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院第一長老向學子討藥,這般作為應該算新鮮事,然而因為討要的對象是十三郎,這件新鮮事兒就顯得很平常。
十三郎表現也很平常,二話不說拿出一些「東西」送進童子口中,再回頭叫著。
「殤?」
「來了來了。」
殤女沒有幾位大拿那樣的速度,匆忙趕來拿出一截木頭交給十三郎,神情微羞。
「不怎麼好了。」
「三個月而已,有用就應該撐得住。」
十三郎隨口應著,將快被吸乾殆盡的羅桑木塞進童子懷內,問了聲:「咋樣?」
童子沒有馬上回答,默默體味著剛剛吞下去的那點「東西」,漸為之動容。
「這東西還有多少?」
有必要提到,童子此前已服用過不少丹藥,有自己的,還有身邊幾名尊者長老提供的,囫圇著一口接一口吞下。看來他真的很怕死,以至顧不上分辨藥性,但從未如此刻這樣變色。
「再來點。」二度伸手,童子目光殷切。
「沒了。」十三郎斷然回答。
「你!」幾名長老火冒三丈,若非周圍太多人,怕是要衝上去將其暴打一頓。
「別鬧。」
童子喝令眾人安靜,回頭仍望著十三郎。
「真沒了?」
「真沒了。」
「有就拿出來,老夫不會白要你的。」
「真沒了。」
「好吧,沒了就沒了」
童子目光穿過人叢,人叢密集僅能看到一點紅影,幽幽說道:「東西再好也救不了我的命,老夫不是給自己。」
十三郎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眼。默默說道:「知道了,我心裡有數。」
無頭無尾的一番話透著幾分滑稽味道,周圍人多數面面相覷,莫名其妙。
效果卻很明顯,適才劍拔弩張的氣氛明顯緩和下來,道院群修不論。連道盟那群已被四面合圍的舵主都輕鬆不少;天殘還被幾名大佬監視不得稍動,玄靈子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還是上前將地缺老婦從半埋的狀態下拽了出來又被嚇了一跳。
老婦原本雙膝盡碎,傷勢重但不至於沒救;如今不知發生了什麼,膝蓋以下好像被兩面鋼鐵牆壁夾過一樣,變成如薄紙一樣、零零碎碎拖出老遠。
這樣的「腿」,除非找到某種能讓肢體復生的靈藥,神仙也難恢復原狀。更怪的是,地缺雖然重傷。但她身為人間巔峰,神智本該清醒無礙,甚至比平時更清醒才對,然而不知是怎麼了,在被玄靈子救起的時候,老婦全程沒有半點反應,說昏迷未免太離譜了吧。
看清地缺情形,玄靈子呆了一下。抬起頭朝童子等人方向看了看,恰好那群人也在朝他這個方向看。彼此目光正好相遇。
「看什麼,不服?」童子搶先開口。
「晚輩不敢。」玄靈子低頭回應。
「不敢,意思就是心裡不服,只是不敢說出來。」
「」玄靈子不知該說什麼好。
「你呀你,連話都不敢講,難怪被玄機子壓一頭。」
或許因為藥效。童子氣色比剛才略好,感慨說道:「以為老夫看不出來,天殘幫了地缺的忙?」
這句話說出來,童子身邊幾位尊者與長老臉色憤怒兼有羞慚,齊齊轉頭看向道盟、主要是天殘。
「無恥之徒!」
「卑鄙伎倆!」
「豬狗不如!」
「血債血償!」
當著全天下的面。來勢洶洶的道盟二老公然作弊,不說圍觀修士如何想,連道盟各位舵主也顏面無光。又何止是無光,這樁公案處理不好,今日道盟來的人雖多,恐一個都別想離開。
玄靈子是最無辜的那一個,被千百道鄙夷目光注視的他囁嚅想要說點什麼,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茫然中,他與大家一道將視線投向天殘,只看到一條被數隻猛虎包圍的孤狼。
地缺傷成這樣,天殘至今連一句話都沒講,可想其現在情況如何。被包括燕山、老祖宗、神師、活佛還有七八名來自靈魔兩域、妖靈大陸的超級修士圍困,休說一個將破未破的化神,便是當初夢離之地未脫困的獴邏真君請來,也要操心自己小命難保。
「這」
「夠了,夠了。」
童子揮手喝止幾名長老與尊者,說道:「天殘地缺向來聯手,老夫知道但沒有說出來,甘願如此。」
言罷,童子朝活佛等人示意道:「小和尚、還有遠來的各位,散了吧。」
老資格就是老資格。按年級,活佛與老院長相仿,比之天地二老還差上一截,童子面前真正可算晚輩;於是乎,人人敬仰的活佛在其口中變成小和尚,任誰都沒得話說。
「佛祖慈悲,童老慈悲心腸」
「慈悲個頭啊,老夫是不想出大事。」
不理活佛如何尷尬,童子目光轉向天殘,冷笑說道:「滄浪修士人人渴望突破化神,老夫資質有限,沒機會摸到上境的邊,因此才任由你們施展,想盡興斗一斗。可惜啊,所謂神域原來只不過是個烏龜殼,還不是被老夫砸得稀爛。」
「打贏一個地缺不算什麼,反會被人說閒話。贏一個有天殘幫助的地缺,老夫才是真正第一,天下第一!」
昂昂然挺起並不雄壯的胸膛,童子說道:「活過三個月,老夫就贏了你們第二回,服不服?」
連這都記得,只能說童子心胸狹窄,至少面對天地二老的時候如此。天殘脫困喘息難定,情形狼狽無言可對,童子因此神情越發自得,目光睥睨一臉炫耀的表情看著周圍。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多虛榮。
然而
童子忽然發現,自己拼掉老命掙來的榮耀、或者叫道院的榮耀,似乎並不被人認可。相反,周圍人望著天殘的目光再生變化,重新變得敬畏、甚至有些狂熱。
這是怎麼回事?
捫心自問,童子忽然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內心猛的一沉,遍體冰涼。
「遭了!」
童子的話講的沒錯,滄浪修士人人渴望突破化神,可又從來沒有人做到;假如天地二老真的達到那一步,今天的事情就會變了味道,道盟處境也會大變,甚有可能改站先機。
越階挑戰並且獲勝,這種事情少見但不是沒有,築基戰勝結丹。結丹殺死元嬰,絲毫改變不了結丹比築基珍貴,元嬰比結丹值錢的事實。天地二老突破化神,不管他們落和局面,只要還活著,就會招來大批想要效仿、學習的修士。
這樣算的話,童子實在蠢到極致,非但將好不容易獲得勝利拱手相讓。還有可能惹來禍端。
「糟了糟了糟了」
「糟不了。」
十三郎忽然插進來,說道:「而且您錯了。」
嗯?童子疑惑轉頭。周圍人也都轉過頭。
十三郎輕聲說道:「他們、還有和尚大師,走的路都是錯的,修成的也不是真神域。」
童子微楞,本能問了句:「你怎麼知道?」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您忘了,我見過真貨。」
嗨!童子用力掐一把大腿,忽又皺眉。說道:「有什麼區別呢?」
十三郎犯了難,說道:「我水平有限,知道、但說不出來。」
「廢物,真實個廢物,你知不知道。這件事多重要!」童子破口大罵,想想覺得不對,追問道:「黑面呆子也是廢物,他說的情形就是這樣。」
不怪童子著急上火,丹樓遇鬼的是本尊,十三郎本尊畢竟沒有化神,童子不去問他而選擇向早已化神多年的黑面神打探,實屬常情。不考慮這個,傳功崖上一番對峙,兩人關係談不上和睦,童子擔心十三郎騙他,懂也不肯說出來。
本以為方向就在眼前,經過天地二老一戰,童子有信心將這些寶貴之極的體會留下來傳給後世,如今驟然失落,心中空蕩蕩地無可言表,不知不覺悶從心起,再噴一口血。
「老師!」
「長老!」
「老夫死不了。」
童子喝散身邊人,一把拉住十三郎,說道:「能否再把判官請來,讓老夫留點體會?」
這是笑話了,十三郎笑不出來,相反內心裡有些酸楚。
對這個有些跋扈的老人,十三郎的感覺談不上好,如今他明白,不管此老做過什麼,或則犯有什麼過失,其出發點真正可稱得上純良,其心可昭日月。
試問一下,臨死還在為道院、乃至人間未來考慮,有幾人能做到?
「放心吧,我有準備。」
十三郎稍稍探身,朝童子低語數句;離得近的人能聽到十三郎的話,紛紛色變。
「真的?」童子有些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
十三郎想了想,補充說道:「活過三個月,您就能看到。」
童子認真點頭,堅決說道:「老夫一定做到這樣的話,他們不是沒用了?」
他的目光看向天殘,當然還有那些神色倉惶的道盟群修。視線落處,數十名主掌一方的舵主神色悽惶,少有幾人奮力挺起胸膛,色厲內荏。
十三郎站起身,說道:「現在殺?」
童子連連擺手,說道:「殺不得,老夫本想讓他留點什麼,既然你說算了,讓他們走。」
「什麼!」不等十三郎開口,周圍所有道院中人也都表達憤慨,紛紛開口。
「就這樣讓他們走?」
「那怎麼行,至少」
「別吵!」
童子斷然揮手,說道:「讓他們走如有人願意留下觀摩大比,仍按既有規矩安排,任何人不准留難。」
一錘定音,周圍無人敢再說什麼,童子仍覺不放心,叫住十三郎,額外叮囑。
「道盟道院,每家都關乎著靈域安寧,這場比斗只是誤會,不是仇,明不明白?」
「明白。」
十三郎一路前行,誠懇回應。
「劍尊和我說過類似的話,您就別擔心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