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書衡來到榮華堂左廂房的時候,御哥兒才剛剛睡醒,被媽媽餵得飽飽的,躺在那裡睜著眼睛看花球。那紅綠緞帶裹出的鳳尾掛球輕巧大方,微微有風吹過,便搖擺不停,彩帶飄飄蕩蕩。
小嬰兒嫩嫩的肌膚好似剛剝出的雞蛋。黑而亮的瞳仁清澈到讓人心醉,隨著那掛球來迴轉動,更添幾分純淨。書衡伏在搖籃邊瞧著忽然有點懂得那些新媽媽的患得患失和滿腔母愛,實在是太美好了啊!「無暇的寶貝」書衡喃喃道:「願你被世界溫柔以待。」
書衡伸出手來戳他的小臉,御哥兒咯咯的笑起來。小肉包子一樣的拳頭在寶藍色萬字不到頭雲緞小襖里握得緊緊的,書衡把手指頭從他袖口裡伸進去撓他的掌心就被他牢牢的握了起來。
「猜猜你捉到的是什麼?」
紅袖捧著一個小簸籮走進來,聞言笑道:「姑娘太心急了,說話還得個把月呢。」
書衡轉頭笑道:「我曉得,我就是逗逗他。如今的小嬰孩兒就跟海綿一樣,外界有什麼就吸收什麼,多跟他說說話,能變聰明呢。」
「咦是嗎?」紅袖道:「媽媽說小嬰兒是經常睡的,多吃多睡才長得結實。」
「滿月之前倒是一天十二個時辰幾乎都在睡的,現在不用了,可以跟他講講話,聽不懂也沒關係,本就沒指望聽懂,好玩嘛。」書衡一邊說一邊隨手拔下頭上的一支細細小心的銀質白玉蘭響鈴簪,輕輕一搖,清脆纖細的鈴音便飄散出來,御哥兒眉眼全是笑,微微扭動著脖子四處尋找:「看,反應很快呢。」
紅袖也笑:「小少爺長得真俊。」
「小孩子能看出些什麼?白一點,嫩一點,水一點,肉乎乎圓滾滾,幾乎都一樣。」書衡一邊說一邊腦子裡不自覺的想起大皇子:哎呀,他是剛生出來的時候就是黑乎乎的呢,還是後來故意把自己弄糙的呢?
見多了白面書生,書衡反而這個黑面神印象十分深刻。
「對了,四皇子殿下有沒有說三月三到哪裡玩嗎?」
「宮裡還沒有傳消息出來。夫人也沒有時間進宮覲見貴妃,裁雲坊新收好些花朵裙的訂單,第一批生意尤其重要,夫人忙的不可開交呢。」紅袖用沾了溫水的棉棒輕而快的擦拭御哥兒的嘴唇:
「縣主要是想跟四皇子玩,可以自己進宮的呀?」
書衡想了一想搖了搖頭:「罷了,他的課業應該很緊,聽說上元節的時候陪駕半宿,後來回了宮還點著燈補功課。今日不是旬休,我去找他,他耽誤了時間又得夜裡補。」
紅袖嘖舌:「陛下好狠,別說是天潢貴胄,龍子龍孫,便是一般人家,也不會這麼死命逼迫小孩子。」
書衡笑的微妙:「就是龍子龍孫所以才必須得這麼逼,哪怕不是陛下逼,他自個兒也得逼。同樣是王爺,瞧瞧端王順王,再瞧瞧肅王瑞王?活著累啊,一半是生存一半是攀比,最累的是不比還不行。」
這小大人一樣不合年齡的話讓紅袖覺得好笑:「宋婆婆年下來的時候手上裂了多深的紅口子,那是醃白菜凍的,還要鑿冰捉魚。夏天的時候毒日頭底下割麥子,面朝黃土背朝天,那才是真累呢。」
哇----啊-----正說得好好的,奶娃娃忽然哭起來。書衡一驚,忙抽回指頭,「怕是要尿濕了。」
紅袖檢查了窗戶縫,掛好帘子,撩開御哥兒那真紅鴛鴦錦的小被子飛快的檢視,書衡親自從小簸籮里拿出柔軟的尿布遞過來,紅袖接過後,三兩下處理完畢,換下來的髒尿布隨手丟進了一邊的小銅盆。
紅袖手腳輕捷,迅速蓋好了被子,又把小孩頭扶正,確保他躺的舒舒服服的。紅袖笑道:「這種天氣最怕撩被子著涼。我當初是跟李媽媽學,自己拿著小包袱練了三天,速度力度都過關了才接手的。」
紅袖頗有得色,書衡點頭笑道:「有這種認真精神什麼事做不好呢?對了,蓮二嫂子還沒有走嗎?」
「沒。在咱們府里,坐個半時辰就能喝兩壺茶吃了兩碟子點心了。」紅袖撇嘴道:「夫人忙的很,沒工夫理她,她愛等就等著吧。」
蓮二嫂子也是個奇人,奇就奇在不知臉面為何物。明明上次在老四房被袁夫人下面子下的那麼狠,現在卻依然可以坦然無事的上門來。她眼皮子淺,心裡又沒成算此從書月嫁入沈家,做了沈家嫡長孫媳,日子過得愈發滋潤,調養的比閨中還氣派。連大嫂子也沾光,如今穿金的戴銀的,她怎麼會不眼紅?繼室小四奶奶不大管事,老四房原本就是榴大嫂子管家,如今她錢包大了,自然腰杆就更硬了,對二房還不是想怎麼打壓就怎麼打壓?
她也喊過哭過鬧過,但榴大嫂子何等人能管家都是有兩把刷子的。她原本對這些手段就熟悉的很,雖然愚笨卻手黑,對銀錢尤其精明,她一點好處也占不到。蓮二嫂子眼珠一轉,又瞄上了國公府。難道榴大嫂子是妯娌,她就不是了?沒有幫了一個卻撇了另一個的。這麼一想,蓮二嫂子便開始來定國公府請安,三天兩頭的跑。
她早先不來,是因為她怕袁夫人。胡攪蠻纏只對面子活耳根軟的人有用。袁夫人是誰?她是敢抽人鞭子敢挺劍殺賊的衛五。上次說話也是借著榴大嫂子的話頭開口。再加上那次的「賠禮茶」,蓮二嫂可以說是從心底里對袁夫人懷著畏懼。如今還敢上門來,只能說利令智昏,看到銀子好處,就再也想不到其他了。這種人原本就是沒有體面,沒有骨氣,也不懂得何為自尊自重的。書衡每每嘆息:杉哥兒多好的孩子,偏攤上這麼個娘。
袁夫人原本就厭棄她的為人,往往是放她進了公府,也停在二院,不允許她進內院和客房。這原本就是暗含的鄙薄,她竟然也毫無顧忌,一併連端茶送客這種暗示也裝看不懂了。她自己又賤性,看著別人家的好東西就走不動路,自從她「一不小心」「無意之中」將一隻寒梅立雪藍田玉小擺件「拿去玩玩」「借著放放」,每次她來袁夫人都會派人死死盯著。
他如此頻繁的上門,袁夫人猜到始末,只呸了一口,我幫書月找了婆家現在還幫你?我幫誰是我的事,輪不到你來唱戲。我幫了四房一個難道就等於我把整個四房抗在肩上?即便你把現國公爺想成了先國公爺,也得看看衛五我是不是先老夫人!
老四房的大爺性子懦,做不了榴大嫂子的主,而袁夫人又對榴大嫂子的性格摸了個精透,確保她翻不出花騰不出浪,貪到底不過為著些銀子,而且也由親家沈家應付,其實跟公府攤不上什麼,所以才鬆了口。但蓮二嫂這種人卻是沾都不能沾。
袁夫人原則性很強,說不見也真不見,一開始還打發人說:「鋪子裡有賬結算」「後院裡有瑣事要處理」「頭有點疼」「眼有點花」再後來理由也不說了,她來就只管晾著她。蓮二嫂的神奇之處就在這裡,她竟然「茫然無知」「絲毫不覺」的堅持不懈等下去。難不成非要跟當初對三姨奶奶一樣直接趕出去才好?
書衡敢肯定她這個娘親絕對這樣想過。但畢竟是國公爺這邊的親戚,袁夫人處理起來沒有那麼毫無顧忌。就像她明明不喜老四房,但該有的禮數還是敷衍到位。
書衡道:「這樣吧,下次不給點心了。只給茶,茶也別泡碧螺春老君眉,隨便弄點茶末子就好了。」
「待客茶早換下了,如今那茶已看不出是茶了,只有些顏色。二院那幫婆子們精著呢,根本不用主子開口。」紅袖安撫她道:「小姐不用擔心,夫人是這兩天挪不開空兒,等鋪子裡料理清楚了,定會騰出手收拾的。咱們夫人的能耐您都知道,這算什麼?」
其實書衡完全不覺得這個問題能難倒她娘。就她看來蓮二嫂的事情也很好解決,畢竟她上頭還有公公婆婆在,這是最有效的借力打力手段。四奶奶四叔公是絕對不會得罪國公府的,畢竟當初二房三房的遭遇他們都看在眼裡。隨便許些好處或者使些手段,就能讓四奶奶把蓮二嫂關了禁閉,或者不許她出頭露面。尤其還有管家的榴大嫂子這個關卡,這事情根本沒有難度。
-----根本沒有難度的事情卻一直拖到了現在。書衡不得不揣測另一種可能,老四房甚至包括榴大嫂子在內,都在觀望,試探,等國公府的下一步的動作,畢竟依附別人當米蟲的日子還是很安逸的。她不信對如今的事態,尤其袁夫人的態度,四奶奶榴大嫂子會什麼都看不出來,任由蓮二嫂在這裡丟人,有可能就是故意的,放她來鬧一鬧,試一試。
書衡這麼一想,頓時覺得心裡堵得慌。世上竟有這樣厚顏無恥的人!
想到蓮二嫂現在還坐在外院,用她那包裹在半舊暗香色羅裙里的屁股壓國公府紅漆雕花的椅子,書衡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再讓她多呆片刻,那討厭的氣味就能順著風口衝到內院來。書衡擰眉站起身來:「我去會會她。」
紅袖大驚,忙拉住她:「大姑娘,您還是在這裡跟小少爺玩吧啊,外面的事情自有下人處理,夫人特意安排了人盯著蓮二嫂的,她不會鬧出什麼事來。」
「鬧出什麼事?」書衡冷笑:「我還怕她耍不出什麼新奇花樣呢!」當即邁步走出。袁夫人那麼忙也是為著她的想法和注意,她怎麼能不為她分憂?一點戰鬥力都不發揮,她又不是哈嘍誒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