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一起,天氣便一日漸一日地涼了。十月中飄了一次雪花,其後沒再下雪,天氣卻乾冷乾冷的。深吸一口氣,那冷意就順著鼻子直鑽進肺里,沿路的水分都好像被它凍住了,幹得疼。
蓮靜乍吸了一口涼氣,連咳數聲才慢慢緩過勁來。她抬頭看到廊檐的另一端,李林甫的居處,僕人正端著各種物什進進出出。
這樣的天氣,李林甫的病癒地重,心肺都出了毛病。今天比昨日乍然變冷,他肺疾加重,呼吸困難,十幾個京師名醫會診也沒診出個所以然來。這間屋他連住了十多天都沒有搬,只因為他的身體已經受不起搬動的勞累。
這條走廊邊有一間是李林甫的書房,蓮靜往那頭走時,李岫和司勛員外郎崔圓一同從書房裡出來,手裡拿著一份奏摺。崔圓在李林甫的眾多黨羽中本排不上號,但如今李林甫舊部紛紛作牆頭草,剩下的裡頭崔圓就算是職位較高的一個了。李岫和他說了幾句話,把手裡的奏摺遞給他,崔圓點點頭,拿著奏摺從另一邊走了。
蓮靜疑惑,走過去想要詢問。李岫看見蓮靜,也朝她迎過來,問她:「菡玉,你是來找父親的麼?他今日恐怕不能見你了。」
蓮靜見他愁眉不展,也不好問崔圓之事,遂道:「右相現在如何了?」
李岫道:「大夫正在裡頭看著呢,只說是天候關係,也沒有什麼辦法。」
病入膏肓,命數到了,華佗再世也回春乏術啊,請大夫來看也只能聊作安慰了。蓮靜拍拍李岫肩膀道:「子由,你不必擔心,右相他……」想說幾句話安慰李岫,卻實在不知再說什麼好。李林甫的狀況,大家都已經心知肚明了。
李岫搖頭道:「你不必安慰我了,我自己心裡有數。大夫也私下跟我說過,今年這個新春……怕是危險了。」
蓮靜勉強安慰他道:「盡人事,聽天命罷。盡了自己心意,也就無愧了。」
「唉,只怪我們這些為人子的沒本事,要不然,何至於讓父親落到這般田地呢?」李岫悲從中來,「三個多月前父親本有所好轉,可他不顧自己病體,堅持要上朝理事,又受氣鬱郁,這才病情加重,一不可收拾。若是我們兄弟有經世之才,能幫父親分憂,他就不會積勞鬱結成疾了。」
蓮靜道:「這也不是你的責任,右相權勢隆盛,朝中早就有人虎視眈眈,便是右相本人也難以應付,何況是你呢?」
李岫神色忽然變得凌厲:「都是那個楊昭!」
蓮靜手一抖,急忙從他肩上拿開。
李岫怒道:「都是楊昭!若不是他想奪父親的權,哪會有後來這諸多事端?父親病情轉壞,也是被他氣的!朝中要是沒有他,父親何至於此?」他怒到極處,狠狠一拳捶在廊柱上。
爭權奪利,誰說得上對,誰又說得上錯呢?而且楊昭他……蓮靜軟語勸道:「子由,楊昭如今權勢傾天已成事實,你我也無法扭轉乾坤了。」
李岫道:「我不管他權勢多大,只要能讓父親好起來,做什麼我都在所不惜!有權有勢又如何?我才不懼他!」
蓮靜道:「楊昭此人精於權術,連右相都被他擠兌,何況是你呢?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呀。」李岫向來不好爭強,性子也軟善,就算為了父親憋了一口氣,又哪會是楊昭的對手?
李岫道:「我當然沒那個本事跟他斗,而且父親現在這樣……就算我斗得過他,父親也回不來了。我只希望父親這最後幾個月的日子能過得舒心些……」
蓮靜忙問:「子由,你意欲何為?」
李岫抹了抹臉,說:「菡玉,南詔寇邊,劍南軍屢擊不退。楊昭領劍南節度,蜀人已多次要求他赴蜀督戰了。如果我們藉機奏請遣他赴邊,定能將他趕到蜀地去……」
蓮靜臉色大變:「不可!」
李岫看她如此著急,訝道:「為何不可?楊昭離開京師,父親眼不見為淨,不是可以不必再為他而氣鬱?而且,」他狠狠地咬了咬牙,「南邊戰亂,楊昭他到了戰場上,若是……正好一舉除去這個禍害!」
蓮靜穩住心神,勸他道:「楊昭正當得寵,他豈不知道戰場危險,哪這麼容易說走就走?到時候倒打一耙,只會對右相更不利。子由,你聽我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楊昭不來找我們的麻煩就是萬幸了,千萬別去招惹他!」
李岫道:「他既然是劍南節度使,劍南有戰亂,他自然應該前去平亂退敵,無可非議,如何倒打一耙?我剛才和崔員外商量過了,他也贊同我的做法。」
蓮靜想起剛才看到崔圓拿走了一本奏摺,心中大叫不好,連忙問:「剛才崔員外拿走的就是奏請遣楊昭入蜀的奏章?」
李岫道:「是啊,崔員外說他正要進宮,所以就讓他代為傳達了。」
「代為傳達?難道不是崔員外上的奏章,是你的?」
李岫道:「我不過是個內廷將作監,哪能上這樣的奏章。崔員外也說以我們的地位,言輕力微,陛下必不會當回事,還是以父親的名義上奏才有效。」
這個崔圓,他到底是給右相辦事,還是給楊昭辦事啊?蓮靜心理暗暗罵了崔圓一句,忙道:「這奏章千萬不可遞上去,快去把崔員外追回來!」
李岫道:「崔員外剛剛就是往宮裡去的,這會兒只怕已經進宮了。」
李林甫宅第離皇宮很近,算算時間,崔圓已經見到皇帝也說不定。蓮靜低咒一聲,拔腿就往外跑。
趕到皇宮見著皇帝,果然晚了一步,崔圓已經把署著李林甫名字的奏摺遞給皇帝了。要巧不巧的是,奏章里想要趕到蜀地去的人,也正好在皇帝身邊。
蓮靜瞥了崔圓一眼,後者腦袋低垂,畢恭畢敬地立在階下,一言不。
皇帝對崔圓道:「南詔區區彈丸小國,何足為懼,不過就是仗著吐蕃給它撐腰。劍南有留後李宓領軍,六月里剛擊退吐蕃六十萬大軍。楊卿在朝中擔任要職,是朕的左右手,讓他去劍南領兵打仗不是大材小用麼?」
崔圓唯唯諾諾,不作回應。
楊昭卻上前奏請道:「陛下,南詔欺我劍南遠離京師,重兵不達,屢次寇邊,更與吐蕃勾結,無視我天朝聖威!都怪臣身在京城管理不力,才會使南詔如此猖狂!臣請赴蜀,親自領兵作戰,擊退南詔,殺一殺吐蕃的氣焰,為陛下揚威南疆!」說罷單膝跪地,請求皇帝准許。
皇帝訝道:「楊卿,你真願意親自去劍南領兵打仗,對抗南詔?雲南那邊距京千里,路途遙遠,窮山惡水,又有戰亂,實在是兇險之地啊!」
楊昭道:「劍南是臣所領,南詔犯邊,侵略劍南,抗擊南詔臣義不容辭!臣若是因為兇險便畏縮不前,任憑大好河山落於敵手,豈不成了大唐的千古罪人?臣還有何顏面再見陛下呢!」
皇帝猶豫道:「卿一片赤心為國,朕都知道。但是雲南實在險惡,朕怎麼放心讓卿孤身前去呢?」
蓮靜趁機奏道:「陛下,楊大夫只是一名文官,這領兵打仗衝鋒陷陣之事,理應由武將去做。大夫精於朝事,若讓他解下朝中職務,反去帶兵打仗,不是揚短避長麼?」
楊昭看她一眼,駁道:「吉少卿此言差矣。我雖然現任文職,卻是行伍出身,早年一直在蜀地軍中任職,對南疆也熟悉。而且我身為劍南節度使,親自入蜀必然能使劍南軍士氣大振。試問朝中還有誰比我更適合呢?」
皇帝道:「楊卿文武雙全,領兵打仗自不在話下。只是卿身負朝廷重任,這麼一走,朝事如何處置?朕只是擔心朝中少了卿這樣一根頂梁之柱,無人能接下卿的重擔啊!」
楊昭道:「朝中有左右二相輔佐陛下,少了臣一個小小的御史大夫,哪會有半點影響?」
皇帝道:「右相久病不能理朝,左相雙拳難當四手,多虧了卿幫他分擔,朕才能高枕無憂。卿雖不是宰相,卻勝似宰相,只不過比他們少這個名頭罷了!」
此話一出,蓮靜崔圓都吃了一驚。皇帝這麼說,分明就是把楊昭當作宰相對待了。
楊昭道:「陛下太抬舉微臣了。右相抱病,臣才斗膽逾越,暫時替右相料理朝政。等右相康復,臣定當還政於右相。」
皇帝道:「右相年事已高,就算能康復也沒有以前的力氣了,哪比得上卿春秋正盛呢?右相也真是,自己身體不好不能理事,卿為他擔下重責,他卻非要把卿遣到千里之外的劍南去。也不想想,沒有了楊卿,誰來接他撂下的爛攤子?」
楊昭道:「右相也是以國家榮辱為重,才會讓臣前去劍南。有右相十數年打下的底子在,臣哪需要花什麼力氣,坐享其成罷了。陛下請放心,臣此去劍南必竭盡所能,儘早擊退南詔,返朝繼續為陛下分憂解勞。朝事若因臣而有半分耽誤,都由臣一力擔下,不叫陛下多勞心力!」
皇帝嘆道:「若朝中官員都有卿這份心,朕哪還需要費心,早就可以頤養天年了。卿所務不過御史大夫之名,所行卻是宰輔之實啊!卿暫且去蜀中料理一下軍務,朕屈指待卿回朝,還當入相。」
皇帝親口允諾將以楊昭為相,蓮靜聞言心頭大落,崔圓卻是欲憂還喜。楊昭大喜過望,連忙伏地拜謝道:「臣先行謝過陛下恩典!臣此去劍南必不負陛下厚望!」
皇帝令他平身,又道:「卿遠行在即,家裡又沒個主事的幫你張羅,這幾日就進宮和貴妃、三夫人見見面,說說家常話罷。」
楊昭道:「陛下,臣孤身一人,貴妃與三夫人又不便出城相送。臣斗膽請求陛下遣人以親屬之禮送臣一程。」
他是皇帝舅子,皇帝又寵信他,如此要求皇帝也不會拒絕。
皇帝道:「這是當然。朕本來想讓力士為卿餞行,但他年歲也大了,這幾日身子又不爽快……」正想著派誰去好,忽見楊昭看著一旁的蓮靜,靈光一現,「太僕少卿是朕左右,不如就由他送卿出城,卿以為如何呀?」
楊昭道:「太僕寺掌陛下乘輿,太僕少卿至則如陛下親至。陛下如此恩待微臣,臣身死亦難酬陛下隆恩!」說著連連拜謝。
皇帝道:「卿切勿說這樣的話,朕還等著卿回來入相呢。」站起身來親自將楊昭扶起。
蓮靜暗中乜一眼楊昭,無奈地叩領旨。
楊昭此次赴蜀並非大軍出征,身邊隨行不過數百人,也沒有什麼隆重的儀式。他將要前往蜀地督陣的消息一傳開,立刻有無數官員請求為他送行,但都被他一一謝絕。他尚未成婚,也沒有家眷,到出城的時候竟只有太僕少卿吉鎮安一人帶了少許儀仗,奉皇帝之命前去送行。
「菡玉,再飲一杯。」楊昭執起白瓷酒壺,把蓮靜剛剛飲畢的酒盅重又斟滿。
所謂「親屬之禮」,就是像他的親人一樣,一張桌子陪他吃飯嗎?蓮靜端起酒杯,淺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滾入喉間,燒得胸口從內而外泛出一團熱氣,伴隨著烈酒的氣味從鼻子裡透出來。她打了個酒嗝,皺起眉頭,不太喜歡這酒的味道。
呼啦啦一陣北風吹來,揚起滿地塵沙。亭子四面沒有遮擋,風沙便吹進席間,桌上毫無熱氣的菜餚上都覆了一層薄薄的沙土。蓮靜低頭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幾粒灰塵落進杯中,沙粒沉澱下去,薄灰便飄在液面上蕩漾。
菜都涼透了,他準備吃到什麼時候?餞行而已,不過就是舉杯意思一下,他還真當筵席似的吃了?
她放下酒杯,看了看遠遠避開的隨從,大概是在冷風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楊大夫,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他右手握著空杯,玩了一陣,放下來去拿酒壺,另一隻手卻始終放在桌下不曾拿上來。「時候還早呢,你急著回去麼?再陪我喝兩杯。」說著又要往蓮靜杯中斟酒。
蓮靜用手蓋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勝酒力了。」
「是嗎?」他笑著抬頭,看到她臉頰上兩片淡淡的紅暈,「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與你把酒共酌了。」
蓮靜道:「大夫文武全才,智勇雙全,蜀軍有大夫坐鎮指揮,不日便可制勝退敵。陛下不都說了麼,要屈指等待大夫還朝呢。」
楊昭笑問:「回來之後,還能這樣與你共坐一席,開懷暢飲麼?」
蓮靜恭恭正正地回答:「大夫得勝班師回朝時,慶功宴上,下官必也會與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眸光一閃,他放下酒壺,突然問道:「吉少卿既有報國之志,又正當年盛,想不想在沙場上一展抱負,建功立業,成就一番作為?」
蓮靜一愣,說:「若是為社稷民生,下官義不容辭。」
楊昭盯著她,眼中有一絲異樣的亮彩:「既然如此,不如你跟我一同赴蜀罷。」
蓮靜驚愕地望著他:「大夫,這……」蜀地邊陲戰事正開,沒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說去就去的?何況她還只是個給皇帝管廄牧輦輿的太僕少卿。他怎麼突然起了這種荒誕不經的念頭?
還沒說完,他就笑了出來:「說個玩笑,少卿不必驚慌。南疆蠻荒之地,又有戰事,哪是少卿這樣的人去的地方呢?」
蓮靜含糊道:「南疆的確混亂……」然後便不知該怎麼接續下去,索性低了頭不說話。
過了一會兒,聽到他輕輕喚了一聲:「菡玉。」她抬起頭來,見他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眼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瓊漿玉液的流彩。她心裡一慌,急忙又低下頭去。
「我就要遠行,去那蠻荒戰亂之地,難道你沒有話要跟我說麼?」
她心中更加紛亂,如同沙子落進酒中,輕的慢慢地漾開,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喃喃道:「你快去快回罷。」想了一想,又補上一句:「如今朝事全靠大夫挑著。」
「就這樣?沒別的了?」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沒別的話,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對守在遠處的隨從大喊一聲,「時候到了,啟程!」
蓮靜抬頭,他已從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閣。隨從聽到他的命令迅集結過來,牽來他的馬。蓮靜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馬背,雙腿一夾就要縱馬躍出。蓮靜急忙喊道:「等一等!」
楊昭勒住馬,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吉少卿,你還有什麼事?」
蓮靜沒料到他突兀地說走就走,脫口而出叫他停下,現在他問起來,又真沒有什麼話可以說。她愣愣地盯著他的坐騎。馬背幾乎有一人來高,她站在馬前,平視只能看到他深紫官服下玄色的褲腿和長靴。腰間的金魚袋正垂在他左手側旁,一根絲絛穿進他掌中,又從下方穿出來,那絲絛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她小聲說:「萬事小心……早點回來。」話一出口,只覺臉上燙,腹中烈酒仿佛又燒了起來,騰起一團一團的熱氣。
「菡玉,你終於說了一句我想聽的話。」他看著她低垂的腦袋,臉上寒霜漸漸化開,融成一泓春水。他突然一旋身從馬背上跳了下來,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餘丈遠處的人聽不見他們說話了,他才停了下來。
蓮靜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間儘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來,卻被他緊緊握著,掙脫不得。
「我不會有事的。」他掰開她的手,把一樣東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來,很快。」
說完轉身大步走回原處,上馬離去。
玉石還帶著他手上的溫熱,潤潤地熨著她的手心,上頭的花紋因為長久的摩挲而變得光滑。她緊緊地攥著,緊緊地攥著,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裡出了一層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側,竟沒有勇氣抬起來。遠處的背影越來越不清晰,奔馬揚起的塵灰終將它掩蓋。而那模模糊糊的煙塵中,似乎還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讓她不敢眺望。
「吉少卿,大夫已經走了,我們也回頭罷。」隨行的差役撤去酒肴,收拾好東西,向她請示。
「走了……」她睜一睜眼,長路的盡頭,揚起的塵土也平息下去,人已遠走,不見蹤影,但耳邊分明還聽到他輕柔卻篤定的語調:「等我回來,很快。」
她抬起手,手指因為太過用力有些僵硬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手張開。
一朵玉雕的蓮花,在她掌心裡靜靜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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