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馮蘊所知,齊國今年雨水頗多,並不乾旱。接下來的兩年,也算風調雨順,這也是上輩子蕭呈得以迅速恢復國力,籠絡民心的關鍵。
時人相信天命。
南齊原本災荒兵禍不斷,蕭呈登基後,實施了一系列新政,又恰好遇上好年景,可謂天時地利人和。
於是,民間便屢屢傳他是天授之君……
馮蘊嘴角微掀。
「有請。」
阿樓遲疑一下抬頭,「來的人,是,是府君。」
他從小就是馮家的僕從,對馮敬廷有天然的尊卑之心,稱呼也改不過來。
馮蘊略微一愣,勾唇,「請。」
這陣子馮敬廷常從并州給她捎信捎東西,沒什麼值錢的,全是「心意」,馮蘊大多都賞給小滿和阿樓她們,而信件的內容,則是千篇一律,到後面,她瞄一眼就懶得看了。
沒想到這次會親自過來,還以來使的身份。
這是怕自己不見他,找個藉口?
馮蘊猜測著,很快馮敬廷就被阿樓引進來了。
馮敬廷掏出一個隨身的小綢布包,讓阿樓遞上去。
「知道我來安渡,你大伯母特意讓人從台城捎來的。說是原本給馮家姑娘準備的嫁妝,幾個堂姐堂妹都有,你大婚時倉促,家裡人來不及……」
馮敬廷說著,沒看到馮蘊的臉上有什麼變化,溫和地抬眉。
「打開看看,喜不喜歡。」
「不看了。」馮蘊示意阿樓收起來,朝馮敬廷虛虛行了一禮。
「小滿,上茶。」
公事公辦,不論親情。
馮敬廷眉頭一蹙,很不習慣馮蘊此刻的樣子。
他坐下來,「近來我老是做夢,夢到你小時候,得了個什麼好東西,就踮踮跑到書房來,一口一個父親,小聲音脆脆的,小臉紅撲撲的……」
「府君。」馮蘊看著他,「蒞臨寒舍,有何貴幹?」
馮敬廷眼皮跳了跳,輕輕擺手而嘆。
「公務不緊要,緊要的是,為父想來看看你。」
他說著又四顧一下。
「女婿不在?」
馮蘊抿著嘴正色看他,一言不發。
小滿端著托盤,彎腰上茶,「府君。」
馮敬廷臉上的尷尬有所緩解,看小滿也隨和了許多,輕應兩聲,笑道:「小滿看著比以前長高了,武藝沒落下吧?」
這是提醒她,不要忘了,當初送她去北雍軍營保護馮蘊的事情。也是轉彎抹角地告訴馮蘊,要記得這個老父親,也有舐犢之情。
雖然迫於無奈把她送人,但還是疼愛她的……
馮蘊從來沒有像此刻那般清楚地認識過馮敬廷。
一個自私自利膽小懦弱,有幾分同情心又不多,想做個好父親卻只停留在嘴上的偽君子。
她道:「我看府君精神不振,面色蒼白,是日子沒以前好過?」
馮敬廷嘴角抽搐兩下,「十二娘……」
馮蘊:「府君直道來意吧。父慈女孝在這裡也沒人看。」
馮敬廷聽出了弦外之音,嘆一口氣,雙眼深深看她。
今日的馮蘊青衣素裙,頭上插著一支玉蘭簪,顯得太樸素了。
馮敬廷記得,阿蘊以前是很愛打扮的,她每日裡會把大量的精力都用在穿衣打扮上,還常常為此跟馮瑩慪氣……
他莫名嘆口氣。
「久不相見,阿父很是憂心你啊。」
馮蘊保持笑容,「是嗎?」
她情緒淺淺,看著在笑,可眼裡又尋不到半點笑痕,怎麼看怎麼冷漠。
馮敬廷莫名心虛,說話沒有底氣。
「聽說花溪在建的井渠,是你一力主導?為父就想,這本是男子幹的事,卻讓你一個女兒身來承擔,著實辛苦。」
馮蘊低頭飲茶,一聲不吭。
馮敬廷自說自話,得了個冷臉,索性把心一橫。
「井渠的圖紙,應當是來自馮家那些書籍吧?」
馮蘊眉梢一揚,「府君是想說,我馮蘊盜用馮家的東西?」
「不不不不,阿父絕無此言。」馮敬廷矢口否認,搖著頭笑道:「只是陛下來函相詢,阿父稍稍貪了那麼一點小功,如此提了一嘴而已……」
馮蘊滿臉不解地看他。
馮敬廷道:「你阿母當年的嫁妝,除了書,還是書,也沒什麼別的拿得出手。阿父看你喜歡,就全給了你,這可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府君就明說吧,覺得這些書歸了我,你們馮家吃虧了,想讓我歸還?」
不等馮敬廷說話,她又冷哼一聲。
「當年這些書全堆在房裡吃灰,阿父可曾多看一眼?沒錯,從算學到井渠,全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本是屬於阿母的東西,可惜……」
她盯住馮敬廷,露出一抹懶洋洋的嘲弄。
「即使府君後悔,也來不及了。進了我書房的東西,就是我的,想要回去?休想!」
「十二娘誤會為父了。」馮敬廷嘆息一聲,「我哪會這樣狠心,打那些書的主意?那是你阿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了……」
「你還有臉提及?」馮蘊本來的好脾氣,瞬間讓他這句話點燃,「當初陳夫人入府,陸陸續續把阿母的遺物都燒毀了,要不是我拼死力保,這些書也早已化為灰燼,你呢?你做了什麼?」
馮敬廷羞慚地垂眸,沒敢看馮蘊的眼睛。
「阿父今日前來,也就是討幾樣東西,十二娘何必這般激動?」
馮蘊冷笑:「你想要什麼?」
馮敬廷再次嘆息,向她示弱。
「阿蘊知道的,為父在你大伯面前說不上話,在朝堂地位也尷尬,可要是為父可以為陛下分憂,立下大功,那又另當別論了。」
見馮蘊似笑非笑,卻不吭聲,他再接再厲。
「台城興學,齊君想求教長門的算學之法,還有眼下蘊娘正在開鑿的井渠,哦對,還有鳴泉工坊的製糖機……」
他一連舉了好幾個,「還有……」
「別還有了。」馮蘊認真看著他,「除了算學,我一個都不會給你。」
馮敬廷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又有些奇怪。
「為何?」
為何別的不能給,在他看來最寶貴的算學,她卻願意傳授?
馮蘊不多說什麼,只淡淡道:「利人又利己,可為。利人不利己,不可為。」
馮敬廷臉頰抽搐兩下,沒吭聲。
馮蘊神色黯淡了些,也不搭理他,讓阿樓去找出一本村學裡的算學課本,交到馮敬廷的手上。
「但有一點,府君也該知道,無論從我長門得到什麼,都是有代價的。」
馮敬廷表情微微一僵硬,「你說……」
馮蘊平靜地道:「府君要藉此在齊君和百官面前得臉,升官受賞,我自然不能平白無故地付出……」
她轉眼看著馮敬廷,「我準備在花溪村給大兄建一座宅子。我出土地,修建宅子的費用,就由你這個做父親的承擔吧。」
馮敬廷震驚得瞳孔瞪大。
「什麼?」
馮蘊道:「府君這麼做,陳夫人想必會很欣喜。」
她見馮敬廷久久不動,俯身將那本冊子拿過來,微微抿唇。
「府君不願便罷。宅子有價,學識無價。要不您回去和齊君商量商量?」
馮敬廷牙槽都咬緊了。
其實方才他對馮蘊說的話,半真半假。
他想邀功是真的,但此事並非他私自做主,而是受了蕭呈的請託。
如今這位陛下越來越有帝王之風,說一不二,馮敬廷牛都吹出去了,要是拿不回去東西,在蕭呈面前不好交代,在朝廷,在馮敬堯的面前,也不得臉……
但修建一個宅子,那是多大的花銷?
他這個女兒也真是敢想。
「十二娘……」馮敬廷拖著嗓子道:「你看,你大兄也未成家,眼下用不著那麼大的宅子……」
「虧你說得出口。」馮蘊冷哼一聲,再次打斷他,「你是怎麼給人家當爹的?大兄多大歲數了,你不知情嗎?窩都沒有一個,哪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他?你們也真是狠心,從不為他著想……」
她字字句句說得認真,馮敬廷反覆聽她教訓,聽著聽著,竟然覺得……好像是這麼回事。
馮蘊沒有占他便宜啊。
給溫行溯修宅子,她也沒得好處……
算術卻是她實打實拿出來的。
馮敬廷腦子讓她繞暈了,半晌訥訥地道:
「那我回去……稟明齊君再說?」
馮蘊這才緩下表情,道一聲「慢走」,二話不說便起身離去,連客氣話都沒有一句。
馮敬廷唏噓。
這脾氣也不知哪來那麼大……
人前,她還給他三分薄面,人後當真半點恩情都無。他們哪裡像父女,分明就是仇人。
他重重嘆息一聲。
「原想和你說一說大滿的事……」
馮蘊聽見了,微微一頓,頭也不回地道:「大滿的事,你和小滿說就行,我不感興趣。」
她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花廳里。
馮敬廷一顆心空落落的,回頭看著小滿,露出一抹笑意。
小滿發誓,這是她見過馮敬廷最慈祥可親的一個笑容,竟讓她一時無措,也只能跟著笑。
這一天,小滿帶馮敬廷在花溪村走了一圈,看了農具坊、製衣坊,養殖場,陶藝坊,也看了田壟地溝,井渠挖鑿,令他大為震驚。
馮家的莊子原本就在這裡,馮敬廷當然知道以前的花溪村是什麼模樣……
但他雙腳踩在這一片土地上,竟然有一種渾然不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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