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紅著眼圈目送兩人滄桑的背影,一滴清淚不期然滴下。
如今,還有什麼不能放下的呢?恨也罷,怨也罷,總歸是她要遇到上官陌的必經之路。為了遇到他,她可以嘗盡世間辛苦,可以閱盡世間風霜,可以原諒所有踐踏過她的行人。
看見小不點葉檀找她抱抱,她艱難地彎腰,無良地掐了一把粉粉嫩嫩的小臉一把,「乖寶寶,很快你就有弟弟妹妹作伴了。」
小葉檀懵懂地、委屈地望著她,「淺蘿姨姨,疼。」
阮煙雨不等她發怒,抱著小葉檀往外飛奔,甩下一串響鈴般的話:「去幫你看看嫁衣去,也不知道帝鳳陛下做得合不合身。」
她無語地望天。這個女人!
「姐姐,總算等到這一天了。」蘇黛走到她面前,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的大肚子,「呀,姐姐,好大的肚子,我是快要做姨姨了麼?」
蘇淺揉了揉她不大與年齡相符的成熟的臉,笑了笑:「嗯。你要做姨姨了,高興不?」
蘇黛使勁點點頭。
她看向白譽,目光沉靜,一字一句:「我要你以昆國千萬百姓的生命發誓,會和我的妹妹一輩子相親相愛,永不負她。」
白譽定定瞧著她。
空氣似都凝滯了一般。
他似要將她看進地老天荒里。
「你終於搏來今日,記得要幸福。」
半晌,白譽的聲音輕而淺地響起。
蘇淺點點頭。
「我以昆國千萬百姓的性命起誓,一輩子愛蘇黛,永不負她。」
這一句說的卻是一字一頓,落地鏗鏘。
蘇黛揚起小臉望著他,臉上溢出從未有過的幸福。她的眼光,不比她的姐姐差!
蘇澈看著蘇淺不緊不慢向他走來,俊美的小臉寫滿慌張,往他皇娘身後一縮,探出半顆腦袋來:「姐姐,姐姐,我發誓皇爹那一紙敕旨和我無關,是皇爹他見姐夫天縱奇才,愛得緊,所以自作主張的。姐姐以後你說什麼我聽什麼,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但求你不要把朝政還給我!」
蘇淺無語地齜牙,「出息!走開!」
頑皮的俊美少年一溜煙往外逃竄,惹出門外一串的取笑聲來。
蘇淺往前再走一步,站到楚淵面前。
楚淵靜靜佇立。
一身紫色龍紋暗錦長衫,腰束玉帶,發約墨玉簪。
長期身居高位,即便穿了這身普通的裝束,也難掩其龍章鳳姿的清貴風骨。他身形依舊秀挺如松柏,容顏依舊無暇似美玉,只是眸光更深邃了。墨色瞳仁似無波古井一般,深不見底,卻浮映出蘇淺清瘦的絕色臉龐。
蘇淺默默與他對視,竟一時失語了。
這世上,讓她無言以對的人,也就只有這個風華不遜於上官陌的男子了。
她記得,那一年楚國祖祠初相見,他還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她瞧著他謫仙不如的風姿,一半出於真心,一半出於逗弄,笑問:「小帥哥,我看你長得很入我的眼,不如你我緣定三生,等長大了我嫁給你吧。」
她費力將脖子裡掛的一塊綠松石項墜摘了下來要往他脖子裡套。
他一巴掌揮開,斥道:「小小孩子就這般心思不純,哪個要娶你。」
她口中正咬著的蘋果啪地一聲滾落在地,她咬蘋果的牙齒一下子磕在嘴唇上,嘴唇頃刻被鮮血染紅,一滴一滴鮮艷如鳳梧院門前的啼血杜鵑。
他一下子嚇怔住。
她卻嘴角一咧,伸舌頭舔了舔唇瓣,眸間綻開一絲璀璨笑意:「我逗你玩呢,瞧你還認真了。」
大約從那一刻起吧,便已註定了有今日。
她與他合作,她謀的是一個和上官陌的安穩將來,謀的是一個蘇國的安穩未來,他謀的是楚國江山大定,摒除楚國的異己勢力。或許,兩人還謀得更遠些,想要的都是這一片河山錦繡如畫,這一世人間歌舞昇平。她幾次三番利用於他,他也幾次三番算計了她。血雨腥風中他不知何時起便對她情難自拔。但她一顆心,早已系在了上官陌身上,再無更改的可能。
他們註定是相望不相及的兩條平行線。
身後的月魄不大樂見這一幕,俊臉黑了又黑。
他的主子她的未婚夫還在虎口未脫開身呢。
良久,蘇淺輕吐一口濁氣,說出口的話輕而清:「表哥,沒想到你真的能來。昆國一別,算起來我們好幾個月沒見了。我要謝謝表哥九潁河相助我們之恩。」
楚淵將她散落的一縷鬢髮抿了回去。動作輕軟。
看在月魄眼裡,全身都冒出騰騰寒氣。
楚淵仿若未看見他的黑臉,望著蘇淺,唇角勾起一抹笑:「我把那株梧桐移栽到無憂殿了,太子府如今改成了學院。今年春天梧桐倒是又開了一樹的好花。以後若是還有機會去雲都,可以去看看。」
蘇淺驀地眼眶就酸了。
記憶浮上腦海,卻是梧桐樹下一張軟榻,軟榻上隨意而躺的青年雙眸微閉。夕陽的光影透過茂密的樹葉打在他身上臉上,斑駁陸離,如夢似幻。
不知青年在想些什麼,臉上的淺淺笑意彷如沉澱了千萬年時光的精華,叫人移不開眼。
那一刻,她終究是有些心動的。
所以,後來他在乾州擺她一道,她竟是無法對他生出恨意。所以,她屢次替他出頭擺平他楚國的亂臣賊子。所以,他有難,她拼了半身元氣救他的父親。
上官陌日日擺出個吃醋的樣子來,什麼人的乾醋也要吃上一碗。但其實對於楚淵,他從不曾說她些什麼。
終究,上官陌才是那個最寵她的男子。寵到了無以復加。
上官陌……
想著想著,竟又想到了上官陌身上。蘇淺有些無奈。
「嗯。有時間我一定去看看。還真是挺想念那一樹梧桐花。對了,表哥,若羽她還在對面容韻國師手上,雖然兩人如今擔著個師徒的名分,但容韻國師這個人,是一再陷楚國於死地的那個人,我怕若羽在她手上不安全,要不,你還是把她弄回來吧。」
如果是楚淵去,想來上官陌可以很快脫困了。
她眼睛裡透出點小算計的光芒。她這算是算計,也不算算計,眼裡的光芒已經透露給楚淵信息。
楚淵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青絲,眸光落在她碩大的肚子上,語氣里含了絲笑意:「嗯,頭髮長長了,這肚子怎麼這麼大?唔,放心,一定幫你把人帶出來。」
她笑得就略有些羞怯。他這是識破她的用意了。羞怯之後腦子一絲靈光閃過,什麼叫頭髮長長了?他什麼意思?這是怪她見識短了?
怒瞪向楚淵。
「姑姑,姑父,侄兒去去就回。」
楚淵朝著上座的蘇遠之楚寧夫婦微微一禮,告辭出去,經過月魄的身旁,月魄的臉還是很黑。
蘇淺朝端坐在太師椅上的他皇爹橫了一眼,語氣不善:「你女婿如今還困在對面的,還不快去把他弄出來?不然我明天嫁給誰去?」
蘇遠之淡淡瞧她一眼,「什麼時候這麼不相信你看上的人了?別忘了,他叫上官陌。從小籌謀算計,撒下一張兜天的大網,就為網住一個你。什麼人能困住他?小淵說的還真是不錯,頭髮長長了,見識就越來越短了。」
蘇淺氣得跺腳,腳落地又放輕了輕——如今這肚子可經不起跺腳。
楚寧溫婉含笑:「閨女這是關心則亂,你別取笑她了。」
蘇淺更惱了,指著她的皇娘:「你說這一句還不如不說呢。你們就是為了取笑我來的麼?還有你,皇爹,那個女人是誰你還記得不?是被你甩的女人!這些年她為禍人間,你敢說不是她當年因你受了刺激失心瘋了?」
蘇遠之瞥了她一眼,聲音溫淡:「人老了,不記得了。倒是小淵,你支使他去救人,不覺得不妥當麼?他楚國那幾年因為這個女人可是損兵折將又受屈辱,他是能咽得下這口氣的人麼?他找那個女人報仇,多半是敵不過那女人手中妖逆之術的,我還是去看看他吧。」
蘇淺有些怔愣。
她皇爹的話就如一盆清涼的陽春水,將她澆醒。
確然是她關心則亂了。楚淵此去果然是危險!
待要催促她皇爹快去,卻不知何時她皇爹已經不見了人影。
她心下稍安。
她皇爹是個什麼樣的英雄人物,她自是知曉。當年孤身從昆國皇宮裡將她和她皇娘救出,英姿何等颯爽,氣魄何等懾人,令她到如今還記憶猶新。後來又替她出頭,前往西月將上官屠收拾了一頓。上官屠是冥國祭司,就算天賦差些,戰鬥指數也不應低於上官容韻,據說當年他被揍得三個月沒下得來床,可見她皇爹的本事。
想來上官容韻這次不會敢得瑟了。
她如今可安心等著明日上官陌的花轎來接她了。
一下子人去屋空,月魄也不知何時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她和她皇娘。一雙美眸看住另一雙美眸,相似的眉眼,竟都有些怔怔。
她經歷特殊,一向獨立,多少年奔波,能在她皇娘身邊享母女時光的時間少之又少。母女情深,卻終究是少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