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祭舞從辰時直到未時。直到卻奴出來,肩胛依舊在樹上一動未動。
卻奴悄悄爬到樹上,只見殿中又在舞動起那一場長發,不過整個「享太廟樂章」已近收梢了。
他生怕肩胛察問,可肩胛一句未問。只間或依著那拍節扣著手指,還用一枝小樹枝在桑葉上扎著洞,似在記譜。
卻奴覺得,這種靜默的信任真好。
到他們走出來時,正午已過,天上的太陽明晃晃的,照得身邊的屋宇草木,綠樹黑瓦,清清爽爽的格外真切。
他們繞過祟德坊,走進了一條小巷。
那巷子好長,太陽在一堵牆上堵截出另一堵牆的影子。天氣已漸熱了,巷子裡沒什麼人,只有些許知了在叫著。
坊間還種著很多樹,桑樹、梓樹、槐樹卻奴像頭一次看到這個長安,他注意到這個長安原來還有著這樣明媚的陽光。他的手固執地伸向肩胛,要牽著肩胛的手。仿佛只要那隻一手牽住了,自己的整個人,就安全了,也相應的、自由了。
肩胛的手很大,卻奴的手握在他手裡,感覺到一種乾燥的溫暖。
他斜眼瞥見肩胛的下半張臉,只見他的鼻子在唇上方投下一個影子,影子裡有微微露出髭鬚。卻奴忽忍不住渴望自己長大,什麼時候才能長成像肩胛這樣的男子呢?那時,再碰到今日雲韶宮中與娘相見的場面,他就不會再那麼無措了吧?
可他畢竟還小,與娘的一面只是在他心頭薄薄地留了個影子。接下來他忍不住去想起一些快樂的事來:肩胛接下來會對他說什麼?又教他些什麼呢?這麼胡思亂想也自有一種胡思亂想的快樂。
肩胛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秘密的快樂,握著他的手緊了緊。
一隻大手包著一隻小手,在這樣的交握中,卻奴仿佛聽到了一點信諾與安然。
卻奴猛地覺得自己的手指被肩胛一捻,正不知他在示意什麼,肩胛的腳步就停了。
然後卻奴只覺自己一隻手握在肩胛手裡,整個人都被他提起,雙腳猛地離地約有寸許。
然後感覺肩胛的腳像沒動,人卻已滑行出去。
他側目看時,只見肩胛的肩膀也是平平的,整個人似乎飄著在往前走。他方還以為這是好玩,正要笑,卻見肩胛的表情異常的凝重。
卻奴忍不住向前看去,這是一條長長的巷道,兩邊的牆很高。兩壁幾乎就沒人家開門。這巷子兩邊都是人家的後牆。巷兩邊的牆裡生滿了樹,可那樹也擋不住幾乎直懸於頂的太陽。
一道陽光在這巷子裡長長地照著。那日光幹得發白,白光下,只見到磚、石、和粉砌的牆乾爽爽的堅硬。
巷子前方,幾百碼的地方,有一口枯井。
井邊,長著一棵枯乾的樹。
那樹像一棵桑樹,沒有一片葉子。
卻奴平白地覺得口渴。
他只覺得這裡像是有人,可什麼也看不到。他終於感到些不安來,抬頭看向肩胛。
可肩胛不看他。
他盯了肩胛一會兒,才回過眼,猛地不由吸了一口冷氣——只見井邊的枯樹畔,突然多出來一個女子。
那女子低著頭,低垂的頭上露出點點禿斑來,一塊塊裸露的頭皮上生著癬,那癬間又長著一叢叢的發。那發也自茂密,可發間的禿斑像一隻只荒涼的眼睛般,就在她的頭頂露出,發出無窮詰問。
那女子忽一抬頭,隨著她的一抬頭,只見她長發怪異地雜垂,披散而落,質如枯草,枯草間夾雜著點點禿斑。
卻奴被她的樣子嚇怕了,連忙低頭。卻聽到那女子乾澀的聲音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見肩胛不語。
那女子繼續毫無表情地重複道:
「放下那孩子,你走。」
肩胛猛地吸了一口氣。
卻奴只覺得他這一吸如此深長,像要把這巷中空氣吸乾一般。
然後,只覺得身邊肩胛的身影像是長大了起來。卻奴也不是沒見過肩胛出手,從面對羅黑黑,到面對輔家眾子弟,到對戰左遊仙,可從來沒見過他這麼鄭重其事過。
那女子突然抬眼。
奇異的,只見她一隻眼明明如水,一隻眼卻空黑如潭。
這樣的陰陽眼長在她的臉上,配上頭頂的禿斑,更叫人驚異。
只聽她冷然一笑:「別跟我擺你們羽門的『引頸式』,也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
「我知道你是當年名傳江湖的『小骨頭』,也知道你那一把骨頭有多鋒利。」
「但、放下那孩子,你走。」
卻奴這才聽出,那人要的是自己。
他心中有些怕,低下頭,生怕自己會給肩胛他添亂。
——如果他也煩了,不再理自己,那自己
可他眼盯著地上,只見地上那狹長的巷道里一道窄長的陽光。突然的,那陽光兩邊冒出許多影子。那是一個個人影,只見半身,可影子的身形都極驃悍可怖。它們一個接一個,像一道影浪一樣的漫住了陽光,大野龍蛇般地在這長安城僻巷中升起,一直向後延伸。
卻奴扭頭向後看去,只見地上,夾著巷道兩邊的牆頭,升起一個個穿著白麻衣服的漢子,他們個個粗頭亂服,怕不有好幾十人,像草莽間突然漫出的龍蛇。
肩胛似終於認出,沉聲道:
「長樂王座下,高雞泊諸義士,為何要為難一個孩子?」
「孩子?」
那女子一掠長發,髮際間,面孔一現。
「因為他父親在時,殺我弟弟時,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肩胛忽有所悟,盯著那女子:
「竇線娘?」
那女子尖利一笑:「不錯,竇線娘。」
「沒想還有人記得我的名字。」
肩胛的聲音里已含著嘆息,「長林豐草長樂王,高雞泊中掀風浪。一朝亂世風雲起,大野龍蛇漫天漲——竇建德是你父親吧?」
「竇建德?」
——這個名字卻奴也知道。
其時開唐未久,市井坊裡間,無論小民耆老,茶舍酒肆,最喜歡閒話的就是隋末喪亂間,唐還未一統天下時,那漫布天下的大野龍蛇。
而竇建德,於中又算得一個最最了不起的英雄。
關於他的傳說,還有幾句歌謠,那是「南山豆,綠油油;耕也由牛,食也由牛;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傳說中竇建德前身本是南天牛王山下的一頭天牛,因誤食仙豆過多,轉世托生,卻生在了「竇」家。
他是貝州漳南人,家裡世代務農。年少時,信重然諾,喜俠節,材力絕人。當時有同鄉人喪親,貧不得葬,竇建德正在驅牛耕田,聞之嘆息,當即解牛送給喪家變賣以用做喪事。
一時間鄉黨異之——所以說竇建德可謂成名於一牛。
他雄偉有力,善使兵器。當時曾有山東知名響馬夜劫其家,鄉里人人閉戶,不敢相助。建德立身戶下,響馬入,即擊殺三人。余者不敢進,請還三人之屍,建德閉門說:「可扔繩系取。」
繩子扔進,他即自縛於腰,讓外面盜賊拽出。一出來就躍起捉刀,復殺數人,一人得退數十響馬,由此名震河北之地。
到得隋末年間,天下板蕩,他起義於高雞泊。敗郭絢,破楊義臣,殺張金秤,自號「長樂王」。
當時另有上谷豪強王須彌自號「漫天王」,手下有魏刀兒,綽號「歷山飛」,剽掠民間,銳不可擋。
這兩王之戰,「長樂王」大破「漫天王」,如何一把金山刀斬卻「歷山飛」,說起來可是最最好聽的一段故事。
竇建德為人性格簡素,寬以待人,不喜女色,與妻子曹可兒貧賤夫妻,卻不離不棄,極為河北百姓喜愛。他破聊城時,得隋宮女千餘人,俱放之還家。這一德政到今為人稱道。他為人又極講義氣,秦王李世民討王世充,獨他他提兵往救,可惜兵敗於虎牢關,最後受縛於牛口谷。
當時俗諺說:「豆入牛口,勢不得久。」——竇建德果然就是在牛口谷束手被縛的。所以俗諺說他「生也由牛,死也由牛」。
卻奴因為「豆」與「牛」這段趣聞,知道竇建德已好久。這些話他從街坊市井聽來,常羨慕那時人那麼悍勇豐沛的生命力。這時重聞這個名字,不由大大的關切起來。
卻聽肩胛輕輕一嘆道:「屍骨上面,不應只長仇恨,更多的該是麥草。」
竇線娘卻把頭髮一捋:「我娘當時也是這麼說,所以爹爹兵敗後,她解散甲士,隻身歸唐,卻得到了什麼?」
她的聲音忽轉激憤:「爹爹斬首長安不說,她也未得善終。就是我,心灰意冷之下,遁入尼庵。可為了殺我,隱太子破毀了多少座尼庵!我也想青燈苦佛,以了此生。但」
她用手捋著頭髮:「你看,這頭我是剃度過的。但這些年中夜火燒火燎,這頭髮還是忍不住瘋長,就長成了現在的這副模樣。」
她用手輕撫著頭頂的禿斑:
「所以有些事,不能遺忘。」
接著她伸手一揮:「就像高雞泊中,還有如此多男兒子弟,從不甘心遺忘。」
巷子兩邊的牆上,啞然地回應起一片的默然的聲浪。他們的身後,連同的是河北之地,是當年長林豐草間,高雞泊里,揭竿而起的狀烈與輝煌。
——可惜那決然之心不再是為了創建。
那個可以創建可以主宰他們生命熱望的竇建德已經走了。
剩下的,再孤憤勇烈,也不過是一絲殘戀,一點餘響。
只聽竇線娘烈聲道:
「所以放下這孩子,你走!」
肩胛搖了搖頭。
竇線娘猛地一咬嘴唇:「你有種,但這裡不是爭鬥的地方。」
「要想這孩子不被死死糾纏,有沒有膽子跟我去灞陵?到了那兒,不只是我,還有無數人要一洗恩怨。」
「普天下大野龍蛇會做見證,那時,關於這孩子的恩怨,你我也可一做了斷。」
肩胛怔了一刻,才應聲道:「好!」
***
長風知浩蕩,
勁草薄灞陵。
灞陵一帶,俱是荒野。
這裡本是漢代皇陵。漢文帝的葬處如今只剩下一個高高的土台。
那土台之側,野草漫生,高可及肩。
壯氣蒿萊,金鎖沉埋——於那土台畔放眼一望,直有天薄雲低之感。
肩胛攜著卻奴,才到這裡,就見那土台之側,野草莽然,狐兔潛蹤,狼獾絕跡。
他們兩人是被竇線娘及其手下高雞泊的數十個漢子裹挾而至的。
時已夜深,猛地聽到一串串馬鈴聲響,遠遠的只見數十騎健騎直奔到那土台之側。來人均是一副響馬打扮。只見那數十騎騎手齊齊勒馬,那些馬兒嘎然止步,有的更是長嘶一聲,人立而起。
其中一人高呼道:「孟海公座下『響騎』已到,各路好漢,如何不見?」
然後只見草莽之間,一遞遞的就有人站起。他們大多成群結隊,偶爾有一兩個獨行之士單身而至。這批人雖裝扮各異,卻各顯獷野。
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大笑著的那人豁地一正把胸口衣服撕開。一時的只聽到各種呼哨、隱語、暗號聲迭次響起。這一眾人等,加在一起,怕不好有近千人!
肩胛喃喃道:「柳葉軍的周家,漫天王、王須拔的部下,厲山飛的屬從,永樂王郭子和舊部,新平王邵江海袍澤,西秦霸王薛舉的子弟,幽州總管羅藝的苗裔,萬頃王的餘眾連上瓦崗寨、十條盪、高雞泊當年隋末各部豪傑,居然一齊都來全了?」
他望著那一干人馬立在草野,似乎也被他們的興奮點燃:
——「沒想到,傳說中的大野龍蛇會,就在今日!」
卻奴他們這時的站處距那土台還有一射之距。只聽一人長叫道:「天下已歸唐天子,草莽當屬舊龍蛇!」
「當今天下,朝廷里已坐穩了一個秦王,你我今生,諒已無份。今日特召來各路豪傑與會,就是要商量,如此廣大草莽,你我該當如何分而主之!」
這一句說完,灞陵原上,似乎就被點燃了一把野火。
只聽得下面歡聲不斷。有人笑叫道:「王須拔死了,漫天王一派看來還未絕人。張發陀,憑你這一句,今晚你就當了這主會之人吧。」
四下里一片應和叫好。
肩胛長衫憑風,雙眼中卻透出熾烈的光來。那眼神熠熠閃亮,這樣明亮的肩胛,卻奴還是頭一次看到。只見在他身後,長空之上,銀河橫燦,四野曠遠,草盛風疾。肩胛似回想起了當初赤地千里,生民塗炭;卻金戈鐵馬,無法忘懷的日子。
竇線娘的身子也猛地一挺,像是想起小時見到她父親,在高雞泊上,那萬馬千軍中度過的日子。
這世上一種烽火餘光,只要一經燒灼,種進人的根骨,終此一生,只怕就很難熄滅了。
卻見一人,褐裘短衫,這麼初夏的天,也不怕熱,還穿著襖,蹬蹬地走到那土台之上。
那人身量不高,可步履間卻讓人覺得他雖身不滿五尺,卻心雄萬夫。他到得台上,衝下面一拱手,朗聲道:「諸位英雄,張發陀這廂有禮了。」
竇線娘喃喃道:「地趟一門的張發陀,在他師兄王須拔死後,終於算冒出頭來了。」
只聽張發陀接著道:「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自從隋煬帝妄興遼東之役,先有長白山嘯聚的諸好漢」
他沖斬平堂方向略一致意。
「後有楊玄感楊公子舉兵而起。接著,瓦崗寨,高雞泊,江南塞北,無數英雄揭竿而起。十八路反王,三十六處煙塵,雖說最後那定國之鼎最終被李姓之人劫去,但天下,終有未甘雌伏的豪傑。哪怕大傢伙兒心知肚明,這天下已非可取,但咱們坦蕩漢子,直言一句,有幾人甘心化龍為蟲,偃伏一世?」
「好在四野盡有草莽,你我蟄伏一時,未必不可仍舊快此心意。只是自從李唐開基,那世民小兒,媽媽的,確實也雄材大略。陣前軍中咱斗他不過,不過憑大傢伙兒說,咱們這一身工夫,竟他媽的真用來扶犁嗎?」
只聽底下爆出了一聲「好!」
又有人道:「滾他媽的蛋!扶犁?老子一生最不認的就是這個『犁』字。」
旁邊人笑道:「你那是被你那鄉巴佬爹罵怕了。」
四周只聽一片鬨笑。
待嘲雜聲略寂,張發陀又道:「說起來自從東漢以降,豪強大戶,在所多有。兩晉名門,江左望族,隴右大戶,不也是由你我輩所創起?現逢李唐,朝廷盡可他們坐,可咱們也別喪了咱們自己的志氣。」
「只是隋末混戰,各路英雄彼此間盡多恩怨。今日這一會,卻是為大傢伙劃定地界,互不干犯而開。」
「說起來,如今天下,一龍在上,你我正不該再彼此爭鬥,方可圖存。我剛才的這一番意思,大家以為如何?」
底下有性急的嚷道:「不錯不錯,當時被李唐的人馬打暈了,好多人現在還沒緩過神來。這些年大家亂奔亂竄,各自暗拼,也不知折了多少人馬。再這樣下去,一損再損,任誰都難存活,白給李唐占去了便宜。」
張發陀即郎聲道:「沒錯,就是這個理兒。所以,今日天下英雄幾乎盡至。咱們今天,就算有爭執,也來個明說明打,要把各自今後安身立命的地兒劃定。接下來,此後十年間,如果有誰犯界,那麼普天之下,草莽英雄,當聞訊共伐之!」
「我的話完了,大傢伙兒想想,這個約定,要不要由此成盟?」
土台之下,一時岑寂。
只聽張須陀高聲道:「可是沒人反對?」
卻聽有一人站起高聲道:「我以為這大野龍蛇會是圖謀什麼大事兒!原來不過是分田裂地,幻想里當個土鱉的意思!王圖不再,大業已去,縱此生一衫襤褸,游劍江湖又何如?誰耐煩跟你們一起去爭當一個土王八?」
他一人抗聲而起,且言出不遜,一時惹得身邊人人側目。
卻奴尋著聲音望去,卻見那人相距並不遠,淡淡月華下,只見他一身淡青羅衫,生得是朱唇朗目,玉面烏鬢。
那人不過二十多許歲,長得著實挺俊瀟灑,肩胛和竇線娘也都忍不住向他望去。
張須陀注目一眼,他識人極多,素有草莽人鑒之稱,別號「肉譜」。
這時一望之下,含笑應道:「我道是誰敢做此豪言,原來是幽州一脈的羅兄。」
——幽州一脈的羅姓子弟向以姿容雋朗名傳草野。四下里卻早有人不服道:「你他媽什麼東西。你爺老子不是土王八,當年怎麼天鵝屁也沒吃到?」
那羅卷傲然一笑,大有視天下英豪如草芥之勢。
他這一下,已惹得四周群雄大怒。卻見他突然拔劍,劍指天上,伸指一彈,餘聲猶振中,已一躍而起。他這一下極快,對他出言不遜的漢子距他猶有十丈,但他轉瞬即至,那人未及反應,他已一劍洞穿那人耳垂,腳更不停,人已在彈劍之聲中遠去,口中遺音道:「天下無築可擊掌,世間更無高漸離!豎子何足與謀,我去矣!」
這一手輕功劍術著實強悍,被他這一岔,攪得諸人雄心受挫,場中不由岑寂半晌。
頓了頓,張發陀才重又開口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
「羅兄已去,他不顧幽州地界,剛才有哪位對他不服的話盡可接管幽州基業。到時與他恩怨,自可了斷。有沒有人要那幽州地界?」
他掃目環視。底下雖群情猶憤,卻沒有人搭腔。
這張發陀也算個人材,一句就把剛才攪動的亂局收拾起。接著道:「大家再無異議的話,即請歃血為血。兄弟已備下了酒。這血歃進去,一待地界分瓜完畢,大家即各飲一盅,以示盟成。」
他一招手,已有八九個漢子各捧一個罈子,向草野間各路好漢走去。
先開始略慢,人人思索一下後,才各將隨身刀劍割破手指,向那壇中滴下。接下來就越來越快,不到一時半刻,那八九個漢子已接了千餘好漢的鮮血。他們回到土台上,那土台上原還有個大瓮,瓮中想來半裝著酒。張發陀開瓮之後,從那幾個漢子手中親手接過那一壇壇酒,就向那瓮中倒去。
全部倒畢後,他忽短嘯一聲,從身上掏出了一竿齊腰短棒,伸進那瓮中一陣好攪。
場中人人肅然。卻奴看向肩胛,只見他略微抬頭,將一隻高挺的鼻子略略上仰,向空中嗅去。
空氣中原只有著草野的氣息。這時,一股淡淡的酒味與淡淡的血氣散發開來。那酒氣醇良,血氣卻略腥而甜。肩胛臉上的神情似興奮,似撼然,即神往,又慘澹,複雜得卻奴再也猜不出他的意思。
只聽張發陀已抽出那根短棍,哈哈一笑,目注棍上道:「這棍上,幾盡沾了隋末各路豪傑的鮮血,卻也是件稀罕物了。我張發陀有幸,隨身之棒喝盡了天下英雄血。」
說著他轉眼望下來:「今日之盟,最後劃定之後,咱們倒要選出個盟主,與幾大執法豪強,以為天下紛爭之判。」
「這一根棒,即承天下英雄厚愛,小子不敢私藏,正好做為個信物,交與盟主使用。卻用個什麼名兒好?」
底下群情激昂,有人叫道:「仗義半從屠狗輩,就叫屠狗杖!」
又有人道:「不妨叫做『千斤血』!」
「天下棍!」「草莽棒!」一時種種建議不一。
張發陀怕再起爭執,想了下,朗聲道:「要我說,咱們今天此會叫做大野龍蛇會,這棒,不如就叫『大野龍蛇杖』,如何?」
下面一時人聲略寂,看來都還滿意。
張須陀也知今日與會之人的性子,要想盟成,再不能另生枝節,立即道:「到場的人多,姓張的我雖稱閱人多矣,但也難遍識天下好漢。這麼著,各路好漢的當家領頭之人請先各把屬意之地寫下,咱們再一起收上來,最後由老小子我一一念出。對這地界如有別路英雄不服,就當場做個了斷。如無異議,就此成約,各位以為如何?」
他安排得妥當,別人也就沒話說。一時只聽得草野之中,除略有商議之聲外,再無雜響。
不一時,百十個木牌已收上去。張發陀將其盡置入一篋中,大聲道:「為示公允,我現在起隨手抽取,抽到哪個念哪個,各位以為如何?」
底下無人反對。
那張發陀就抽出一個木牌念道:「千牛山的田枚,屬意章丘。各路英雄,對此地還有屬意的嗎?有即開聲,沒有的話,章丘就歸田家了,以後十年,各路英豪不得干犯。」
他問了三遍,下面均無反對之聲。張發陀即用硃筆將那木牌一點,放入一邊。接下來又一連念了三五個,均都無人反對。其中有青州、巴東、鬱林等地。那青州卻歸了適才騎馬而至的山東『響騎』中人。
只聽他接下來念道:「朱錘,楚!」
底下猛地一寂。
只為光「楚」之一字,卻包含地域極大,江淮之間,南至湘水,北至淮水,俱可稱為楚。敢這麼寫的,必是大豪了。
張發陀又念了一遍,卻聽底下有人哼了一聲,冷笑道:「古人說:楚雖三戶、必亡秦。可楚地要歸了那姓朱的,就算有三百萬戶,也要被他當人肉吃光了!」
那人語氣極為尖刻,帶著說不出的鄙夷與不屑。
他話音未落,已有一個壯大漢子跳了出來,怒聲道:「海陵來的姓李的,你他媽的敢找刺兒?」
那姓李的即回聲道:「找刺兒?有我們海陵人在,你歇了獨占楚地草莽之意!」
在場之人大多是過來人,彼此知根知底,差不多的都知道那朱大錘卻是當年朱粲的兒子。
朱粲起於隋末,本為毫州城父人。他開始也是在隋朝伐遼之軍中呆過的,沾染了一身軍漢習氣,視人命為草芥。後來起兵反隋,聚眾十餘萬,自號「迦樓羅王」,一時聲勢極盛。
這朱粲有個怪癖——嗜食人肉。凡掠來的婦女兒童,只要皮肉鮮嫩,往往非蒸即烹,或煎或炒,俱入了他的口腹。
照說軍糧為軍心之本,他行事卻與眾不同,凡攻破州縣,往往一時高興,就命令手下把那州縣倉稟中的糧食一把火燒光,他去聞那燒糧食的焦味。一邊看著還一邊大笑道:「天下若多個痴漢!人人都只患無食。有誰如我?我統一軍,不患無食!——只要他國有人,我軍即有食矣!」
此語流傳之後,他殘暴之名,就此聲振四方。
但殘暴之人也自有他的軟弱,一待李唐興起,他就大為驚懼。當時他軍入江淮之間,遭遇淮安豪傑楊士林起兵興討,怯怕之下,就投身李唐。
李唐當時四海多事,天下征伐,也想安撫於他,就遺特使段確前往慰撫。
那段確也是個狂士,朱粲招待他宴飲,數十杯酒後,段確斜睨朱粲,哂聲道:「聽說朱將軍嗜食人肉,不知人肉又是何等滋味?」
朱粲知他分明是瞧不起自己才如此嘲笑,大怒道:「人肉不如醉人內。喝醉的人肉最好吃,跟酒糟豬兒相似。」
段確知他是影射自己之醉,再忍不住,跳起來怒罵道:「你現在不過是唐家奴,以為自己是誰?還敢吃醉人肉!」
朱粲一時怒起,竟抓了段確,當場殺掉烹了。
他得罪於唐,惶急之下,就轉投王世充。
可秦王討王世充。王世充洛陽兵敗之後,朱粲也跟著被斬於洛水。
他受斬之後,沿洛水的百姓,無論識與不識,人人爭以磚瓦擲其屍體,一時堆積成好大一冢。
——那朱大錘卻是朱粲的兒子,這時聽到又有人譏諷他父親食人之事,如何受得了,當即跳出怒罵。
那譏諷之人卻是李子通部下。
李子通也是隋末豪傑。他為人仁惻,少時行路,只要見到負薪之人,一定會代為背負一程。直到他起兵之後,自稱為「楚王」,而朱粲卻自稱「楚帝」。如此「帝」「王」相逢,俱圖一楚,如何不激出出肝火來?
那朱大錘一跳而起。他躍到土台上面,認出對頭,就戳指大罵道:「陳可凡,你不過李家一家奴,也敢跟我爭楚?」
那陳可凡卻是個樸實的漢子,年經四十許,黃薄麵皮兒,望去簡直像一農人。
他也一躍跳到土台之上,冷笑道:「姓朱的也配稱為大野龍蛇?今日若不殺你,那就是這大野龍蛇會之恥!」
朱大錘狂怒之下,已自腰際摘下他那兩把聞名天下的大錘來。
他這錘本為馬戰利器,可他一身膂力之強,腿力之健,竟於步戰之時也可憑之生威。
那陳可凡掣出一把峨嵋刺。兩人手上兵器,一極重,一極輕,一極大,一極小。他們宿敵相逢,更不答話,已自鬥了起來。
這還是今日場中第一場惡鬥。在場的各路豪傑,雖然多半彼此各聞聲名,大部份當面碰上的機會也少,這時不由趁機掂量起彼此手上的功夫來。
那陳可凡身形如猱,出手迅捷,加上長得一副老實長相;而朱粲為人殘暴,為場中絕大多人所不齒,所以人人都期盼陳可凡勝。
可朱大錘的那兩把大錘當真不是吃素的。他的錘與一般之錘不同,錘上還帶尖刺,只要稍一刮上,怕不連皮帶肉要掃下好大一塊?
他凶名久著,能活到今天,功夫可不是吹出來的。場中雖人人不忿,但眼看著大錘之下,陳可凡已漸落下風,卻也無奈。
猛地朱大錘一錘下來,只聽陳可凡悶哼一聲,肩上已連皮帶肉被削下了好大一塊。底下人一聲驚「啊」,卻見已有十幾條人影躍起身形,就向那土台上奔去。
那卻是陳可凡一邊的,一見自己首領遇險,當然要撥刀相助。
那邊朱大錘的手下一邊,一見陳可凡的人跳上台來要出手,自也有二十餘人躍到了台上。
朱大錘手下之人更為粗野,一語不答,已經出手。一時土台之上,場面已成群毆。
陳可凡技弱,加上他這邊的人本就少,一時只聽到一聲慘呼,他手下一人已當場斃命。卻奴看著不忍,不則側目向肩胛望去。只見肩胛脖子一梗,一手已探入袖中。他身邊竇線娘本一直看他看得緊緊的,這時見肩胛欲動,她手下高雞泊諸壯士立時躍躍欲試,想阻止肩胛。竇線娘眼睛一掃,卻似有不欲攔阻肩胛之意。
轉瞬之間,場中形勢立判。陳可凡手下又有三人倒地,朱大錘一方卻僅傷一人。肩胛身形方待躍起,卻奴心中已急,想著自己相距的這麼遠,生怕肩胛趕不及。卻聽忽有劍嘯之聲傳來,只見一道劍光,從土台右側凌空而出。土台下已有人喝了一聲:「羅卷!」
朱大錘聞聲知警。
他手下人與他配合默契,立時上來纏住陳可凡。
朱大錘見陳可凡已被自己手下絆住,不用分心,兩支大錘衝著來襲之人就夾擊而去。那一勢合擊,直可把來人夾成肉餅!
卻奴張嘴都來不及叫,只見那人身形猛停,手中一把劍卻已被朱大錘兩把大錘夾住,「咣」然一聲,震得人幾乎忍不住要捂耳。
那劍被打鐵似的,生夾在中間,雖沒斷,已變了形,砰出一片火星來。
卻奴識得那人就是剛才出聲的幽州子弟羅卷。
那羅卷長得星眸玉面,極是好看。卻奴見了他就心生歡喜,自然站在他這一邊。眼見他劍被夾住,心跳得幾乎蹦了出來。耳邊卻聽肩胛低哼了一聲:「好時機!」
卻見那把劍一頓即進——原來哪怕以朱大錘的膂力,那兩把大錘交擊在一起,畢竟是自己打自己,錘子一碰,多少有一些反彈之力難以控制。就趁著那反彈之力的彈出的一隙,羅卷那把已被橫砸得扭曲得不成形狀的劍得空而出,一剖就剖入了朱大錘的肺腑。
他一擊得手,轉身即退,退之前,還連刺三個朱大錘的手下,口裡呼嘯一聲,大笑道:「剛才走時,就想起未除此廝,只怕是終生之撼。嘿嘿,今天我算得了,總算得了!」
——看來他算計這朱大錘已有些時日。
卻聽一個女聲道:「好兒郎!」
卻奴一回眼,那聲音正是竇線娘發出。
羅倦疾奔之中,也回頭一望。他飛奔得極快,可就在這回頭的瞬間,已看到那稱讚他的女子,還來得及在面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笑,以示承情。那笑容一閃即斂,羅卷就此遠去。
卻奴看著竇線娘,只覺得她的臉猛地紅了。
那樣的紅,那樣潮水一樣控制不住的一漫升起,哪怕潮紅在她那禿斑枯發下的臉上,也讓卻奴猛地一呆,覺得她原來也並不像剛見時的那麼丑,她的臉上,也自有一種女孩兒家所獨有的、可惜只能偶然望到的娟秀靜美。
朱大錘斃命,陳可凡連同手下之人趁著朱大錘部下惶恐之際,連出殺手,只見場面上血肉橫飛。
肩胛已適時地伸出一隻大手,遮住了卻奴的眼。卻奴被他大手遮眼之際,不知怎麼,猛地有點想哭:今天,不是肩胛,他再不會見到這從不曾見過的場面。這個還不算什麼,但今天,他終於有了一種完全小孩兒式的被照顧的感覺——有那麼一個人,會關顧著他,會保護他,限定著什麼是他所該看到的,什麼是不該為他所見的。
這一場爭殺,景況極為慘烈。拼奪聲中,朱大錘手下二十餘人,大半伏地敗亡,有一兩人沖圍潰散而去。而李子通部、陳可凡手下,也折傷了數人。
一戰全勝後。陳可凡似也脫力。
蒙在眼上的那隻手挪開時,卻奴重又看到土台上的情形,只見陳可凡的身形已現出衰弱萎靡。
卻聽張發陀也是清了下嗓子,才勉強鎮定下來到:「楚地之爭,朱大錘身死。如無人再爭,這塊草莽界面,可算陳兄的了。」
場中無人應聲。
卻聽陳可凡道:「小子不才,適才實為不服朱大錘之事才冒然出頭。楚地之大,豈是小子可御?我但求吳山一地,以為當年楚王部下休老之所。這吳山一地,可有豪傑爭這雞肋?」
最後一句,他勉力提氣,卻終究意態蕭索,似是適才那一戰,已窮盡其精力。場中人聞聲之下,只覺得,怕是那一戰,也是他最後的一戰了。
可能為他意氣所染,場中更無人申辨相爭。
張發陀找出那陳可凡的牌子,辨別了下,在上面硃筆一勾,交給陳可凡。
然後兩人彼此一禮,陳可凡帶著手下,扶起傷者,抱起亡者,歸於土台之下。
這還是場中第一次有人傷亡。不知怎麼,哪怕人眾千餘,一時再無雜聲,只聽得大野悲風那麼靜靜地刮著,颳得剛流出的一點熱血瞬時間就涼了。颳得卻奴、肩胛、竇線娘都覺得心裡空空的。
張發陀知道一時不便說話,指揮手下料理場上朱家亡者。
忙亂了一小會兒,清空土台後,張發陀才重又沖台下眾人道:「好久不見劇斗悍烈之事,咱們接著來。柳葉軍」
卻奴心中忽猛覺不忍,那些死去的就這麼死去了,生者略不一顧,收拾完屍體這場中就重又開場了,他低聲哽咽道:「好慘!」
肩胛一隻手捉了他的手,低聲道:「是好慘。但你要看看這個。這些大野龍蛇,江湖草莽間的生命就是這樣的。一朝一朝,一代一代,總是這樣的喪亂交替,迴環往復。總是人相殺得殘破無幾,再平和了,再越生越多,多到這土地承載不了,多到再次相互殘殺起來。殺得那僥倖活下來的人和他們的子孫再享平和。而那死了的,就那麼化做泥土,血沃中原,肥了這長也長不完,永遠存在的草莽。」
張發陀又念了十幾個名字,其間偶有爭執,卻不再似方才慘烈。一時張發陀又揀出了一個牌子,念道:「長樂王」
場間一時鴉雀無聲。要知前面出場的朱粲部,李子通部,林士弘部等等等等,當年聲名再怎麼強盛,無論「迦樓羅王」,「楚王」,「上林將」這些稱號再怎麼響亮,都遠遠比不上這個「長樂王」。
「長樂王」竇建德,是真的曾接近過那個「鼎」,快逐到那頭「鹿」的一代英豪。
高雞泊中還有人?眾人不由一時抬頭四望,卻聽張發陀疑聲道:「請教長樂王座下,這牌子上怎麼沒有寫地段?」
場中一時無人應聲,心想,長樂王的人來了,那心中所擬的當是河北之地吧?但凡有心爭那河間草莽的人,不由心裡要好好掂量掂量了。如劉黑闥舊部,宋金剛座下的人一時不由都驚疑起來。
張發陀又問道:「不知長樂王座下來的是誰?」
有知道的都知他此時位置相當尷尬。張發陀原為王須拔的師弟。王須拔號稱「漫天王」,當年漫天王與長樂王,兩王之爭,極是驚心動魄。
竇線娘一挺身,這時才緩步出隊,向土台上揚了揚手。
張發陀注目一望,鎮定了下,才開口道:「金城公主?」
當年竇建德曾經稱帝,身邊人材一時濟濟。他曾封自己的這個長女為「金城公主」。
說起來這個名號在江湖草莽間可大大有名。竇線娘師從佛門,雖為女流,但當今天下,技擊之輩,還未敢有人以其女流身份小視之。
河北民謠都有句子道:「前有木蘭女,後有竇線娘!」竇線娘出身梨山一派,「老母庵」的聲名,那可是響噹噹的。何況她還是「老母庵」中唯一行走草莽的當家女弟子。
卻聽張發陀道:「如何牌上沒有寫明公主心許之地?」
竇線娘朗聲道:「再休提公主二字,喪師亡家之女,還稱什麼公主?徒招人笑罷了。」
「今日我來,本不為界定草莽勢力。」
說著,她一伸手,猛地一把扯上了卻奴,帶著他就緩步前行道:「昔日長樂王座下,高雞泊中的孽子孤臣,早已無意爭雄。」
她本來略露倦意,這時聲音一振,冷吟道:「不過先父大仇,不得不報。就算瓦罐難離井邊破,將軍難免陣上亡。亡父一節恩怨,我可以不計。但家母與弱弟之仇,不可不報。」
說著,她提掣著卻奴,越走越快。語速也更疾地說道:「此是李建成孽子。今日我要當著天下群雄的面,殺了他,以祭家父母與弱弟。」
「此仇一報,我竇家子弟兵無意與天下英雄爭鋒,當永返高雞泊,至死不出,終老無聞!」
「李建成」三字一出,場中情勢一肅。
——沒有人想到,居然今日會中居然有人還帶來了李唐的人,而且還是為了怨仇!
竇線娘已行到土台之下,帶著卻奴,聳身就向那土台上躍去。
卻奴這時方覺危急,急忙回頭望向肩胛,張開口來,叫道:「師傅」
其實他與肩胛從來對面說話,口頭中從不曾有過稱呼。不過他已在心中把肩胛當成了師傅,這時情急之下,不由叫了出來。
他二字語音未落,人已被竇線娘帶到了那台上。卻奴往下一望,只見散散落落的到處都是人。剛才他站得還遠,都是從人群背面看,這時猛地見到那一張張粗獷狂悍的面孔,不由得心被嚇得一跳。
他不敢再看那些人,急往掃眼向師傅望去。
他身邊的竇線娘,禿斑枯發,娟容秀面,竟也把一雙冷眼冷冷地望向肩胛。
卻奴的眼睛找到了肩胛,心裡就似略安。
卻聽肩胛道:「我不是你師傅。」
卻奴覺得沒聽明白他說什麼,腦中只在想著:他說什麼?他在說什麼?一顆心卻已冰涼涼地沉了下去。
那感覺,像已覺得自己腳下土已漫上來,漫過了自己的腳,還要漫過膝,漫過脛,真漫到腰漫到胸口。
感覺漫到胸口時,他已無法呼吸。
竇線娘有些驚愕地看了肩胛一眼,她本料到,今日必有一場好戰。沒想臨戰之時,她全力提起鬥志,那個肩胛卻退縮了。
卻奴閉上眼,他忽然開始有點、恨自己!自己早該知道,這個人世,不要相信什麼,不要相信任何人,可是
卻聽肩胛嘆了一聲:「小卻」
這一聲的的溫暖,溫暖得好像那些又濕又冷的夜,猛地懷疑到晨已來了,自己應該醒來,因為隔著眼帘的,有那樣的金黃照眼。
卻奴掙扎著又睜開眼,卻懷疑,自己不該睜,不該再相信什麼。
可肩胛卻沒看他。
他在看的是竇線娘。
他的臉上有一點溫和的笑,仿佛不好意思的,「我其實不知道算他的什麼人」
「不過,不管什麼稱呼,他就是一個孩子,也好像我的小弟。」
卻奴把眼靜靜地閉上,像要躲避那突然而至的陽光,那讓人眩暈的過度的幸福。他要隔著眼瞼,把那仍可穿透的橙紅的光好好的獨享,直到再睜開時,好適應那個光彩炫然的世界
哪怕是死,哪怕真的還是難逃一死,他覺得,那死也是光彩炫然的了。這是肩胛頭一次確認了某種依戀,某種定位,某種不用自己再去強求拉他的手。就算再鬆開,鬆開一世,也能感覺到的冥冥相握。
「所以請不要殺他。」
肩胛那麼平靜坦然地遙遙地看著竇線娘。
平時,他原是一個要麼羞怯,要麼激狂,要麼淡泊得遠到不知多遠的人。可這一刻,他那麼平靜坦然地望著竇線娘。
竇線娘直面著他的目光。她是「老母庵」的子弟,是長樂王的公主,是曾經代父出征的人。她從不曾怕看過任何男人的眼。
可這時,她突然發現,原來這男子,竟真有那麼一絲絲好看。只是他的好看實在太羞怯了,仿佛一經人看到,就會立刻羞怯得躲藏了。
竇線娘猛地搖了搖頭。他是「羽門」的人。羽門所習,頗近幻術。比如左遊仙,就以一身左道幻術馳名天下,她才不要還未戰就被他瓦解了鬥志!
她的眼一閉一睜間,已重又清亮如刀。
只聽她定定地道:「只要你足夠有本錢!」
肩胛的目光仿佛在嘆息,「我敗了你,你就可以讓我把這孩子領走嗎?」
竇線娘受不了他的輕視,身子激靈了一下,卻奴覺得她抓著自己的手都輕輕一抖,只聽她冷聲道:「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肩胛遠遠地道:「我要你一句話!」
竇線娘激聲道:「大野龍蛇之會,天下好漢當面,如果我竇線娘勝不了你」
她一語未完,肩胛已截聲道:「那麼十年之內,你們高雞泊中人,凡長樂王座下,不許再找這小卻兒的麻煩!」
竇線娘說了一聲:「好!」
肩胛仿佛要的就是她這一句。竇線娘語音未落,他人已憑空飛度,足尖在草尖上掠行一般,瞬間而至,飛躍到土台之上!
「怎麼比?」
「不死不休!」
竇線娘答罷,伸手一抬,食指間已飛出一根鐵線。那鐵線色澤黝黑,在這樣的夜晚,幾乎難憑目測。
肩胛身形一閃,問了聲:「你怎麼確定他是李建成的兒子?」
竇線娘手下全不怠慢,那鐵線擊空,突飛到肩胛身後,立時繞個彎繞了回來——被它繞上的話,怕不立時被絞斷了脖子。
底下已有人喝了聲彩。
只聽竇線娘答道:「是左遊仙說的。」
左遊仙的風鑒之學,當今天下,除了李淳風,只怕無出其右。
肩胛不答,身子以鐵板橋之勢折下,避過那一擊。
竇線娘手上鐵線再度擊空。她手腕一沉,空氣中「絲絲」做響,只見那鐵線橫繞之勢竟被她生生止住,那鐵線扭異之極地竟向肩胛倒折的身上硬生生劈下。
這一勢控制力道當真豐沛無比,難為她一個女流怎麼做到!
卻奴只見肩胛身子向上一迎,竟像抱向那鐵線,人卻僅差毫釐地險險地從那線上翻了個身過來。那一下身法卻奴感覺見過,像雲韶廳上他那望雲一舞的舞步。可他卻見到肩胛面色白了白,似已自感輕敵,空中飄下幾根發屑,那卻是被鐵線帶到的肩胛的發。
為這一攻一避,引得台下看眾個個屏息無聲。眼見竇線娘手中鐵線擊地,再無迴轉餘地,分明是肩胛可以乘隙反擊之時了。卻見竇線娘左手一揮,一隻雪白的銀錢又向肩胛才要立起的身上穿空而去。
肩胛一個跟頭向後翻出,竇線娘更不手軟,右手中指一彈,居然又是一道紅線纏縛而來。
肩胛分明已經動怒,喝道:「倒底有多少根這破線!」
他本要落地的跟頭被迫又向後面翻去,再翻,就是土台之下了。
卻聽竇線娘抓住時機道:「你掉了,就算你輸了!」
說著,土台之上,只見細光迭冒,一根根彩線,赤、橙、黃、綠青的、藍的、紫的依次追殺出來。
肩胛的腳方方落地,才才踩住土台的邊緣。他一手探入袖中,被迫已要撥劍。可竇線娘出線比他拔劍都要快。
肩胛的劍拔得很慢,他拔劍之時,即已在蓄勢,哪怕情境極險,卻仍一寸一寸的,拔得慢得讓人心驚。
他一劍未曾拔出,竇線娘手上黑、白兩線,與七色線共已九線皆出。
台下有子弟們看得目瞪口呆,情急的已在問道:「他怎麼拔劍這麼慢?」
那師長卻眼都不眨地看著土台上的爭鬥,不敢分神,語速極慢地道:「他如逃得今日,以後你一旦碰上,千萬別碰這塊『小骨頭』!」
卻奴只見肩胛身形閃避,他本是愛舞之人,這時情急之下,動作倉惶,卻猶有種雲融融兮而在上的舞意。
他雙腳搭在土台邊上,再不能退,僅以一腰上下俯仰,宛轉趨避。他一手鬆馳,一手緊張地探入那松馳的手的袖中。劍鋒方露。那九條絲線迭出已畢,肩胛方待松上一口氣,卻忽面色一變,一個倒翻,人已憑空而起!
——居然還有第十根!
竇線娘的第十根線是無色的,那是用冰蠶絲織就,這時毫無聲息地擊出,卷至肩胛脛邊他才發覺。他一躍而起已略遲了遲,一長堆褲管已被撕落,露出一截健硬的小腿,帶著他歷經多年猶未磨折的鋒銳,上面刮著長長一條紅痕,那是被那冰蠶蛟絲所破。
空中有血滴下,空中的肩胛忽低叫一聲,他袖中的劍終於拔出!
他的劍是一把窄刃,竇線娘見他終於出劍,手中的十線或擊或避,以攻以守,空中只見到一片繚亂。可那晃動的色彩並不真的可怕,可怕的是這些色彩掩蓋下,還有一根這暗夜中斷難分辨的透明的絕殺之線。
肩胛在空中吸了一口氣。他頭下腳上,距地丈許,一劍指下,卻忽伸指彈了一彈他手中的那柄劍。
這一聲彈劍,餘聲格外悠長。
場中識者已有人叫了一聲:「吟者劍!」
——原來這把劍,劍名「吟者」!
那一聲有音無韻,卻若合拍節。肩胛在空中的身形一竄,如有舞意。
隨著那劍吟之聲發出,竇線娘手中的彩線忽難為人見的和聲而顫。那是一種複雜的共振,就在這共振之中,那透明之線因為輕輕的顫動已隱約可見。
然後肩胛一劍奔來!
他此時的劍招竟如此的慢。場下的子弟已有人叫道:「這叫什麼招術,怎麼這麼長,這麼慢?」
沒錯,肩胛這一招施出極慢,它尋隙而進,點啄剝磕,線路即長,劍勢又微妙已極,全憑劍尖那一點輕顫,即維持著劍吟,又剝啄向那根根長線。
竇線娘就臉色一變:羽門劍法,果然滑翔如羽,卻可剝啄如喙!
她手中的長線如龍如蛇,有時因劇烈震顫,晃得光影加粗,粗可如腕,直如長龍;有時又其細如縷,蠕蠕而動,有如毒蛇一般。
肩胛身不落地,全憑那劍尖的接觸借力,始終羽游於天。
他的劍勢如喙,精準尖利,啄向它該啄之處。滿場屏息,卻奴可以清楚的聽到自己的呼吸之聲,這呼吸之聲壓得他快要窒息了。猛地,只見竇線娘十根長線均已收回,纏結自身,飛旋騰轉,她像是在把自己纏成了一隻繭。
卻聽場中識者已驚嘆了一聲:「結繭、那是『老母庵』的結繭!大傢伙兒看清了,接下來就會是『蝶變』!」
「此一戰成敗,估計就在此刻了!」
他一語點醒,點得台下諸人個個手心裡捏了一把汗!
那是怎樣燦爛與輝煌的一場「蝶變」!
卻奴只見,當那繭越纏越厚,越纏越密,到經緯靡亂,糾結得不可透風時,猛地,一場光絲色影就爆發開來。那樣一線線、一絲絲、一縷縷的色彩,那樣滿天的散落舞動,較之雀屏之開,更顯繽紛雜亂!
卻奴猛地見到竇線娘一張臉兒也抬了起來,她的頭頸還在隨身轉動,可一張臉上全是光彩!那光彩之上,她頭頂的枯發也一時舞起,那發間夾雜著一塊塊禿斑。可她分明已足可不以為慚。那是她的枯窘、寂落、無奈、與掙扎。就算發枯如草,就算斑雜帶癬,可她已繭成「蝶變」!
——她那一刻的美麗讓卻奴一時不由得眼目炫迷!
這「蝶變」帶來的色爆之間自有不連貫處,可那不連慣處恍如時間的空洞,一棵古木文章間的結疤,恍如她髮際的枯斑,於滿地輝煌中反激成另一種執著不舍的荒涼炫然。
肩胛叫了一聲「好!」
然後只見他那一劍終究化羽,先是輕潔如羽,繼之那羽毛的影子飄落,空中卻沒有飛鳥的痕跡。
幾不為人所見的,他的脫羽之劍,如一隻鳥掙脫了自己羽翅的牢籠,破卻時空的在那繭破蝶變間輕輕一觸。
滿空的光絲彩線輕輕萎落,肩胛身形疾快地一閃,伸手已帶住了卻奴的手,帶著卻奴就向土台外逸去。
土台上的竇線娘臉上光容一黯:自己苦修十數年——苦修十數年才得來的這一場從未施出的「蝶變」,今日施出,居然——居然?
居然!
她方現絕望,卻聽肩胛邊退邊叫道:「十年之約,慎守勿忘!」
「十年之內,你們都不能再找這孩子的麻煩」
***
這一下避走,直如滑翔。卻奴只覺得自己像都享受到了「飛」的快樂。
那是怎樣的「飛」啊,飛出了以前他所有的悔暗夢魘,飛出了從前的桎梏黯淡,飛向了風
風在兩肋,這種感覺真好。
直到奔出數里之外,遙遙的夜在草野邊處退著它黑色的影子,肩胛與卻奴方停了下來。
卻奴怔怔地望著肩胛,眼睛轉也不轉。
肩胛也鄭重地望向他,半晌不語。
過了好久,肩胛才問了一聲:「你真是李建成的兒子?」
卻奴搖了搖頭。
肩胛神色一松,像代他鬆了口氣。
可卻奴接著道:「我也不知道。」
肩胛看著他,又是好半晌,才道:
「那、你的父親是誰?」
卻奴低下頭,覺得有點羞愧。他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小名兒」
「他小名兒、沁毗沙門。」
肩胛猛地屏住了氣,只是一眼不眨地把卻奴看著。
卻奴都被他看慌了。
卻奴只覺得他眼中的神色頗為複雜:又是憤怒,又是無奈,又是慨嘆
直到卻奴在他那複雜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憐惜來。
可他不確定那絲憐惜。他想撲到肩胛的懷裡去,又覺得兩人之間像隔著點什麼,讓他不敢。
好久,才聽肩胛道:「那麼,你是一個王子了。」
卻奴覺得茫然。
肩胛那難測的語氣令他茫然。
終於,他在肩胛的唇邊看到一絲笑意。
然後,肩胛的雙手撫到了他的兩肩,終於有所決定的道:「原來你就是傳說中的王子。」
他的手有些愛憐有些喟嘆地在卻奴的肩膀上摩娑著:
——「息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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