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城俱素,朱色燈籠冉於雪中。
「蹄它,蹄它……」
飛雪漫蹄,落蹄聲不徐不急,沿著渾白的巷道緩緩前行。馬背上的人信馬由韁,斜斜看了一眼檐角桃著的燈籠,嘴角浮起溫暖笑容。時逢風來,令他懷中的小綺月眯了眯眸子。
「駕,駕……」
梳著四條水辮、身襲大紅長裙的女子策馬奔來,將他身後的火甲騎士擠得若水二分,待她嬌橫地擠至近前,悄悄撩了他一眼,遂後,嘴巴一嘟,一聲不吭的提韁伴行。在她的身側,尚有一群女子,明眸流盼時,指東道西,嘰喳不休。
風雪簌簌,落絮如羽。
騎隊穿梭於細巷,慢行於長街,但見滿城堆銀砌玉,安謐靜美而非蕭索,且不時得見路人掌著各色桐油橙迎面而來,待見得身披紅甲的騎士,紛紛避在一旁,繼而,一個個斜揚著手中橙,眯著眼睛細細辯,待將那騎著白馬的人辯清,神情驀然一怔,璇即,嘴角笑容由然揚起,作揖的作揖,彎腰的彎腰:
「恭祝汝南郡公,唯願郡公金安,諸事康泰。」矯健的漢子挽手長揖,聲音略顫。
「汝南郡公,雪景正濃,然需得愛惜貴體。」白須白眉的高冠老者,捋著三尺長須,笑顏盈盈。
「三官大帝護佑汝南,汝南郡公華茂春松……」身姿妖嬈的女郎提著蘿裙,款款萬福,眼角卻泛著晶瑩的淚花。
笑容欣然,言辭誠懇。
此起彼伏的祈福聲、問候聲盤璇於漫天風雪中,那人面帶微笑,朝著人群團團作揖。而此際,闔城俱震,只見曲折的雪巷中,染雪蓬、門悄然開,從中走出人影如叢,追尋著笑聲而往;長銜兩側,推窗聲絡繹不絕,漸而,推窗人探首一望,神情大喜,更有甚者,掌著窗棱跳出來,朝著那人直奔。只得一呼一吸間,靜湛的上蔡城即若陽春逢白雪,不知不覺間冰雪俱融,唯餘歡欣舞海。
滿城歡笑,笑聲伴著雪花,肆意飛灑。
待得小半個時辰後,騎隊方才再度起行,穿過危聳的城牆,直抵城外。城池建於峰顛,出城即有偌大一片雪林,那人身側的女子們見得玉樹成林、簇雪浮海,盡皆歡呼雀躍。
「婉兒阿姐,走咯,捉雪兔。」
「好勒。」
將將勒住馬,小綺月便從那人懷裡跳下來,拍著小手,朝著雪林深處奔去。一名顏色嬌美的小女郎翻身下馬,肩頭蹲著一隻小伊威,她斜斜流眸瞥了他一眼,嘴角淺淺一彎,伸手一招,便有一隻小伊威從雪堆里鑽出個頭,繼而,吱吱叫著,跳到她的手腕上,沿著手臂攀至肩頭,麻豆大小的眼睛卻一瞬不瞬的看著那人。
那人微微一笑。
稍徐,女子們提著裙擺,俱已入林,歡笑聲與驚呼聲響個不停。那人卻未進林,掃了掃肩頭雪,一抖馬韁向城外巨碑縱去。巨碑高達十餘丈,幾與城上箭樓平齊,內中刻著一行蒼勁的大字:「食人者,斬!亂土者,斬!戮民者,斬!」
那人仰首看碑,臉上的笑容融雪化風,璇即,翻身落馬,緩緩拔出腰間四尺闊劍,雙手握劍,鋒刃朝下,身子則徐徐下沉,半跪於石碑前,柱著劍柄,喃喃自語。
城上的戌衛與那人的火甲騎衛得見此景,紛紛拔出橫刀,半跪於野,肅殺於雪,默然喃念:「操吳戈兮被犀甲,車錯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敵若雲,矢交墜兮士爭先……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
「鏘!」
闊劍歸鞘,那人昂然而起,轉目看向峰下四野,但見茫雪若滾江,將天地乾坤洗作盡白,往昔青綠的田壠披上了一層銀霜,阡陌難辯。垂柳縛著潔白的面紗,恰若女子悄掩半顏。恣意妖嬈時,隱約又見炊煙,一縷縷,一柱柱,惹人心暖。
一時間,那人鳳目綻輝,心潮亦如浪涌,漸而難禁,便在懷中一陣摸索,掏出一枚華錦紋塤,走到峰沿飛石上,縱目眺遠,引塤長嘯。「嗚,嗚嗚……」渾厚的塤聲穿風破雪,時高時低,高時昂揚,低時婉轉,伴著風聲雪聲,慢慢浸向四面八方。
待得一曲畢罷,那人面若紅玉,神情酣然,忽聞身後傳來淺淺腳步聲,驀然一轉首,卻見那梳著四條水辮的女子正背著雙手,向他款款走來。那人劍眉一挑,嘴角浮起好整以暇的笑。
那女子見了他的笑,雲眉微顰,玉腮卻慢慢紅了,待至飛石上,與他並肩遠望,老半晌,偷偷掠了他一眼,繼而,腦袋一低,手指繞著烏墨辮梢打轉,嘴巴張來闔去,欲言又止。
那人不急,默然靜待。
少傾,女子終究不敵,雪白的牙齒咬了下唇,抬起頭來,凝視著他,輕聲道:「雀巴,閭柔,閭柔若歸,雀巴可會掂念閭柔?」聲音越來越低,到得最後弱不可聞,她羞紅了脖子,盯著自己的腳尖,卻暗覺腳指頭亦在顫抖,遂不安的磨了磨腳,轉念間,心中又一橫,悄然抬起眸子,定定的看著他,仿若欲將他刻入心裡。
他未看她,卻笑了笑,輕聲道:「劉濃早已應諾於閭柔,若時機一至,定送閭柔返浚稽山。」
女子見他顧左右而言它,心中頓時怒了,嘴巴一翹,掂起腳尖,逼進一步,嬌聲喝道:「汝南郡公,劉瞻簀!君乃七尺男兒,君乃昂昂大丈夫,為何卻不敢看閭柔?」說著,鼓著腮邦,柳眉倒豎,愈來愈怒。
「嗯……」那人回過頭來看著她,神情略顯怪異。
那女子被他一看,霎時便覺矮得一分,當即縮了縮脖子,吐了吐舌頭,手指繞著水辮轉啊轉,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亦跟著轉個不休,半晌,嘟嚷道:「閭柔,閭柔自幼即隨大祭司修習漢人言語,閭柔,閭柔身入虎籠,流落他鄉,為護身故,此乃,此乃不得不為。」說著,怯怯的瞟了他一眼,把唇咬得櫻透。
「吾早知也。」那人淡淡一笑。
「咦……」女子微微一怔,繼而又怒了,狠狠的看著他,狀若一隻豎毛的小貓。良久,亦不知她想到甚,眸子一軟,竟泛起了水霧漣漪,而後,幽幽嘆了一口氣,轉眸看向遠方,玩著胸前水辮,喃道:「上蔡極美,春來放鶯,夏中柳青,秋起飛歌,冬至雪垠。如斯四景,閭柔愛極,喜極。況乎,上蔡尚有,尚有……」說著,歪著腦袋凝視他,含情脈脈。
那人未言,星目清澈如鏡湖,將她倒入其中。
女子撤走眸子,微仰螓首,斜望漫天飛雪,雪入眸中,凝淚為珠,珠滾玉腮,卻不聞泣,唯聞其聲若絮:「奈何,奈何身居此地,閭柔卻猶思浚稽山。浚稽亦有春,春來滿山燦爛,鋪得紅一片、黃一片。浚稽亦有夏,夏風拂草海,放眼直望卻無際。浚稽亦有秋……」說著說著,眸子游離,嘴角彎起,仿若已置身於那一片天地中。
那人側耳聆聽,神情悠然。
漸漸的,女子的眸子越來越亮,聲音卻越來越柔,待將心事敘畢,她鼓起勇氣,往左挪了兩步,腦袋稍稍一歪,倚著他的肩,輕聲道:「然,然閭柔卻怕,唯怕待歸浚稽,卻又掂念上蔡。雀巴,若是閭柔真掂念上蔡了,該如何是好?」
「唉……」那人輕輕一嘆,挪了挪肩頭,將她扶正,微笑道:「人世之事,不如意者,常居十之,但取心中所向即可。」
聞言,女子更悲,危聳的胸膛急劇起伏,雪嫩的小手拽著水辮,眸子卻緊緊的銜著他,深怕一個轉身,即將他忘卻。忽逢風雪浸來,迷了她的眼,暗覺臉頰滾物微涼,伸手一接,凝眸細辯,乃是一瓣晶瑩的雪,卻非眼淚。
「義父,義父,雪兔……」這時,小綺月歡快的奔來,懷中抱著一隻凍僵的小兔子。名喚閭柔的女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而後,提著裙擺朝他福了一福,繼而,徐徐轉首,暗咬著牙,沿著來時的路,默然離去。
那人微微一笑,將小綺月抱上飛石,細細一辯那小兔子,渾身雪白,拳頭大小,赤色雙目正慢慢的轉動著,極其惹人憐愛。殊不知,得見此景,那人眼神卻猝然一怔,凝視著兔子的眼,劍眉微皺,神思悠遠。
「義父,義父!」小綺月見他盯著兔子看了很久,卻未作一言,心中有些擔憂,搖著他的手臂。
那人經得小綺月猛然一陣搖,慢慢回過神來,好似嘆了一口氣,遂後,撫了撫小綺月的臉,接過兔子放入懷中,以胸口溫暖它。其後,又蹲下身來,拍著小綺月斗蓬上的雪。
小綺月緊張的問道:「義父,它將醒否?」
那人微笑道:「綺月但且寬心,半個時辰後,它必醒來。」
「哦……」小綺月眉開眼笑,在她的心中,義父雖然待她極其嚴苛,卻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故而,義父說它會醒來,便必然會醒來。她拍了下小手,看向遙遠的天邊,眸子卻一滯,指著茫茫飛雪,驚聲道:「義父,義父,快看。」
那人正在理她的裙角,聞聲而起,順指一望,只見洗雪逋負的天邊,突地滾起一道雪龍,漸而越滾越粗,潑天倒地的氣襲隨即襲卷而來。
雪龍肆野,意欲於天地爭鋒。
待至峰下,綿長雪龍嘎然而止,從中奔出一騎,身襲爛銀甲,肩披大紅氅,額際紅綢隨風招展。驀地,來騎秀足踏蹬,高高勒起馬首,斜斜望了一眼峰顛飛石上的人,秀眉一挑,縱馬狂奔。
少傾,來人按著腰劍邁上飛石,站在他的身側,一同望遠,嘴裡則道:「洛陽已得。」
那人劍眉一拔,神情大喜,叉著腰,正欲放笑,不想卻牽動了左胸傷口,眉頭一皺,按了按胸。
「義父,疼麼?」小綺月仰著臉蛋,細聲問。
「哼!」來人秀眉凝川,冷冷瞥了他一眼。
那人眉梢抖了抖,神情尷尬,嘴裡卻問道:「諸關何如?若僅取洛陽,莫若不取。」
來人冷笑:「吾至時,劉胤與摯瞻已謀取了函谷關。待得三軍匯聚,復趁夜襲取洛陽,一鼓即下,再奪平津關。如今諸關已在我手,洛陽固若金湯。」
那人問道:「夔安何如?」
來人嘴角一撇,理了理腮際青絲,淡聲道:「亡於李矩刀下。」
「哎,甚好甚好,妙哉……」
那人怔了一怔,而後露齒一笑,以拳擊掌,來回徘徊,恁不地懷中一陣鼓臊,繼而,便聞咕咕聲響。
「兔子,兔子……」
小綺月拍著小手,繞著他跳來跳去,神情極喜,隨後,掂著腳尖,舉著雙手,向他討要:「義父,給綺月,給綺月……」
「汝、南、郡、公……」來人秀眉緊皺,不屑的看著他,一字一頓。那人神情精彩,愣得一陣,方才將懷中小白兔掏出來,遞給小女孩。小綺月得了兔子,當即跳下飛石,朝著林中竄去,扔落一地銀鈴笑聲。
遂後,來人撇了撇嘴,輕聲道:「昔日,石虎雖支身得逃,然,至此而後,豫州即安矣!復待幾載,即可得償心愿。」言罷,嫣然一笑,眸子嬌媚。
那人也笑了,笑容溫暖了風,拂化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