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未暖,苦寒人最知。
身外的世界如何,十三郎不知也無力知曉,他沉浸在別人看不到的世界,獨享那個震撼的畫面,又或是煎熬。
那個世界很大,鳥獸山水齊全,人鬼妖魔齊聚,目標卻只有一個,便是那條看不清摸樣的男子。
腳踏紫雲,身著紫袍,一頭紫發,更為奇異的是,他的雙唇也是紫色,卻不顯得如何妖異,反透著莊穆與威嚴,彷如神祗。
男子隨意揮手,熊熊之火憑空而出,周圍四面撲來的妖邪鬼魅來不及發出哀呼便化為灰燼,絲絲縷縷怨氣橫生,瀰漫在整個天際。男子不為所動,出手一拳,天空陡然雲層密布,道道紫色雷霆轟然砸落,將那些怨氣消弭與無形。
更多妖獸撲上來,更多面目猙獰的修士撲上來,男子冷漠的目光環視一周,所過之處,火海雷霆如颶風鼓盪,橫掃八方。
無人可敵,無獸可阻,通通化做虛無。
以一人戰天下,任憑周圍魔焰滔天,男子巍然不動。
他沒有使用什麼了不起的神通,風是自然之風,火為天地之火,至於那些雷霆,則是他從九霄中召喚,呼之即來,來之可戰,戰則滅敵。
何須神通,天地間的一切任我取用,這就是神通!
…
…
取用天地,十三郎做不到,他也不會去想。他留意的是,那風。那火,還有那雷霆的形態,與交融。
沒錯,就是交融!
違背常理的互不吞噬也不消解,甚至不會彼此干擾,而是交融!
「世人修道,欲褪凡胎而化仙骨。以不滅為道;余常思之,若僅以壽元論道,則諸多生靈豈非遠勝於萬物之靈?此實為荒謬之極。愚人之見也」
「然道之一物,究竟為何?」
男子雙唇開合,揮灑神通的同時有聲音傳出。如雷霆天降,震耳發饋,直接撼動心神。
「風助火勢,火借風威;火滅有形之體,雷霆潰散虛無,相助無間,如水乳交融,天人合一,是為道!」
「道之所至,萬靈膜拜。萬邪誅滅,萬魔叩首!」
「此為化物之能,掌控之力,亦屬小道。」
「余以此遠思,初明道念;若將此力推衍。以心念為由,及萬物萬靈乃至萬思,方可稱道。」
「道之所難及處,由是可知。因心海無垠,縱有億萬萬栽壽元可用,亦難達彼岸。」
「一人求道。如扁舟駛於心海,無向無痕,無邊無時,永無止境,永失證道之機!」
男子長嘆,聲音雖透出幾分失望頹然,更多的卻是奮發不屈之意,慨然自語。
「然天道雖無形無跡,卻如風火水土,存於世間可見可思可感之地,豈非真實?」
「余苦思百年,方有所得,是因道化萬物,萬物有形,若以萬物逆推於無形,則道成之日可期。」
「若論真道,需觸之、感之、量之,進而明之悟之,方可言掌控。」
「心之無垠,道乃有量,以無垠度有量,始能明理。」
「心在何處?必在凡俗萬民之中!修道之人以真仙為道果,仙始於塵,生於凡,長於俗世,此為萬古不破之理。」
「真道難解,然真仙可求,只需重涉凡塵,以俗念鍛己心,以萬物逆推相融,去蕪存菁,除妄念明真解,定可達其本源!」
「人言修仙即為求道,然天道無情,如何能求。與其求道,不如說是鍛仙證道,鍛得己心,證本我之道,方得正解!」
「人力有時而窮,然人之傳承無窮;前人之思,後人之師,長此以往,亦如無垠度有量,可得正果。」
「余修為有限,明悟方始,特留言於此,後來之人謹思之慎行之,若有所得,余無憾矣!」
男子的聲音不斷在十三郎耳邊迴蕩,令他興奮而狂躁,渴望而擔憂,貪婪帶著恐懼,更多的確實不可遏制的雄心,還有狂想。
什麼是道,這不是他所能理解和關心的內容,十三郎所重視的,是男子所言中的證道之路,是一聽即可明了的方法!
「這是專門為我上的課!這是無法重複的傳承!」
「它是幻想,也是真實,是紫雲真人意念所含、所化」
「因我有風雷靈根,因我繼承了烈陽聖火,顯示的便是這三種。假如是別人,效果也隨之不同!」
不需過多思索,十三郎很快明白了一切。他抬手,如男子一樣釋放了出一道風漩,再釋放一道極其細微的電芒。並操縱著它們湊到一處,開始嘗試融合。
實際上,這種嘗試他並非頭一次做;只不過,以前他要的不是融合,而是爆發!
那些屢建奇功的「炸彈」已經無數次證明,雷霆之力就如同一個引信,會將靈魔之力引爆;而在他的法力中,無論是靈還是魔,無疑都蘊含著風力,根本不可能消除。
以往做這個的時候,十三郎唯恐其爆炸的力度不夠大;現在他要的是反過來,讓它們達到某種均衡,引而不發,或者是持久融合。
他的神通與男子相比,無異於螢火之與皓月,不值一提。然而從屬性上講,卻沒有本質區別。只要神通能夠融合,接下去他便要做更進一步嘗試,行真正逆天之事!
「我不是他,即便能將神通融合,鬥法時也難以靈便施展;何不從根本上做起,直接應用到靈根上!」
「如果能夠做到,那將是怎樣的結果!」
帶著不可遏制的期盼,或者說是貪念,十三郎越是想下去。內心越是狂濤陣陣,也越發難以平復。
「這是狂想,但我與別人不同,不僅僅因為靈根,還有那顆星!那顆吞噬一切的心!」
「數次築基失敗,我的靈根卻沒有受到反噬,其根源就在於此。此星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可能永遠都弄不明白,但可以肯定,它的確能將反挫之力吞噬。」
「即便不成。即便因此受傷,我現在身在道院,又不需要考慮生存廝殺。總有緩衝之機。」
知道是幻境還能保持清醒,卻又能令幻境不散,可以說,這是十三郎獨有的天賦!換成其它人在他的位置,感悟自然有所感悟,卻絕對無法做到如此思量。
男子無疑是大智慧之人,然而若以實力而論,他再強總強不過獴邏真君,更加不要說十三郎曾經遇到的那個青年。經歷過那樣的洗滌,他才能保持神智。體會到更深一層的含義。
「以神通為根本。」
深吸一口氣,十三郎壓下心頭躁動,專注與那道小小的氣旋,還有那絲電芒。
電芒射入風漩,十三郎頓時體會到一股狂躁衝動。好似沸油入水,馬上就要爆發開來。神通由心而發,帶來的是陣陣難以忍受的劇痛,從指尖迅速傳遞到肩臂胸膛,直射入腹。
丹田刺痛,靈根隨之嗚咽顫抖。然而在他的強力壓制下,生生將劇痛忍受下來,強行使之融合。
出乎意料的是,第一次融合顯得格外容易;電芒隨風旋轉,仿佛一條精靈暢遊在水中;漸漸地,那絲電芒化作一層薄薄的銀幕,仿佛給風漩鍍了色,散發出炫目的光芒。
默默感受著那顆小小氣旋中蘊含的爆炸般的力量,十三郎微微點頭。
「威力至少提高三成!這還只是初始融合,若是能夠成功,會是怎樣驚人的效果!」
強壓下心頭振奮,他釋放出一個更大的氣旋,送出更多電芒,重複之前的舉動。
很快,他就無法再高興起來;或者說,他越來越無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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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無邊的痛,無所不在的痛;撕裂的痛,針扎的痛,刀砍的痛,仿佛世間一切疼痛集中到一人之身,程度還越來越重。
身體內外仿佛有無數把小刀,割開皮,剃出肉,挑斷筋切碎骨,每一次反挫,都會帶來心神劇痛。而隨著融合的程度加深,範圍變廣,這種劇痛也隨之增強,令他想要咆哮怒吼,又或是撕扯抓撓,揉碎自己的身體。
但他不能動,神通融合的時候,十三郎需集中全部心力,體會掌握其中每一份細微變化,調整或壓制每一絲不協,怎麼能旁顧其它。
這還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當他將這種融合持續下去的時候,那個世界似乎發現了他這個異類的存在,無形的擠壓逼迫也隨之傳來。
這個世界是紫雲真人所留,外人本無法進入。紫雲真人為了傳承,特意留下一扇窗戶,仿佛世界中的世界一樣,供進入者觀察感悟。然而無論什麼神通,終究抵不過時間的消磨,數千年過去,如今更小的世界已經處在潰散邊緣。十三郎要留得更久,便只有儘快讓自己融入其內,真正成為其中一份。
換言之,當他嘗試融合,觸動那個世界的規則時,排斥之力也隨之產生,要將他生生壓迫出去,或者乾脆絞殺!
這個時候,也就是老人所見的情形,十三郎身體外的氣旋發生變化,從胸口出現銀芒,並向周圍蔓延。
而隨著這種蔓延的持續,當十三郎最終堅持下來,開始嘗試體內融合,並推及到靈根道基之時,真正的兇險也隨之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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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修道,必須有靈根為基礎,它就像山泉之眼,草木之根,房屋之基一樣,是修士吸納靈氣修神鍛心的基礎。紫雲真人強調修心煉神,然而若沒有靈根,修心修得再好,最終也不過得到一個明悟大道的靈魂,又如何能抵擋天道侵蝕。
要將靈根融合,不僅是打通隔膜那麼簡單,它涉及到不同本源間的衝突,是比表象衝突劇烈百倍千倍的根本。這就好比水與油,原本是不可能兼容的兩種事物。可如果從每個分子的層次發生變化,產生一種全新的物質,誰能說沒有可行之理。
理論上可行,實際操作起來未必就能行得通。十三郎剛一嘗試,便覺得身體裡仿佛被無數撕扯之力,要從內部將他炸成碎片,進而化成虛無。
融合不成是潰散。這原本就是必然結果。但他卻似乎察覺不到危機一樣,強行壓下心頭的劇痛與擔憂,催動靈力將那團青霧與銀芒朝一處推送。
不是十三郎不謹慎。而是因為在毀滅與重生之間,他分明感覺到,在有青霧銀芒大量潰散的同時。的確有一種莫名之物產生。而那種物質中所包含的氣息,正是他為之孜孜以求的,幾乎可用恐怖形容的力量!
毀滅的過程在持續,重生的進程也在加快,青霧與電芒的一小部分漸趨融合,化成一團混沌般的氣團。與此同時,新生的歡快與消亡的痛楚交錯進行,帶來的是身體的受損,還有法力的劇耗。
他的五官都溢出血絲,面色慘白如紙;更恐怖的是。他的腹部仿佛有異物隱藏,此時正要透體而出,皮膚筋肉紛紛為之炸裂,血染重衣。
周圍的天地之力浪濤般捲入,十三郎的身體仿佛一座黑洞。以無法想像的速度吞噬著這些無數年才積累起來的力量。片刻間,以他的身體為中心,附近萬米之內存在與無形的天地之力便被吸收一空,還有向外蔓延的趨勢。
天地之力是此界修士所能接觸領悟到的最接近本源的力量,假如不是在這裡,假如沒有如此充裕的天地之力作為調和。十三郎貿然進行靈根融合,除了爆體而亡,不會有第二種結局。與之相比,靈氣反倒不再重要,因此那只是表象,在他的法力未盡之前,沒有任何作用。
這個時候,周圍如有修士的存在,會發現身體莫名變得沉重;而假如入有修士在水面上空飛行,會發覺水下的吸扯之力大為減弱,足以讓他們縱掠如飛,沒有多少阻礙。
即便如此,十三郎依然無法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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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身體表面,無數氣旋已經回收,遠不及青霧強盛的銀芒將要耗盡;更可怕的是,此時的他竟然無法停下,無法中斷那個看似要一直持續下去的進程!
這就好比調配藥物,兩種或是更多材料按照一定比例參合一起,雖可能有消耗有損失,最終卻能得到更加珍貴的丹藥。然而如果一種材料不夠,其結果必然是成分不均,變成一堆廢渣,或者乾脆散為虛無。
無邊的恐懼油然而生,十三郎首次感到驚慌。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這種融合會如彎弓射箭一樣,竟沒有回頭的餘地。在他想來,融合即便不成,大不了靈根受損本體受傷,只要善加調養修煉,總歸有可以恢復的那一天。可如果是現在這樣的情形,結局如何?
「停!給我停!」
他重新逆轉法力,想要將那兩團,如今已經是三團彼此分離開,讓它們彼此不再接觸。然而此時此刻,青霧與電芒就如同兩條殺紅了眼的野牛一樣死死粘在一起,不到一方徹底消解,絕不會終止。
很快的,電芒逐漸化為虛無,取而代之的是一半青霧,還有一團透著銀光的混沌氣團。那片青霧卻不肯罷休,繼續朝那個氣團侵蝕。
最糟糕的情形的出現了,這樣的融合併沒有讓任何一方壯大,而是如消解一樣,漸漸變淡,漸漸融化,漸漸……消失!
隨之而來的,十三郎原本強盛的氣息也隨之減弱,身體的修復漸漸跟不上消耗,受傷越發嚴重;就連他的金丹,此時也不斷吐出銀色光線,加入到融合、或者說消解的過程。
看樣子這場戰役進行到最後,只怕會將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消滅殆盡,沒有任何殘留。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十三郎幾乎陷入絕望,然而無論他如何催動法力,都不能將這個過程阻止,眼看消解過程逐漸加劇,正當他慘笑無奈之時,異變再起。
七道指風從身體頭頂、四肢、胸口還有丹田射入,如同七到繩索組成的絲網,蔓延糾結轉為包容。片刻間便形成七道薄膜,生生從兩個霧團中擠入,隨後便是翻卷摺疊,將那團混沌氣旋包裹起來,如同一個與身體的空間。
那團青霧似不甘心失去已經失去的那一半,蜂擁而上將氣團包裹;然而無論它如何努力,終不能破開那七道靈膜。最終,它只能悻悻而去,盤迴原來所處的地方,開始漫長的修養。
與此同時,氣團內部類似的情形也在上演,那團混沌氣團發瘋一樣朝外擁擠,要撞開那七層靈膜。與青霧相比,它的躁動更加劇烈,也更加狂暴,仿佛一隻猛惡怪獸被圈禁在牢籠,瘋狂叫囂。
氣團如同大浪中起伏的小舟,搖擺不定,凸凹不定,然而不管內外如何夾攻,它始終沒有被衝破,牢牢禁錮住包圍的一切。隨著時間的推移,裡面的那層氣團也慢慢停歇下來,不時發出哀鳴或是怒吼,開始蟄伏。
在這個過程中,十三郎的煎熬也達到極致,割裂穿刺之痛如萬蟻噬心,更帶著無法忍受瘙癢酸麻,不是任何筆墨所能形容。
「啊!」
大叫一聲,十三郎一頭栽到船上,人事不醒。
「小兔崽子,累死老夫!」
以他的修為,何至於因這種程度的消耗覺得疲累;老人大為肉疼地感受了片刻,表情也為之凝固,呆呆自語道:「虧大了,這下虧大了!」
「爺爺爺爺!哥哥怎麼了?會不會有事?」小紅擔心地問。
「他能有什麼事!」
老人第一次朝孫女發火,憤憤說道:「爺爺才有事,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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