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錦衣長安
四月二十三日,是個諸事皆宜的日子,太常寺夜觀天象,斷定這日天氣晴好,碧空高遠。大筆趣 m.dabiqu.com
朱雀大街半夜便封了路,眾多腰際佩著班劍的金吾衛神情肅然的戒嚴在街道兩側,從天黑站到天明,身子絲毫不見疲憊,連晃都不晃一下。
卯初時分,天光初亮,承天門外吹響一聲悠長渾厚的號角聲,這聲音高亢嘹亮,直衝雲霄。
淡薄的陽光灑落,班劍柄首上的龍鳳圓環在晨陽下閃著寒光,金吾衛五步一哨,十步一崗,那一臉的肅然殺意,將原本打算擠到路上仔細圍觀的百姓都給嚇退了好幾步,都不需要大聲呵斥,熙熙攘攘的百姓便不敢多有造次喧譁了。
號角聲停下來後不久,浩浩蕩蕩的導駕儀仗從承天門魚貫而出。
最前頭的幾輛大車裡乘坐著朝中重臣,其中一輛極為寬敞,鋪的蓋的也格外厚實,裡頭坐著的正是頗的盛寵的蔣紳蔣閣老。
別人看起來是盛寵,可蔣紳卻如坐針氈。
自從省試結束之後,雖然舞弊案並沒有牽連到他,但他心裡跟明鏡似的,他早遭了永安帝的猜忌,雖然這一回駁了他乞骸骨的摺子,但也只是個面子情罷了。
若他把這面子情當真,那可就太天真了。
宦海沉浮中,連父子師徒之情都不牢靠,更何況這點稀薄的面子情。
況且無情最是帝王家,坐在那張龍椅上的人,可以操控人心,可以鑒空衡平,唯獨不會有情。
蔣紳覺得這輛華麗的馬車就像華麗的牢籠,送他去死無葬身之地。
這幾輛馬車駛過長街,引得一眾百姓譁然,指指點點,這幾輛車裡的重臣,都是他們此生仰望之人。
華蓋馬車之後,兩排手持十二面龍旗的金吾衛緊隨而至,再後頭便是由四匹駿馬拉著,健壯端正的車夫駕著的司南車、記里鼓車、白鷺車、鸞旗車、辟惡車和皮軒車。
這些車馬是等閒人看不到的,從前戰亂多,陛下也沒法子一年出一次京,這些年天下昌明,漸成政通人和之勢,陛下才有了興致,年年都出京一游,可奈何他慢慢上了年紀,一年游一次,身子骨受不住。
這等盛景,也就更加的難得一見了。
導駕儀仗聲勢浩大,可最受百姓期待的還是引駕儀仗,引駕儀仗中青年才俊最多也最為引人注目,且不說走在最前面的十二排羽林軍,個個都器宇不凡,即便手持橫刀和弓箭,騎著高頭駿馬的,身上穿著銀鱗鎧甲,一身的冷意也掩蓋不住俊逸的的風姿。
而伴駕出行的高位朝臣、今科進士、各國使臣和皇親國戚的車馬也跟在引駕儀仗中。
高位朝臣、各國使臣和皇親國戚也就罷了,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沒什麼可看的,即便有那麼幾個看得上的,也高攀不上。
反倒是今科三甲,大半都是青年才俊,一甲是攀不上了,但是二甲三甲還是可以惦記一下的。
或風流倜儻,或溫文爾雅的今科三甲走過長街,頓時引得無數大姑娘小媳婦一陣歡呼。
更有膽子大的,將香囊、珠花釵環,帕子之類的東西,往這三個人身上扔。
年紀最小的榜眼崔景初羞得不敢抬頭,一張臉通紅通紅的,險些被砸下馬。
噠噠噠的馬蹄聲漸漸走遠,晨光漸亮,明黃色的幡幢和旌旗遮天蔽日,顏色顯得格外鮮艷刺眼,氣勢恢宏。
旗陣的後頭,跟著一隊隊低位的朝臣和護衛,這些人多半都出自勛貴之家,家裡有錢也有地位,不指望升官發財,只是占個官位一日日的混著,根本不那麼在意官威形象,看上去懶懶散散的,有些不那麼像樣子。
還有官員因為起的太早,精氣神自然有些不足,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的,還時不時的張大了嘴打個哈欠,困得淚涕橫流。
實在是有礙觀瞻。
浩浩蕩蕩的導駕儀仗和引駕依仗已經走上了朱雀大街,永安帝乘坐的車駕儀仗才堪堪駛出朱雀門。
那永安帝乘坐的玉輅被四十一名體健貌端的駕士簇擁著,太僕寺卿駕馭,外側還有北衙禁軍將玉輅圍了個水泄不通,讓想要一睹聖人風采的眾多百姓根本無法得見天顏,有些失望罷了。
北衙禁軍大將軍柳晟升緊緊貼著玉輅的一側,寸步不離,一雙虎目在人群中來回巡弋,目中精光必現。
緊隨玉輅的是永安帝的后妃公主的車駕。
永安帝下旨,此番前往玉華山避暑,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伴駕隨行,包括年幼的皇子公主。
后妃和公主皆是乘坐車車駕前往,而皇子們則是騎馬前往。
永安帝下這樣的旨意,也是存了一番歷練皇子之心。
他的年歲越來越大,雖然整日被人喊著萬歲,但誰又能真的活上一萬歲,時至今日,即便沒有再立太子,他也要為自己百年之後的大靖朝多做些籌謀。
陛下出行,隨侍之人甚多,除了身著銀鱗鎧甲,手持弓箭、班劍,陌刀的北衙禁軍,還有數都數不清楚的內侍宮女,內侍和宮女們則捧著孔雀扇、小團扇、方扇、黃麾、絳麾、玄武幢。
這些人都是永安帝的近侍,又緊跟著永安帝乘坐的玉輅,個個神情嚴肅而平靜,行走間不會發出半點聲響,更沒有人竊竊私語。
整個車駕儀仗顯得格外的莊嚴肅穆,連呼吸聲都整齊劃一,誰都不敢露出分毫懈怠輕鬆的神情。
永安帝的車駕緩緩駛上朱雀大街,而金忠和郁新則率領著四十八隊步甲兵、二十四隊騎兵和十二支旗隊走在整個依仗的最後頭。
一直到這支象徵著帝王的權利地位的大駕鹵薄完全走出了金光門,這一場超過五千餘人,聲勢浩大的帝王出行才算剛剛過半而已。
看到永安帝的鑾駕駛出金光門之後,在朱雀大街上等待已久的朝臣家眷的車馬,也紛紛的緊隨其後,往金光門駛去。
韓長暮作為內衛司的司使大人,本應也該跟在引駕儀仗中,但他另有差事,只是策馬在整個儀仗的外側穿行巡視,一襲紫袍被風掀起,別有一番肅殺冷意。
他目送鑾駕儀仗駛出了金光門,便策馬往相反的方向駛去,迎上朝臣家眷們的車隊,在熙熙攘攘的隊伍中找到了帶有韓府徽記的馬車,忙策馬過去,隔著車簾低聲問道:「阿杳到了嗎?」
車簾兒微動,一縷漸漸明亮起來的陽光灑下車內,韓長雲懶洋洋的半躺在車裡,連眼皮兒都懶得睜一下:「大哥,你怎麼只顧著問那個兇巴巴的丫頭,也不想著問問我。」
韓長暮愣了一下:「問你做什麼?」
韓長雲嘩啦一下撩開車簾,指著自己的臉頰,愁眉苦臉道:「大哥,你難道沒發現我瘦了嗎,沒發現這馬車顛得厲害,我都快散架了嗎?」
「......」韓長暮面無表情的冷聲道:「沒有。」
「......」韓長雲扯著嗓門乾嚎:「大哥,你不心疼我了!」
韓長暮實在聽不下去了,「唰」的一聲放下車簾。
就在韓長雲哼哼唧唧的跟韓長暮叫屈時,前頭趕車的小廝突然轉過頭,沉著臉色,陰陽怪氣的開口:「七爺覺得小的車趕得不好,可以下車走著去!」
韓長雲從微微晃動的車簾縫隙里望出去,看到那張皮笑肉不笑的俏臉,心裡雖然不服氣,奈何他打不過她,只好心虛的縮了縮脖頸,嘴角下掛,一臉的敢怒不敢言。
他可惹不起這個母夜叉,萬一惹火了她,她真敢一腳把他踹下車,讓他走著去。
韓長暮看到趕車的小廝,驚愕道:「阿杳,你,怎麼穿成這樣了?」他轉眸望著同樣坐在車轅上的金玉:「不是你在趕車嗎,怎麼讓阿杳趕車了,她身上還有傷。」
金玉心虛的笑了笑,趕忙從姚杳手裡搶過韁繩,低語道:「看,我說的吧,讓世子看到你在趕車,肯定罵我。」
姚杳嘁了一聲。
韓長雲適時在車裡嚷嚷道:「大哥,趕車這事兒不賴我,我讓她到車裡來坐著了,她不肯,非要在外頭趕車,搞的好像我是個壞人一樣。」
「......」姚杳尷尬極了,在車轅上不自在的扭了扭。
韓長暮看了看姚杳,又看了看韓長雲,冷笑一聲:「你不是嗎?你對阿杳做了什麼,讓她對你避之如蛇蠍?」
「天地良心啊!」韓長雲大聲喊冤:「大哥,我喜歡那種嬌軟的小姑娘,姚參軍好看是好看,可是她凶啊,一言不合就開打,這是半點沒長到我的喜歡上,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樣,她是我的兄弟啊,我能對她做什麼?我又不是飢不擇食的禽獸!」
「......你,」韓長暮險些噴出來,瞪著韓長雲,無語的指了指。
姚杳氣極反笑,頭也不回的嘲諷一句:「七爺,你這張嘴,沒被打死真是老天保佑!」
「是吧,我也覺得是,他們都說我長了這樣一張嘴,能活到現在真是祖上積德了。」韓長雲興奮的拍了拍姚杳的肩頭,頗有一種見到知己的開懷愉悅。
「......」韓長暮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怎麼會有韓長雲這麼蠢的弟弟,果斷決定不再理他了,再跟他多說一個字都折壽。
姚杳看了看韓長暮,又看了看韓長雲,覺得有些怪異,傳言韓長暮跟他的那些弟弟們都不和,跟這個幼弟自然也不親近,但是現在看來,事實好像並非如此。
可見傳言有虛。
但若這種不合是在人前做出的假象,那他們倆為何在她的面前不維持這種假象了呢。
她和韓長暮似乎還沒有熟到這個份上吧。
韓長暮自然知道姚杳看出了不妥,他沒有多做解釋,低聲問姚杳:「要不要和我一起騎馬?」
姚杳微微皺眉,搖了搖頭:「卑職傷勢未愈,怕拖延了大人的速度。」
韓長暮的心裡有些失落,但面上沒有流露出來,壓低了聲音道:「昨夜,內衛司地牢裡死了兩個人。」
姚杳愣了一下,正想再問些什麼,韓長暮卻已經催馬走遠了。
她微微低眉,很快想清楚了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里的深意。
清虛殿炸毀一案不已經能再繼續拖下去了,韓長暮只好遞了摺子上去,果然不出所料,永安帝震怒,判了陳氏兄弟斬立決。
不是秋後問斬,是當下就殺。
可見永安帝有多恨這兄弟倆。
當然了,殺人償命,陳氏兄弟也並不無辜,但終究其情可憫。
姚杳輕輕的透了口氣,靠著車門,微闔雙眼。
不知有朝一日,她會不會用得上這金蟬脫殼之計。
玉華山距離長安城一百多里地,若是催馬疾行,一個白日也能也能趕得到,但永安帝是御駕出行,車駕扈從足有五六千人,再加上朝臣家眷,浩浩蕩蕩上萬人的車隊,腳程自然快不到哪去。
故而車隊要在途中歇息一夜,永安帝可以住在館驛中,可其他的扈從就只能就地安營紮寨了,但隨行之人眾多,荒郊野嶺也無法全部容納,官位實在低微之人,恐怕會連個安營紮寨的地方都沒有的,便只能睡在自家的馬車上,湊合一宿。
天晚之後,車隊正好行到距離玉華山六十里的地方,早已累的人困馬乏,不易再往前趕路了。
永安帝的車駕已經趕到了距離玉華山六十多里地的一處館驛,這處館驛是專門為陛下前往玉華山避暑所修建的,平日裡雖然安排了驛丞和驛卒駐守,但並不對往來官員開放。
永安帝下旨定下前往玉華山避暑一事之後,這處館驛便被內衛司和羽林衛共同接手,內衛司負責勘查,羽林軍負責戍衛。
永安帝的車駕趕到時,韓長暮和羽林軍的右衛指揮使金忠就在館驛門前跪迎,身後跪了一溜連頭也不敢抬的驛丞和驛卒。
「回稟陛下,館驛內外都已清理乾淨,臣等恭迎聖駕。」韓長暮恭恭敬敬道。
永安帝叫了聲起,朗聲道:「辛苦久朝了。」
韓長暮躬身道:「為陛下盡忠,不敢言苦。」
永安帝沒再多說什麼,舉步走進館驛,身後的妃嬪們也紛紛跟了上去。
這處館驛雖然不及玉華山行宮那般金碧輝煌,但修建的初衷便是為了供陛下避暑途中休息,故而修建的也格外的寬敞,比之一般的行館,不知要富麗堂皇多少。
永安帝和后妃皇子公主都安置下來後,韓長暮和金忠交接了戍衛一事,便催馬往長安城方向趕去。
上萬人的車隊停在距離玉華山六十里地的荒郊野嶺中,星星點點的燈火蜿蜒了十里地,營帳連綿亦是數里不絕,最近的一頂營帳距離玉華山只有五十五里地。
歇腳的地方是有了,可是用飯卻不那麼方便了。
住在館驛中的永安帝和后妃、皇親國戚和各國使臣有御廚做飯,但在荒郊野嶺中安營紮寨的朝臣極其家眷,就只能自行解決了。
當然了,若是沒有自帶廚子,館驛里的廚子也在荒野里架起了大鍋做飯,供車隊中的眾人取用。
韓府的車隊館驛的後頭,距離玉華山六十五里左右。
韓府人少,兩個主子加上隨從也就才十二三個人,搭了五頂營帳。
曠野中風大,勁草低伏,樹影婆娑,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深黑如墨的天際低垂著,與無邊無垠的曠野相接,天上一勾淡淡的清月,雲翳繚繞,月色被遮的若隱若現。
營帳間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松枝枯木填進火堆中,火苗躥起數丈高,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當值的兵卒在各個營帳之間來回梭巡,盔甲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韓長暮催馬趕到韓府的營帳前,看到幾個人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火光映照在臉上,紅彤彤的一片。
韓長雲傾身,不知道朝姚杳說了什麼,姚杳突然笑的前仰後合,平日裡略顯寡淡英氣的眉目,在篝火紅光的映襯下,平添了幾分嫵媚。
韓長暮將韁繩拴在樹幹上,舉步走過去,硬是擠到了韓長雲和姚杳中間坐下,面無表情的問了一句:「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韓長雲看出了韓長暮的臉色不虞,他又轉頭看了一眼木然下來的姚杳,微微挑眉,像是窺探到了什麼天機一般,捂著嘴搖頭:「沒,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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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把攬過在旁邊伺候的婢女的肩頭,浪蕩的勾了一下她的下巴:「沒說什麼,對不對。」
那婢女羞紅了臉,連連點頭,嗯了一聲。
韓長暮簡直不忍直視,一臉嚴肅的對姚杳道:「離他遠點兒,免得帶壞了你。」
姚杳愕然無語,看來韓長暮跟韓長雲的關係的確不怎麼樣,上晌那會看起來的和睦相處,其實是她的錯覺。
韓長雲是個極會享受之人,篝火上烤的是他提前醃製好的羊肉,火堆旁邊是他從京裡帶出來的梅花釀,食盒裡還有已經涼透的胡麻餅和各色點心,稍微熱一熱就能吃。
看著他一樣樣的往外端著各種吃食,韓長暮格外的不以為然,輕嗤了一聲,聲音中帶著濃濃的不屑和譏諷。
韓長雲並不生氣,微微錯身,越過韓長暮,望著姚杳笑道:「苦了什麼,也不能苦了自己這張嘴,對不對,阿杳姑娘。」
姚杳連連點頭:「可不是麼,人間實苦,吃不好就是苦上加苦。」
韓長雲簡直覺得自己是找到了知己,若不是因為打不過韓長暮,他就要把這個礙眼的傢伙推得遠遠的了。
看著韓長雲和姚杳你來我往的說的熱鬧,韓長暮心裡發澀,烤的噴香入鼻的羊肉吃起來也如同嚼蠟,沒滋沒味的。
夜色漸深,營帳前的篝火漸漸熄滅了,奔波了一整日的人們紛紛鑽進各家帳子,聽著此起彼伏的蟲鳴聲,勉強睡了過去。
韓長雲多喝了幾口酒,早就摟著那婢女進了帳子。
韓長暮和姚杳都是有差事在身的,不敢飲酒,便多吃了幾塊炙肉。
姚杳拿著一根拇指粗的樹枝,有一下沒一下的挑著微弱的篝火,想到上晌時,韓長暮語焉不詳的那一句話,終於沒能耐住性子,低聲問道:「他們,出京了?」
韓長暮心知肚明,並未說的那般直白,只是低低的「嗯」了一聲。
靜了片刻,姚杳嘆息:「可惜了,以後只能隱姓埋名了。」
韓長暮並不認同這話,淡淡道:「活著,就不可惜。」
姚杳愣了一下,驟然笑了,有個念頭在她的心裡叫囂,她沒有多思多想便問出了口:「司使大人還會對旁人生出惻隱之心嗎?」
韓長暮對上姚杳的一雙似水杏眸,他心裡微微一動,寒星般的雙眼中驟然波光瀲灩,抿了抿嘴:「那要看對誰了。」
姚杳話中有話:「是,法理不外乎人情?」
韓長暮眉峰微挑,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看起來是一臉冷肅,可溫軟的笑意卻從眸底泄露出來:「人情就是人情,沒有法理可言。」
姚杳覺得這話是個坑,就等著她心甘情願的往裡跳,她可沒那麼傻,會自投羅網。
她眯起一雙眼,像一隻狡黠的狐狸,笑眯眯道:「可若是,殺頭的,誅九族的罪過呢?」
韓長暮其實猜到了姚杳想問什麼,淡淡笑道:「那也無妨。」
只是淡淡的四個字,在姚杳的心裡掀起了軒然大波,她扭過頭,把激盪的心神按下去,按的如枯井般平靜,才轉過頭,慢騰騰道:「大人的膽子還真不小。」
韓長暮本以為說了這句話,會看到姚杳有所動容的模樣,會聽到她說些別的什麼話,可卻並沒有意料之中的情形出現,不禁有些失落。
他一時激動,抬了抬手,手剛要落到姚杳的髮髻上,不意她撇了一下頭,躲過了他的手。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一時無話。
就在此時,孟歲隔急匆匆的翻身下馬,剛剛靠近篝火堆,一身寒露便化作了淡白的霧氣。
他壓低了聲音道:「世子,出事了。」
從儀仗出京,孟歲隔便一直走在最前頭,若不是大事,他絕不可能調轉回來。
韓長暮瞬間變了臉色,冷厲問道:「怎麼了?」
孟歲隔看了看左右,低聲道:「在離玉華山五十里的林子裡,發現了兩具屍身。」
韓長暮的心裡咯噔一下,自從永安帝下旨要前往玉華山避暑,這條路就被千牛衛來回勘查了許多遍,聖駕出京的前一日,千牛衛更是將這條路戒嚴了,尋常人根本無法進來。
這個時候出事,要麼是趕在千牛衛到來之前做下的,要麼就是千牛衛里出了問題。
韓長暮的臉色陰沉的厲害,騰地一下站起身,疾言厲色道:「在什麼地方,帶我去。」
「我也去。」姚杳也扔了手上的樹枝,跟著韓長暮走了出去。
韓長暮轉頭看了姚杳一眼,憂心忡忡道:「你的傷勢,受得住嗎?」
姚杳洒然一笑:「大人放心。」
三個人策馬疾行,穿透濃重的化不開的夜色,山石溪流,荒林衰草倏忽而過,十幾里的路程轉瞬即至。
那一片密林並不算很大,就在曠野的邊上,但是樹木都長得高大茂盛,落葉常年堆積在地上無人清理,一股股陳年腐朽霉爛的氣息在林中瀰漫。
幾名內衛守在林子的邊緣,一看到韓長暮三人策馬過來,趕忙迎上前,行了個禮:「大人,就在林子裡。」
韓長暮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內衛,跟著孟歲隔極快的走進林中。
發現屍首的地方就位於密林的中間地帶,濕氣深重,腐朽的氣息更加濃厚。
地上挖了一個深坑,兩具屍首就趴在坑裡,坑外是潮濕的新土。
三條黑色的細犬圍著深坑來回打轉,吐出長長的舌頭,發出赫赫嗤嗤的聲音。
三名守在深坑邊上的內衛拽了拽繩索,讓細犬安靜下來。
孟歲隔指著深坑道:「卑職等巡視到此地,細犬突然朝林子狂吠,卑職等覺得有異,就進來查看,發現了這個地方有新掩埋的痕跡,挖開便發現了屍首。」
韓長暮點點頭:「千牛衛呢?」
孟歲隔指著不遠處隱隱約約的人影:「千牛衛都在林子外頭逡巡,卑職已經問過了,三日前他們趕到此地,用細犬查過一回,並沒有發現異常,昨日白天,也用細犬查過,也沒有異常,此時他們帶的細犬都趕去玉華宮了。」
韓長暮微微沉凝,做下此事之人顯然知道千牛衛的行事規律,這才鑽了個空子,但是他們沒有想到,這次不單單是千牛衛提前逡巡,永安帝還派了內衛司沿途察查。
若非如此,這個空子還真的讓他們鑽過去了。
韓長暮淡聲道:「把屍首挖出來。」
幾名內衛齊聲稱是,忙將兩具屍首抬出了深坑,仰面擺在枯葉上。
韓長暮和姚杳提燈湊到近前,仔細查看。
這兩人都是男子,死的時間並不長,身體還沒有腐敗的跡象,只是臉被毀的厲害,根本看不清楚模樣了。
姚杳微微蹙眉:「司使大人,這兩人都是脖頸受傷,一刀斃命,死的乾淨利落,沒有任何受過折磨的跡象,兇手和死者之間顯然沒有什麼深仇大恨,只是為了殺人,那麼毀了這惡二人的容貌也不是為了泄憤,卑職以為,是為了掩蓋這二人的長相。」
韓長暮深以為是的點點頭:「你看他們的指甲都很完整,沒有痛苦掙扎的痕跡,臉上的傷應該是死後造成的。」他微微一頓,轉頭望了望四周深幽的密林:「這附近沒有人家,千牛衛也提前三日將這裡清了路,尋常人是進不來的,只有負責陛下避暑一事的官員,兵卒和隨從,拿著相應的文書才可以通過。」
姚杳「嗯」了一聲,和孟歲隔一起,在屍身上一通翻找,片刻之後,她搖了搖頭:「大人,這二人身上並沒有刻意證明身份的文書。」
這個結果並沒有出乎韓長暮的意料之外,他微微點頭:「兇手既然毀了這二人的臉,又怎麼會留下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文書。」
姚杳看著二人身上的衣裳,思忖道:「大人,這二人穿的都是粗布短褐,一個是靛藍色,一個是深褐色,邊緣磨損的比較嚴重,兩個人都穿深色布鞋,鞋底也磨損的厲害,由此看來,這二人的身份不高,都是出苦力的人。」
韓長暮自然也看出來了,拿起其中一人的手看了看:「此人的手臂粗壯,左手的拇指內側有極厚的老繭,手指和手背上都有陳年燙傷,可是,」他仔細看了看這人的指甲:「可是他的指甲修剪的乾淨平整,沒有半點灰塵,應該是極為講究之人。」
姚杳也拿起另外一人的右手,微微皺眉:「這個人的手上同樣的位置也有同樣的老繭,但是他是右手,大人你看,」她指著這人的右手:「是不是老繭的位置幾乎一樣,手臂也比較粗壯。」
孟歲隔疑惑不解:「是什麼樣的人,會長出一模一樣的老繭,而且還是一個在左手,一個在右手。」
韓長暮抬手比劃了一下。
姚杳偏著頭想了片刻,朝韓長暮伸出手:「大人,有匕首嗎?」
韓長暮愣了一下,彎腰從革靴的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刃,連著刀鞘一起遞給了姚杳:「要匕首幹什麼?」
姚杳沒有說話,抿了抿唇,按照這兩個人手上長得老繭的位置握住刀柄,來回做著各種動作。
可是每一個動作都不那麼順手,她微微搖了搖頭。
韓長暮看出了姚杳是在做什麼,他皺眉道:「這兩個人手上的老繭,看起來不像是常年拿刀劍留下的。」他微微一頓,將屍身身上的短褐脫了下來,指著其中一具屍身道:「這個人是左手臂粗壯,而另一個人是右手臂粗壯,但除了手臂粗壯之外,他們身上的其他地方並沒有習武之人的見狀,下盤也不夠穩當。」
姚杳低眉看了一下,也覺得頗為奇怪。
那這手上的老繭到底是怎麼留下的呢。
韓長暮拿著兩身短褐仔細查看。
兩人都是被一劍割喉而死,從傷口上看,就是普通的雙刃劍,東西兩市隨便一個鐵鋪都能做得出來,並無半點特殊,從兇器上顯然是找不到什麼線索了。
二人被割喉之後,大量的鮮血噴濺出來,大一部分噴到了案發現場,而小部分灑落在了衣裳上,其中鮮血主要聚集在衣領和胸口,將短褐染透了。
血跡已經干透了,染了血的地方,布料硬邦邦的。
血腥氣和泥土的腥氣混雜在一起,已經不那麼容易分辨的出了。
若是內衛沒有帶細犬探查,恐怕根本發現不了這兩具屍身。
韓長暮仔細看了看短褐,突然雙眼一縮,指著衣裳上胸口靠下的位置,低聲道:「阿杳,你來看看,這是什麼?」
姚杳趕忙湊過去看。
只見那個地方有星星點點斑駁的污漬,顏色比衣料的顏色略深一些,痕跡的邊緣並不是十分的清晰,像是污漬滲透進了衣料中,而且慢慢的洇開了一些。
姚杳拿著那衣裳聞了聞,微微皺眉,有些難以置信:「聞著,像是油腥味兒。」
韓長暮的臉色微微一變,又拿起另外一件短褐,同樣在相同的位置發現了大小不一的污漬,形狀上看起來跟之前那間差不多。
姚杳腦中靈光一閃,換了個姿勢捏著匕首,來回的比劃,片刻之後,她突然開口:「大人,卑職知道這兩個人是做什麼的了。」
孟歲隔流露出喜色,插嘴問道:「做什麼的?」
韓長暮像是也想到了什麼,亦是點頭:「我也想到了。」
姚杳和韓長暮杳對視了一眼,齊齊出聲:「這二人都是廚子。」
「廚子?」孟歲隔難以置信:「怎麼會是廚子呢,這,從哪看出來這是廚子呢?」
「沒錯,就是廚子,這兩個人都是在灶房做飯的廚子。」姚杳一手拿著匕首,一手指著短褐上的污漬,比劃給孟歲隔看:「孟總旗你看,這是不是大廚顛勺留下來的老繭,那污漬是不是常年做飯,油腥濺到衣裳上留下的痕跡。」
孟歲隔恍然大悟:「還真是,分毫不差啊。」他微微一頓:「那為什麼是一個老繭在右手,一個老繭在左手。」
話音方落,他對上韓長暮看傻子一樣的目光,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失笑搖頭:「是了,是卑職犯傻了,右手上有繭子的,必定是個左撇子。」
韓長暮凝神望向營帳綿延之處,星星點點的篝火已經極為微弱了,如同暗淡的星辰灑落在荒郊野嶺間。
他思忖道:「館驛中是沒有廚子的,日常只有一名驛丞和四名驛卒駐守打掃,每年聖人下旨前往玉華山避暑,這四人就會將館驛提前打掃收拾乾淨,靜待羽林軍的接手。」
姚杳也是清楚這件事的,微微點頭:「所以,這兩名廚子,並非出自館驛,而起這條路的附近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家裡是養不起廚子的。」
孟歲隔問了一句:「那若是這人原本便是這附近的住戶,但自己又是個廚子,是在酒肆或是高門大戶里做工的呢?」
韓長暮搖了搖頭:「這附近沒有高門大戶,更沒有酒肆客棧,若是做工的廚子,根本沒有必要走到這裡來,雖然這片林子並不是他們的遇害之處,但能在千牛衛的眼皮子底下埋屍,想來殺人之地應該離這裡並不遠。」
孟歲隔心頭一跳,趕忙叫過幾名內衛,去四處仔細查看。
韓長暮凝神道:「在這附近,唯一用得著廚子的地方,只有一個。」
姚杳和孟歲隔對視了一眼,齊聲道:「是玉華山行宮。」
韓長暮沉重的接口道:「不錯,就是玉華山行宮。」
姚杳看著那兩具面目全非的屍首,心頭一跳:「大人,若只是單純的為了殺人,兇手完全沒有必要把這兩個人的臉也毀了,除非是,」她欲言又止。
「除非是為了李代桃僵。」韓長暮沉沉接口道:「行宮裡定然已經混入了宵小之徒。」
「什麼!」孟歲隔驚呼了一聲,想到自己現在身處何地,他又趕緊壓低了聲音,道:「大人,這,這怎麼得了,聖人明日就要趕到玉華山了,行宮裡若是混入了歹人,那聖人的安危,大人,這,這可怎麼辦啊。」
韓長暮沉了臉色:「現在請聖人迴鑾顯然是不可能的,只能,將行宮裡的隱患拔除掉。」他轉瞬有了主意,低聲吩咐孟歲隔:「即刻給顧辰飛奴傳書,讓他將行宮中的廚子和幫工暗中控制起來,嚴加查問,一切都要隱秘進行,不可引起慌亂。」
孟歲隔應了聲是,趕忙密林,傳書去了。
韓長暮抬眼看了看姚杳,神情有幾分凝重。
姚杳心裡咯噔一下,似乎猜到了韓長暮想要幹什麼,趕忙道:「大人不必擔心卑職的傷勢,有話直說便是。」
韓長暮笑了一下:「你倒是機敏。」
姚杳挑了挑眉。
韓長暮淡聲道:「行宮之事大意不得,可聖駕在此,我又走不開。」
「卑職明白,卑職這就趕去行宮。」不待韓長暮說完,姚杳便接口道。
韓長暮還是不放心姚杳的傷勢,想了片刻又道:「讓孟歲隔和你一起去,路上也能有個照應。」
「不用!」姚杳趕忙拒絕:「孟歲隔是大人的親隨,跟著卑職算怎麼回事,卑職的傷沒事,星夜兼程不算什麼,大人放心便是。」
韓長暮巡弋了姚杳一眼,見她神情堅定不似作假,也便答應了。
姚杳這才微不可查的鬆了口氣。
她是巴不得先行趕往玉華山的,整日和一個裝瘋賣傻的韓長雲,還有心機深重的韓長暮湊在一起,她得折壽三年。
說定了此事,孟歲隔也將信箋寫好,交給韓長暮過目。
韓長暮淡淡道:「再補一句,姚參軍即刻出發前往玉華山。」
孟歲隔詫異的看了姚杳一眼,他是知道她傷的有多重的,但是見姚杳一臉坦然,他應了聲是,補上了一句,將信箋裝進細小的竹筒中,用蠟封好口,綁在飛奴的腿上。
飛奴穿林而過,密林中一陣劇烈的激盪,它在密林上空打了個轉,調轉方向,穿透濃重的化不開的夜色,一路往玉華山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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