事才讓女子受著委屈。」
其實她很想說嫁誰都是嫁,難道不嫁皇帝就不會委屈了?但凡人生,總要有點磨難才像活著。該拼的時候,就要拼一把。
子羽(袁父的字)沒有辜負她。袁妃微微昂首轉了轉眼睛,將那點淚光盡數隱下。
「母妃。」地上的蓮子被重新撿起來放進了碗裡,卻是小四。
看著這個俊秀懂事的孩童,袁妃臉上陰翳消散,笑意溫暖如水,拿出手帕輕輕擦去他額頭上的汗,看他穿著深藍騎馬服便道:「又騎馬了?」
「沒,看大皇兄耍槍呢。」
袁妃忍不住笑了:「皇兄耍槍,你倒出了一身汗?」
「我鼓掌呢。皇兄好厲害,騰龍九式都學會了。他準備再長些氣力,就學霸王槍呢。」
袁妃一笑便罷,不多置評,只捏捏幼童尚顯稚嫩的骨頭:「你只管鼓掌,可別亂碰,也不許急著練,現在把骨頭累著了,以後長不高。」
四皇子乖巧的點點頭:「我覺得自己拿筆更順手。」
袁妃慈愛的道:「不用想太多。我做了冰糖狍子肉,快去更衣,準備用飯。」
四皇子答應著跑開,袁妃眼神始終溫柔的注視著她。
先帝寬仁,對有爵之家非常優待,如今這位卻不然,看清這一點的勛貴世家,紛紛告誡子孫,大整家規,一時間鬥雞走馬的少了,吃喝嫖賭的也少了,書院空前熱鬧,上京風氣為之一清。不過再怎麼整,也輪不到「賢良恭敏」的書衡身上,說實話,若非有那些貨色在起反襯作用,或許她再修個義莊也封不了縣主。因為隨後也有人家修義莊,但帝王除了口頭嘉獎,兼賜牌匾,也沒有別的表示了。
書衡這個剛封的榮宜縣主非常低調,既沒有擺流水席,也沒有大宴賓客,除了近親,只通知了幾個要好的姐妹。現在她正在練字。腕上懸了一塊沉甸甸的玉葫蘆嵌寶墜子-----特意用來練練腕力。這法子還是袁國公告訴她的,因著他當初體弱,也是腕力不足,才用這麼個法子。
袁夫人很心疼,沒寫上三五十個就讓丫鬟給她按摩活血,生怕累著骨頭。監督她休息,卻不會多做阻撓。紮實的童子功非得一筆一筆練出來不可,沒有捷徑可以走-----她不懂書法,但她無條件信任自己相公。
雲煙墨,宣紙,湖州硯。這些都不算什麼,難得是筆,琥珀筆桿,剔透光潤,秀巧鼠毫,圓滑如
意。筆桿杆首還刻著兩個小小的字「右軍」。「右軍」筆,千金難求,有價無市。王羲之,王右軍。這右軍筆的製造者號稱出自琅琊王家,乃是書聖王羲之的嫡系傳人,他做的筆,從款型到顏色無一不是有據可循,有典故可查,考證起來無一不是當年書聖的同款。而這筆也的確質量上乘,精雅絕倫,不僅書寫實用也可做雅器來賞。本身數量極為有限,一年也不知有幾支產出,再加上有這麼一層光環在,這筆可謂是瓊林文人閨閣才女夢寐以求的好物。等閒見它不到。
雖然書衡根本不覺得用著書聖的筆就能寫出書聖的字,可是真的握在手裡的時候還是忍不住飄飄然。虛榮啊,人性的弱點啊弱點。書衡忍不住唏噓。
這筆是董音的哥哥董懷玉送的。
「聽聞縣主最近正苦練書法,特備薄禮。縣主解開了小妹心結,在下甚是感激,略表一二。」那個秀雅如竹的少年,行止間仿佛風過松徑,賞心悅目。按理來講,首輔才是握著實權的大臣,比一般的宗室更可生畏。但這少年卻是一直謙遜有禮,沒有一絲傲氣,年紀不大,卻顯出虛懷若谷的氣度來。看著一幫臉紅眼暈,忍不住眼光往他身上溜的丫鬟,書衡暗罵她們不爭氣。
有這麼一個哥哥,董音還看上了誠王爺?書衡心裡默默比較了一番,得出結論:董大才女,你丫的根本就是青春期的躁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