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胡嚼巴著沒點燃的菸袋,一雙閱盡人情世故的滄桑眼神,沒有表情的看著對面。
春光明媚之中,卓記招牌上的紅漆圓潤如珠,上面的名家手筆鐵劃銀鉤,但嘈雜陣陣的哄鬧,卓記二字被壓的黯然無光。
卓記是深夜打烊的酒館,夥計們總得歇息,大清早緊閉門板,是睡覺的好時光。
但是,「啪啪啪」,一會兒一陣的猛烈拍門聲里,笑聲如平地驚雷,暴躁而又沒有禮貌。
喊聲怪腔怪調,陰陽怪氣,刻意的尖刺,隨時都將掀起一個鬨笑。
「掌柜的,開門啊,兄弟們這就要吃酒,和你吃一杯。」
「施家三爺拔去頭籌,我們兄弟們也不示弱,我們接著捧場來了。」
大笑席捲而出,仿佛風月場中。
王富貴以前在北市受到多少的表面奉承,今天就遇到多少的落井下石。
這些人,就沒有想過王富貴倘若翻身,他們的結局可怎麼辦。最不會思前想後的,不都在普通人裡面。
誰會想那麼多,眼前說句便宜話,取到樂子就行。至於以後,以後對他們來說,還遠著呢。
美貌的卓秀,早就讓人垂涎三尺。黑施三既然敢開個好頭,敢跟上來的人大把大把。
金胡冷眼旁觀這種熱鬧,在金胡的幾十歲生涯里,也是頭回見到卓記這樣的落魄。
但是與金胡有什麼關係呢?
王富貴越早無路可走,金家越早收回讓王將軍壓榨的錢。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商人報仇也是一樣。而且金胡也沒有照顧王富貴的精力,眼前有一個人,把賦閒在家多年的金老掌柜鬥志,全盤的激起。
早上一睜眼,跟來的夥計傳話,昨夜黑施三大展威風,鬧了卓記酒館。明白人不用細說,針對的是他,那感覺肌膚無一處能避開,並不難懂。
金胡冷笑喃喃:「這個小子一石二鳥,既給我下馬威,又讓卓記變成他的傳聲筒,來勢洶洶,不簡單吶。」
就在昨夜,金胡會見王富貴的時候,王將軍仍有威嚴。可是這一夜過去,眼前讓捶得幾乎散開的木板門就是有力的證據。金胡不會跟著街頭巷尾的閒話,同樣的說句王將軍失勢。
在他看來,這分明是黑施三立威!
本來打算今天上午去拜會黑施三,會一會這個讓堯王殿下另眼相看的小子。但是現在金胡不打算給黑施三這個顏面,自己這老掌柜的去拜會他,他當得起嗎?
晾他一晾。
對跟隨身後的夥計道:「去陳家。」
他得先去見到陳青一面,弄明白他昨夜請客,陳青不出來的原因。在金胡看來,陳青不應約,應該是有人與自己爭搶這個心算的人材。說不好,又是黑施三那個小子在搗鬼。
否則陳青為什麼不出來呢?金家還在,陳青沒必要得罪自己。
……
陳青雙手捧著托盤,上面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一盤饅首,兩盤小菜,腳步輕輕的走到房中。
房內的床上,睡著骨瘦如柴的家主陳之興。
窗欞上有幾點艷紅,是昨晚落下的杏花瓣。陳之興枯黃的臉色與這花瓣相比,儼然一張死人面龐。
陳青的心頭一陣劇痛。
自從校場上回來以後,陳之興就一病不起,陳家又死一批大掌柜,往下面數,冒尖的就是陳青。而沒有校場生變,陳之興在所有的子侄之中,看重的也是陳青。
陳家的事情自然而然的交由陳青執掌,陳青為方便照顧陳之興,和就鋪面上的事情向他請教,這幾天搬在陳之興的家裡住著。
床前的小柜子上,陳青放下托盤,小心地看了看,陳之興呼吸平靜,像是睡的不錯。這對陳之興這幾天來說,相當的不容易,陳青想了想,還是不打擾他好睡,重新舉起托盤,轉身準備離開。
呻吟聲從後面傳來,陳之興艱難地道:「青……青……。」
陳青擺出滿面的笑容,回身道:「我在,您醒了?用早飯吧。這是老三一早在廚房裡看著熬的。」
他說的老三,是陳之興的親兒子。
看上去,子侄都孝敬,陳之興面上露出一絲笑,再吃力地道:「扶……」
陳青笑容不改,但是心裡一陣悲哀。田家的醫生來看過,家主氣怒攻心而引起的中風,還有清醒的神智就算萬幸,說話上的不利索,只能慢慢的恢復。
放下托盤,雙手扶起陳之興半坐著,用枕頭給他背後墊好了,端起粥碗,陳青吹了吹,送一勺到陳之興嘴邊。
陳之興吃下去一半,又流出來一半,陳青耐心的餵著。吃不到小半碗,陳之興搖頭不肯再吃,眼睛睜的大大的,仿佛為自己的說話加重表達:「紅…。紅……」
「是,這是收紅花的季節,按照咱們往年與金殷兩家的契約,在大梁國出售的紅花,由咱們經手的占百分之五十以上,除去您打發去丹城的人手以外,我又打發去兩批人,您放心吧,咱們按契約來,不會出錯兒。」
陳青柔聲地道。
陳之興點點頭,因為表情和說話都艱難,露出一個贊同,但看上去傻乎乎的笑,又道:「絲……四……」
陳青有些感傷,低聲道:「您好好養病,早一天重新掌家才好。咱們家遭大難,與施三少東家沒有關係。」
陳之興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神色有些嚇人。
陳青嘆氣:「唉,您還記得嗎?前幾年我就勸過您,沒事多結善緣,雖然堯王殿下清算咱們家,善緣可能也幫不上忙,但誰又說得好就不會提前結交到施家,也許施三少東家就會幫咱們說說話,而不是……」
有一句話,陳青躊躇著說不出來。陳之興做的事情,有很多陳青看不下去。就像陳趙兩家出事以前,合計把銀三姑娘殺了一樣,陳青相當的反感。
隨後,陳趙兩家就讓清算,在陳青彆扭的心裡更加認為,這是壞事做了頭,老天爺也和堯王殿下一樣,跟自己家裡清算一出。
死了的那批人,有些和陳青並不算合得來,但那也是自家人。陳青懇切地道:「咱們現在招惹不起任何人,您安心養病,我和老三不會讓家裡的生意一落千丈。」
陳之興鼓起的眼睛慢慢的暗下去,張張嘴:「交……」
「交給我和老三,您只管放心。」
陳之興眸子裡的神氣愈發的無光,有氣無力的點下頭。
陳青強忍難過,安慰幾句,拿著托盤走出來,在牆根下站定,長長的幽怨一聲:「吁……」
「青掌柜,青掌柜,」有人小跑過來。
陳青讓嚇一跳,怒道:「又出事了嗎?沒事就大呼小叫!」
來的人一愣神,有些後悔,家裡現在是驚弓之鳥,稍有風吹草動,也難怪當家的掌柜們就要害怕。但是他動靜不小的過來,卻是喜事。
「丹城的金老掌柜來了,說探視家主的病,還指名要見您。您看,丹城今年的紅花豐收,他主動送上門,是不是和他說說,紅花再給咱們家一成。咱們家運道不好,讓充公好些鋪面,如果弄不回來,能從生意上貼補些,就貼補些吧。」
回話的這個,也是陳家一個不大不小的掌柜,陳之興病倒,家裡主事的人,每天往這裡探視。臨時的,他充當回話的人。
陳青怒容更迸,咬牙道:「他來了!」
「是啊,怎麼,您不喜歡嗎?生意上門了。」
陳青冷靜下來,但依然沒有高興模樣,一甩頭:「我不見!」
「啊!」
回話的人雙手連擺:「使不得,這可使不得,金老掌柜手裡有半個丹城呢。」
他苦口婆心的勸著:「青掌柜的,家主管事的時候,有他擔著,您可以由著自己的驕傲性子來。如今可是您當家,您不見怎麼能行?生意上的事情,可是全家的事情。」
他的話剛說到這裡,又一個人跑過來,老遠的揚著手笑:「青掌柜,青掌柜,生意上門,大生意大生意,金家的老掌柜,他親自來了……」
這又是一個往這裡請安的壓抑不住喜悅的人。
陳青氣的眼前一陣發黑,大生意上門?如果可以的話,他恨不能和整個金家絕交,把整個金家扔到不毛之地去呆著。讓金胡後悔去吧,讓金絲哭去吧。
金財寶?
陳青並不太煩金財寶,他已定親,這輩子只能把金財寶在腦海里當成情敵。銀三姑娘的離開,陳青認為金財寶也是受害者,對他挺同情。
不扔金財寶,讓他後悔自己祖父和堂妹幹的好事情。
這樣想著,陳青在原地一步沒動。
「青掌柜……」
第三批喜動顏色的人過來,這回一來就是三個。加上剛才的兩個,陳青的耳朵根下頓時七嘴八舌。
「為家裡著想是您的責任。」
「咱們家現在變成過街老鼠,金老掌柜還肯上門,是有情意的,只這一點,就不能怠慢他。」
「他只要見青掌柜,去吧,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還害羞,」
陳青拗不過這些人,把托盤交給過路的一個僕從,沉著臉,活似全天下的人都欠他八百大錢,讓簇擁著走入客廳。
金胡一見到他,眼睛亮了,笑容也有了,讓黑施三引起的鬱悶一掃而空。
「呵呵,青掌柜的,昨兒我可是等你直到深夜,」
陳青還沒有回話,在這裡陪坐的陳家掌柜一起笑著:「青掌柜的侍候家主,什麼也顧不得了,金老掌柜的莫怪,莫怪吶,」
陳青聽著,他可不是這樣想的,任何對金胡的奉承,都讓陳青恥辱。氣更不打一處來,
強壓怒火與金胡見過禮,分賓主坐下,反正有人搶著要和金胡說話,陳青一開始樂得一個字不說。
金胡寒暄上十幾句,就暗罵這些人不長眼睛。自己是衝著他們來的嗎?要這些人廢話半天。
他擺一擺手,客廳上的話嘎然而止。金胡享受的看著這一切。這就對了,這才是自己老掌柜的待遇,黑施三那個小子有眼無珠,別人卻還認得清金家老掌柜的分量。
端著這分量,金胡難免有些倚老賣老,在別人的艷羨眼光里,向陳青滿面春風:「青掌柜的,我有幾句生意上的話,和你單獨說說。怎麼樣,咱們換個地方?」
陳青靜默一下,斬釘截鐵的回答:「不!我和您沒什麼可說的!」
客廳上一片寂靜,落個針也聽得到。不但金胡狐疑,就是陳家的掌柜們也聽不懂。
面對投來的眼光,陳青義正辭嚴:「金老掌柜,以前,我敬您是長輩。現在,我瞧不起您目中無人。」
金胡有幾分明白。
廳外的春光映出院中杏花樹,嫵媚中帶著婀娜。陳青卻是眼前灰暗,看到的永遠是他想像之中,銀三姑娘獨自顛簸無人援手。
憤恨上來,陳青的話如怒火高漲:「做生意行的是一個信字,明人不說暗話,誰不知道在京城打堯王殿下主意的,是你金老掌柜!銀三姑娘何曾離開過北市這方圓一步!銀三姑娘何其無辜,只因為金老掌柜要謀金龜婿,先把她的終身強占,又把她攆走!金老掌柜,如果不是咱們兩家有契約在前,今年的紅花,您家自己賣去吧!」
陳家的掌柜很快按自己想要的明白過來,紛紛幫腔:「是啊是啊,金老掌柜,金三姑娘對銀三姑娘下手,這事情做的不地道。老掌柜,如今不是我們家,誰會同您做生意?您心裡應該有數,今年的這筆生意怎麼做,不用我們再說了。」
金胡認認真真的端詳陳青。
這個年青人生得白白淨淨,一直說話和氣從容,有幾分讀書人的斯文模樣。
他定下親事不算久,成親的日子在明年。是這個原因?還是他真的守足做生意誠信的規矩。
這橫插的一槓子不在金胡意料之中,讓他格外的沉默。
陳家掌柜見到有機可乘的說話聲里,陳青一通發泄以後也沒有別的話要說,也是默然對著地面。
外面進來一個人,悄步到陳青身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陳青哦上一聲,神色里流露出期盼的光彩。
金胡暗中一直在留神陳青,還想著怎麼拿下這個年青人,見到這一幕,竭力的想弄明白陳青聽到什麼,但是蜂擁而來的逼迫聲,聲聲都讓他在生意上讓步,把金胡纏的死死的。
他只看到陳青對陳之興的兒子,陳小三說了幾句,陳小三用眼神做個回答,又抬起拇指送給陳青也讓金胡看到,陳青起身來繞到側邊,大步往外面走。
金胡惱火上來,老子為你才來,你卻丟下老子溜了?高聲道:「青掌柜的,哪裡去?」
「老掌柜的,我是親兒子,青掌柜的傲氣,一說話就得罪人,我爹病了,我當家,來來,咱們倆個慢慢的說,不慌不忙的說。」陳小青攔下金胡,並對外面喊一聲:「準備好酒好菜,金老掌柜的中午在咱們家用飯。」
陳青對這些話恍若未聞,帶著忽如其來的歡喜,回房,輕快的換一身見客的衣裳,出後門,對著殷貴家裡走去。
邊走,邊如踩在雲端一般。
上一回他和殷貴聯繫,最後一句話依然不變:「如果信得過我,有銀三姑娘的消息,記得對我說一聲,讓我安心。」
殷貴傳話讓他趕緊的到,鑑於陳青的潛意識裡只有銀三姑娘,他不管怎麼想,也是銀三姑娘有消息了。
她好不好?
在哪裡住?
要錢嗎?
陳青摸摸懷裡剛裝上的一疊銀票,這是他特意為銀三姑娘準備,等下轉託殷貴掌柜送給她,免得她在外面風餐露宿的受委屈。
殷家難道沒有錢嗎?
殷家的少東家可以動用的錢,遠比陳青要多。陳青看不見,也不去想。這是他的心意,他盡到自己的心。
從自家裡出事以後,陳青的心裡很少是舒暢的。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麼了,也許是痛斥過金胡的原因,往殷貴家的路,陳青走的歡歡喜喜,好似狀元遊街。
殷貴單獨派個人在家門口接他,帶著他繞過客廳,去往內宅,陳青居然沒有發現,還是很高興的想著,等下聽到銀三姑娘的消息,他會有多麼的驚喜。
胸口的銀票,是他依然愛慕的心,是他路見不平、正直正義的心,先滾熱的,是自己。
殷貴在房門口迎接他,陳青敏捷的掃一掃殷貴笑容可掬,頓時放下心來,覺得好消息有望,在房裡坐下,看著殷貴關上房門,他笑吟吟的……然後就聽到內室中有動靜,走出一個人來。
她有雪白若絲絹的肌膚,微深的眼窩襯托大海般深邃的烏眸,及凜然堅毅的神態。
巨大的驚喜把陳青擊倒,他目瞪口呆的斜倚在椅背上,還在盡力的往後面靠去。
稍有回魂,脫口先道:「銀三姑娘!」
恢復本來面貌的殷若對他微微一笑。
陳青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殷貴正要提醒,陳青迅速的又退後一步,急進急退,身子搖晃中,眼神片刻沒有離開過殷若,陳青心痛不已:「你瘦了。」
殷若還真沒覺得自己消瘦,她離家短短時日,雖每天對著殿下熬神,但每天都有成效,不是苦等歲月沒有期盼,為什麼要瘦呢?
再說她本來也就不胖。
她只是讓陳青眸子裡的深情,和話中的關切觸動。眼圈兒,由不得有了微微一紅。
自家人關心她,一般來說是應該的。以前沒有和陳青掌柜有過多少往來,沒有給過他什麼恩惠,他仗義相助很是難得。這一刻,殷若讓陳青感動。
她的每一點變化在陳青眼裡,都是百倍萬倍的放大。陳青慌著手腳:「你別難過,你要人手嗎?你要錢嗎?」取出那疊銀票送過來:「你還要什麼?」
殷貴忍俊不禁,但這會兒笑不合適,怕陳青以為是嘲笑,低頭把笑收斂。殷若卻忍不住一笑,青掌柜的愛慕自己,成了一個呆子。
把銀票推回:「我有錢用。」
「你拿著吧。」
陳青固執的又推過來。
「我帶的足夠。」殷若又推回來。
陳青稍大的手勁再次強壓過來,眸光真誠的讓人不敢直視:「多總比用的時候沒有的好。」
殷若感覺出不能拒絕,她也一直是個大方的姑娘,雙手接過,對殷貴道:「貴叔,今年紅花豐收,多給青掌柜的一成。」
晃一晃銀票,神情無端的有幾分俏皮:「這個啊,就當成貨款。」
隨著她的輕鬆,陳青的心飄飄若仙,也有了一笑:「成,你說怎樣就怎樣。方便的話,就是貨款。你不方便的話,就先用著。」
再次關切地問:「你要人手用嗎?我有幾個可靠的人,可以給你用。」
「要。」
陳青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殷若也不同他客氣,展顏道:「要。」
陳青心花怒放,歡喜有如無數煙花在胸口綻開。他應該連聲說好,但是太歡喜了,堵的嗓子眼裡此路不通,只搓著手笑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殷貴繼續暗笑不已,殷若做了主人:「青掌柜,咱們坐下慢慢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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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補齊二更到一萬,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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