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斯文帶著人上了城頭。
己方最後一波斥候正在往回逃竄。
「司馬,敵軍不少啊!」言政指指遠方出現的黑影,「少說萬餘。」
甄斯文眯著眼,「一萬五!」
言政想笑,忍住了。
甄斯文如今依舊掛著陳州司馬的職務,陳州太平了許久,甄斯文也沒撈到幾次廝殺的機會,這觀察敵軍數目需要多次經驗……
這是隨口而出,也不怕被麾下笑話。
他乾咳一聲,想為甄斯文遮掩一下。
專職瞭望的軍士喊道:「敵軍,一萬五!」
言政:「……」
甄斯文拍拍城頭,「總算是來了。」
言政忍不住好奇心,「司馬竟能一眼就點清敵軍數目?」
甄斯文點頭,「當初在太平時,公家養著一大群羊,每日我都要看著羊群出城去吃草。就這麼站在城頭上……」
他指指遠方的敵軍,「就這麼看著,快速點一次,歸來時再點一次。剛開始錯謬頗多,漸漸的,能八九不離十。
這人,不就是羊嗎?」
言政:「……」
甄斯文回身,「城中的丁壯集結起來,搬運物資,必要時聽令增援。」
「是。」
「城中戒嚴,擅自出門者,拿下說話。」
「是!」
「告訴將士們,信使已經去了桃縣,援軍不遠了。」
「是!」
甄斯文回身,遠方的敵軍並未減速。
「準備床弩。」
床弩被架好。
巨大的弩槍看著就令人脊背發寒。
噠噠噠!
一萬五千北遼鐵騎在打馬疾馳,馬蹄聲恍若雷霆。
「這是震懾!」言政冷笑,「我軍皆是百戰,怕了他嗎?沒得弄這些令人看不起。」
「先聲奪人罷了。」
甄斯文拍拍城頭,「按理,我軍攻占了南歸城後,內州敵軍就該反擊。可他們一直等啊等!等的我心焦,等的我還以為敵將是個軟蛋……今日,終於來了。」
言政說道:「司馬,估摸著是有什麼考量吧!」
「我知曉。」甄斯文說道:「北遼那邊如今內鬥的厲害,林雅等人趁著新帝立足未穩的機會在反撲。新帝一時間也顧不上這邊。
內州守將多半是心中忐忑,擔心寧興的風暴席捲到了他們。艹!越說老子就越覺著熟悉,你呢?」
言政點頭,「下官也是。」
「可想起了是誰?」
「下官……」言政揉揉眉心,「想不起來。」
甄斯文指指他,「狡黠。」
言政嘿嘿一笑。
甄斯文說道:「朝中爭鬥,牽累邊疆,這特娘的不就是大唐嗎?
副使他老人家說的好,只要是人,就有私心。
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就會有爭鬥。這不以哪國為界。
欲望,才是爭鬥的起源。說的真好啊!
去,搬運幾捆箭矢上來。」
言政撓撓頭,「司馬……」
甄斯文看了他一眼。「副使說過,武將開始耍心眼,擔心得罪人時,就少了純粹。武人不純粹,你可知曉會如何?」
言政沒想到自己的一切在甄斯文的眼中無所遁形,羞愧難當的下去搬運箭矢。
「言校尉,別啊!」
幾個軍士被他搶了一捆箭矢,趕緊奪回來。
「娘的,給我!」
言政虎著臉,一把再度搶過來。
他搬運著箭矢上了城頭,幾度來回。
最後站在甄斯文身邊。
敵軍已經逼近了城下。
「止步!」
有人大吼,敵軍勒住戰馬,頓時一陣嘶鳴聲。
「你說說,敵軍這是什麼一個意思?」甄斯文指著敵軍問道。
沉默的敵軍陣型中,緩緩裂開通道,敵將趙多拉策馬出來。
言政說道:「這依舊是震懾。」
「和最近什麼相像?北疆發生的。」甄斯文看似漫不經心的問道。
言政猶豫了一下。
可甄斯文都說過了,他這等文官般的狡黠,就像是牆頭草。牆頭草,誰都不要。
「像……像是長安逼迫我北疆。」
「看,明明知曉是什麼,卻遮遮掩掩。你覺著遮遮掩掩能確保自家不犯錯,可不犯錯的人,也無人敢重用他。
知曉為何嗎?此等人不是太過謹慎,就是無能。」
「是。」
「副使不容易。」
「是。」
「所以,誰支持副使,老子便喜歡誰。」
言政:「……」
「誰對副使遮遮掩掩的,偷偷摸摸的,老子屎尿都給他打出來。」
言政脊背一寒,「下官唯司馬之命是從!」
甄斯文搖頭,「別什麼聽我的命,是聽副使之命。這效忠的對象弄錯了,會死人嘞!
你說,是你死,還是我死?」
言政覺得自己小覷了這位傳聞中悍勇無匹的文官,「是,下官莽撞了。」
趙多拉在城下舉起手,「喊話。」
「降不降?」
「降不降?」
「降不降?」
三聲大吼,震動天地。
然後,天地安靜了下來。
甄斯文掏掏耳朵,衝著敵軍喊道:「讓你阿娘來陪睡,老子可能會考慮一下!」
「哈哈哈哈!」
城頭一陣大笑。
趙多拉冷冷的道:「嘴皮子賤,擒獲之後,老夫親自割開他的嘴。神箭手。」
數十箭手在集結。
趙多拉說道,「準備衝擊,一衝就撤回來,掩護神箭手突襲。」
城頭,甄斯文說道:「準備弩弓,瞄著敵將。」
十餘神箭手悄然蹲在城頭後面,就等著敵將進入射程。
「床弩也準備。」
床弩在悄然移動。
趙多拉看到甄斯文不動,就舉起手,「出擊!」
數千騎兵轟然而動。趙多拉也跟著往前。
「詳穩小心。」
有人提醒他。
「老子從軍多年,多少次在閻王爺那裡打過照面,可不收,哈哈哈哈!」
趙多拉狂笑。
「放箭!」
城頭箭如雨下。
這一波箭雨收穫不小,可神箭手們也冒死衝到了城下。
張弓搭箭。
「小心,防箭!」
「司馬,盾牌!」
甄斯文搖頭,「能射殺老子的箭矢還沒造出來。」
咻!
一支箭矢飛來。
「好!」
趙多拉見箭矢飛去,甄斯文竟然不動,不禁狂喜,「那是個蠢貨嗎?」
「司馬!」
城頭一陣驚呼。
老子要歸位了!
甄斯文想閃避,可雙腿發軟,一時間竟然無法動彈。
「司馬!」
言政目眥欲裂,拼命想跑過來。
雖然剛被甄斯文敲打了一番,但他知曉,這是好意。
「司馬閃開!」
可甄司馬卻一動不動,甚至,連表情都是如此。
仿佛,是在輕蔑的看著敵軍。
箭矢從他的頭頂,擦著頭盔掠過。
咻咻!
兩支箭矢飛來,竟然是封鎖住了甄斯文的左右兩側。
若是方才甄斯文閃避,不管往哪邊,都逃不過一箭。
這是最高明的狙殺箭術,需要幾個神箭手配合。第一箭只是隨意,隨後的兩箭才是關鍵。
三個神箭手目瞪口呆的看著甄斯文。
「他竟然知曉我等的手段?」
神人啊!
城頭,守軍不禁狂喜。
甄斯文這時才覺得雙腿有了力量。
他看看一臉絕望的言政,蹙眉,「淡定。」
然後,舉起手,猛地揮下,「弄死他!」
崩崩崩!
床弩猛的一動,弩槍飛掠下去。
接著,數十支弩箭衝著趙多拉攢射。
「詳穩!」
趙多拉一手拉住馬韁,一手舉起盾牌。
十餘軍士在他的身前高舉盾牌,組成了一道盾牆。
弩槍最先趕到。
呯!
弩槍勢如破竹般的擊碎了盾牌,穿透了兩個敵軍。
第二支弩槍再度襲來,接著是第三支弩槍。
砰砰砰砰砰砰!
前方密集的傳來聲響,那些高舉盾牌的軍士飛起,落下。
就像是被烤肉串,躺在地上,沒死的在高聲慘嚎。
接著是弩箭,數十支弩箭突破了防禦,把那些軍士一一射殺。
當一波弩箭射完後,趙多拉的身前僅存一個軍士,渾身顫抖。
「退!」
他毫不猶豫的策馬掉頭。
當跑到安全距離時,他回身,看著城頭的甄斯文,「好一個不動如山甄斯文!好一個北疆悍匪!」
甄斯文在長安的一撞,成功讓整個長安震動了。他和戶部的交涉經過被傳的沸沸揚揚的,那等不顧生死也要拿到自己錢糧的作風,宛如悍匪。
北疆悍匪的名頭一時間響徹雲霄。
連特麼的北遼人都知曉了。只是聽到這個消息時,都當做是笑話。
一個文官悍不畏死,算啥?
今日,趙多拉就見識了這個笑話,一點兒都不好笑。
「紮營,打造器械!」
城頭,甄斯文依舊站在那個地方,仿佛老天爺來了他也不會挪動一下。
言政拱手,心悅誠服的道:「司馬不動如山,令下官欽佩不已。」
甄斯文看了他一眼。「看好城頭。」
「是。」
甄斯文轉身走下去,步履緩慢,一步一步的走。
往日,定然會有人說司馬這是站久了腿腳發僵,可今日所有人的腦海中都有一個念頭。
——穩健!
悍不畏死,還穩健。
有這樣的司馬戍守南歸城,咱們怕個鳥?
甄斯文回到了自己的值房。
「敵軍今日不會再有動靜,看好城中,沒事別打擾我。」
「是。」
小吏告退,體貼的幫他把門關上。
甄斯文負手而立,門一關上,就緩緩坐下。
「哦呦!老子的腳,怎地還在軟!」
……
是夜,敵軍並未來偷襲。
甄斯文有些失望,覺著白準備了。
而城中也沒出擊偷襲敵軍大營,讓準備了一夜的趙多拉就像是沒等到情人的怨男,大清早一邊打哈欠,一邊說著敵將狡黠之類的話。
副將蕭猛睡的倒是不錯,「詳穩,要不,再歇息一日?」
趙多拉搖頭,揉揉眉心,「寧興那邊,林雅等人剛彈劾了陛下的一個心腹,說他舉薦的南歸城守將蕭衍無能,以至於南歸城失守。
陛下在扛著,大長公主反其道而行之,彈劾對方多人。
可終究,還是要用戰績來說話。
所以,此次咱們奉命出擊,看似反擊,實則,是要為寧興造勢,為陛下助威,明白嗎?」
蕭猛接過廚子送來的餅子,若有所思的道:「林雅太過跋扈,以後怕是沒好結果。」
「他既然想謀取那個位子,自然已經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趙多拉打個哈欠。
早飯很簡單,作為主將,趙多拉多了一份肉湯。
肉湯里,肉乾都沒煮軟,喝一口,吧嗒一下嘴,趙多拉把餅子在裡面泡了一下,覺得味道會更好些。
「唐人會吃。」趙多拉感慨的道:「上次來了個大唐的游商,那胡餅做的,讓老夫一輩子都忘不了。」
「詳穩說的那人……是叫做什麼?下官記著是叫做……東包?」
「對,東包。」趙多拉把餅子吃了,「告訴兄弟們,這一戰,一開始就是決戰,別想著什麼一步步來。」
吃了早飯,大軍出擊。
「敵軍來了。」
甄斯文上了城頭。
「要開始了。」他吩咐道:「丁壯就位。」
那些丁壯也就是新移民,剛到南歸城沒多久,就要參與守城,都有些心中發憷。
「別擔心,甄司馬是個愛好和平的人。」
一個老人顫顫巍巍的道:「咱們只是謹守,桃縣會派來援軍,副使一到,就算是赫連峰來了也不怕。」
「阿翁,赫連峰死了。」他的孫兒說道。
「哦!這個皇帝死克嘍?」
「嗯!死克嘍!」
「集結!」
丁壯們剛集結,敵軍就發動了進攻。
烏壓壓一片。
趙多拉說道:「率先登城者,重賞!」
「若無號令擅自退縮者,殺!」
一賞一罰,把士氣拉到了頂點。
「出擊!」
這一戰,一開始就是苦戰。
敵軍悍不畏死,守軍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司馬,被突破了。」
甄斯文看著右側被突破的城頭,「閃開!」
他拎著橫刀,率領預備隊衝殺過去。
沒有刀法。
就是劈砍。
比誰更快!
一次次堵住缺口,一次次看著敵軍撤離,一次次看著敵軍再度衝殺……
沒完沒了。
「北遼人,悍勇!」
言政挨了一刀,由衷的道:「若非內部混亂,真乃大敵也!」
夕陽下,甄斯文站在城頭上。
「老子,更悍勇!」
第二日,敵軍猛烈攻打。
第三日……
第六日,守軍少了三成,剩下的,大多帶傷。
「司馬!該上丁壯了。」
言政走路一瘸一拐的。
甄斯文搖頭,「丁壯是在城破時用的,此刻上來,只會提振敵軍士氣。」
看到城頭上了丁壯,趙多拉必然知曉守軍已然是強弩之末。
所以,暫時不能!
「敵軍上來了。」
趙多拉此次抵近指揮,喊道:「守軍死傷慘重,今日,務必破城!」
他拔出長刀,「老夫就在此地,一步不退!」
頓時,北遼軍士氣大振。
「殺啊!」
趙多拉指著城頭上的甄斯文,「哪個勇士去斬殺了此人,此戰首功便是他的了!」
「小人去!」
一個身材高大的悍卒虎吼一聲,衝上去喊道:「閃開!」
那些準備攀登的軍士閃開,悍卒一手舉盾,一手抓住梯子,嘴裡咬著長刀,吱呀一聲,就猛的踩上了梯子。
他身材魁梧,可卻異常靈活,沒幾下,就逼近了城頭。
他揮舞盾牌盪開一槍,腳下用力,竟然就躍上了城頭。
「甄斯文何在?」
悍卒揮刀斬殺一人,目光轉動。
「閃開!」
甄斯文喊道。
這一刻,他忘記了懼怕,雙手緊握橫刀,衝過去就是一刀。
鐺!
悍卒擋住了一刀,隨即怒吼一聲,全身力氣都傾注於右臂上,高舉長刀,奮力劈砍……
按理,甄斯文的攻擊被格擋,身形都不穩了,應該穩一下,閃避或是格擋,讓自己重新找回身體的平衡。
一萬個人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這麼做。
但!
甄斯文不會!
他的力氣不如悍卒,攻擊被對方擋住後,多餘的力量反擊,讓他的身體歪歪斜斜的,眼看著就要摔倒。
「司馬!」
周圍的人都看出了甄斯文的危機。
但鞭長莫及!
穩一下!
可甄斯文此刻滿腦子都是恐懼。
人在最恐懼的時候,反而會忘記了恐懼。
把恐懼變成勇氣。
最原始的勇氣,也就是人類先祖在和野獸搏殺時的本能反應。
他歪歪斜斜的,壓根就不考慮接下來的事兒。
熱血湧上來。
不顧上方高舉的長刀,歪歪斜斜的揮出一刀。
橫刀從悍卒的小腹掠過。
與此同時,頭頂上方的長刀落下。
悍卒的小腹剖開,內腑不斷湧出。
那一刀,也因此偏了一些。
從甄斯文的眼前掠過。
斬斷了飄蕩在他眼前的幾縷長發。
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注視下,悍卒重重倒下。
甄斯文一刀剁掉他的腦袋,抓住頭髮提起來,高舉人頭衝到了城頭邊緣。
嘶吼道:「誰敢和耶耶一戰?誰?!!」
那些北遼勇士看著滿臉是血,鬚髮賁張的甄斯文,竟然怯了!
甄斯文大笑一聲,然後身體後仰,高舉人頭,奮力搖動。
怒吼:
「我北疆軍……」
無數張臉漲紅著,在嘶吼。
「威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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