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程名振不敢在險地耽擱太久,上前輕輕扯了扯王伏寶的衣角,低聲勸告。
「嗯!」已經到了此刻,王伏寶也終於明白了一切都無可挽回,答應了一聲,轉身跟在了隊伍之後。一行人不敢走大路,找了條荒僻至極的小徑往西方繞,一直繞到了天光大亮,確認附近沒有追兵跟上來,才尋了處水源暫時休息。
王二毛安排人手去打野味做乾糧,程名振和伍天錫兩個則仔細清點人數。一番清點後,赫然發現,二百多侍衛只殺出來不到七十,所有戰馬也都落在了城內,一匹也沒能牽出來。好在大夥眼下人手都能攤上一把兵器,不至於沒有自保之力。否則,無須竇建德派兵來追殺,隨便冒出波山賊擋路,大夥都只有束手等死的份兒!
眾親衛前兩天還感慨清河郡被戰火破壞得人煙稀落,此刻卻著實發現人煙稀落的好處。鑽進荒草叢中不一會兒功夫,王二毛已經拎著兩隻兔子,一串野雞轉了回來。大夥七手八腳接過去,堆土為灶,以鐵盔為鍋,再尋些常見的野生乾果丟入鍋里,很快,便對付出了數「鍋」肉湯。
吃過的早飯,眾人肚子裡邊又有了股熱乎氣,坐在石頭上,七嘴八舌議論起昨天今後的打算來。張瑾本來就是洺州營的弟兄,自然是**程名振帳下了。蔣百齡與程名振曾經有前仇,但經過昨夜一戰也算恩仇盡泯,所以也情願到襄國郡呆上一段時間。比較麻煩的是殷小六等原本在王伏寶帳下效力的武將,此刻主帥的去向未定,他們自己也無法自作主張。只好有一眼沒一眼地往程名振身上瞟,希望他能勸得王伏寶一同離開。
程名振在心裡邊斟酌了一下說辭,走到王伏寶身邊,低聲問道:「大哥,估計你跟老竇之間的誤會一時難以消除,不如先跟我回襄國郡吧。到了那邊,咱們兄弟幾個也好天天聚在一起。」
「嗯!」王伏寶目光看著做飯的火堆,有些心不在焉。程名振再三勸解了好幾次,他才咧了下嘴,低聲回了一句,「然後呢?」
「然後儘量保持跟老竇的關係。彼此之間好聚好散唄。如果他能痛改前非的話…….」儘管心裡不報什麼希望,程名振還是不忍心過度打擊王伏寶。
「然後老竇揮師來攻,咱們跟老竇殺個你死我活,對不對?」王伏寶打斷程名振的話,搖頭苦笑。「不是我說你,光憑著你的洺州營,根本敵不住老竇。咱們哥倆加一起也不行,況且我也決不會向老竇拔刀!」
「那也不能伸著脖子等老竇來砍!」王二毛恰好經過,冷笑著**了一句。
程名振輕輕點頭,「我不會主動攻擊老竇。但老竇若是非要揮師來戰,我也只能奉陪到底。左右是他理虧在先……」
「是我拖累了你!」沒等程名振說完,王伏寶又把責任攬到了自己頭上。
「不是你想的那樣!」程名振知道如果不把王伏寶的心結抓緊時間解開,將來不一定會出什麼事情。趕緊低聲向王伏寶解釋事情的原委。「老竇早就對我起了殺心。即便不救你,為了自保,昨夜我也必須衝出城來!」
「老竇怎麼…….」王伏寶拒絕相信,但聲音聽上去卻十分虛弱,「老竇怎麼會這樣呢,他一直很有肚量的,連楊公卿那種人都能容得下…….」
「老竇的確是想殺了程教頭!」蔣百齡也走上前,主動幫程名振開導王伏寶,「我在曹大將軍身邊聽了一嘴,好像老竇回不了聊城,又嫌清河郡殘破。所以就想都城定在原武安郡的永年,就是程教頭治下的那個永年縣!但老竇怕教頭不答應,還怕定都在洺州營的勢力範圍,主從易位。於是有小人就趁機進讒,勸老竇儘早除掉程教頭,以免將來尾大不掉!」
後一句話,完全是替竇建德敷衍了。即便王伏寶這樣的直心腸,也明白是竇建德自己起了歹念。否則,只要他一個人堅持住,多少個小人進讒也沒有用!
「老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搖著頭詢問。目光從弟兄們臉上一個個掃過去,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富貴逼人唄,還能怎麼著!」王二毛冷笑了幾聲,搖著頭回應。「自古以來,就是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況且老竇去年剛剛打過一場敗仗,軍心不穩。必須殺幾個人來立威,以免有人窺探他的王位!」
「嗨!」王伏寶長長地嘆了口氣,無法反駁王二毛,也沒力氣反駁。連竇建德都變成這模樣了,其他人更未必靠得住。共患難容易,同富貴難,這句話說得太對了。自己現在跟程名振等人算同患難了吧,將來呢,誰又能保證將來雙方沒有任何衝突?
想了半天,王伏寶也沒想好怎麼辦。但為了眾人的安全,只好聽從程名振的意見,暫時先到平恩安置,待風波停了後再另做打算。眾人匆匆滅掉了地上的柴火,悶著頭繼續趕路。兩天之後,終於憑著雙腿走到了漳水河畔。
早春剛至,河水冷得嚇人。強行泅渡而過的話,至少一半弟兄會凍死在河道中央。好在附近河岸上樹木頗為旺盛,剛好砍來做木排。眾人甩開膀子又忙碌的大半日,砍樹的砍樹,搓繩子的搓繩子,終於把幾個渡河的木筏扎了起來。
還沒等木排推進水裡,忽見正東方有黃色的煙塵拔地而起。緊跟著,「轟隆隆」,「轟隆隆」,馬蹄聲響若驚雷。震得河水都為之顫抖。
「老竇追上來了!」大夥驚呼一聲,七手八腳將木排往河道上推。看煙塵,來的騎兵至少有兩千之數。眾人武藝再高,個個以一當十,也經不起騎兵來回幾沖。
「留下幾個人跟我一道擋住追兵,程將軍帶領其餘人過河!」王伏寶拔刀站起,大聲命令。
「不行,你跟小九哥過河,我留在這兒吸引追兵!」王二毛一把搶過橫刀,大聲說道。
塵土看起來還遠,但對於騎兵來說,也就是一刻鐘的事情。如果沒人能吸引一下騎兵的注意力,萬一竇建德情急拼命,不顧將士們的死活下令泅渡追殺,大夥即便到了對岸,也未必能跑多遠。
正爭執不下的時候,河畔上突然傳來一陣馬鑾鈴響。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馱著一個棗紅色女子,風馳電掣般向眾人沖了過來。來人之後,還遙遙跟著一百五六十名護衛,個個胯下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駒,瞬間便衝到了大夥眼前。
「程名振,程名振在哪,程名振,你給我出來!」馬背上,紅衣女子大聲叫罵。
「是竇紅線!」程名振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如果大夥被這個糊塗任**的女子纏在岸上,待會兒竇建德大軍趕到,就一個都甭想走脫了。既然是這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跟竇建德之間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索**把竇紅線抓了做人質,也能給洺州營多換一些準備時間。
想到這兒些,他惡向膽邊生,抓起竇建德的描金令箭和佩刀,緩緩迎了上去。「我在這呢,郡主大人您找我麼?」
「你這狗賊!虧了我還把你當哥哥看!」見程名振臉上毫無愧疚,竇紅線氣得眼睛都紅了,策馬掄刀,衝著程名振兜頭便剁。以程名振現在的身手,怎會讓她剁得著?雙腳輕輕一挪,就把刀鋒避了過去。然後猛地一擰身,手臂向上一抄,已經把竇紅線的大腿從馬鐙里推了出來。
被氣昏了頭的竇紅線促不及防,尖叫著從馬背上載了下去。身體在沙灘上打了個滾,橫刀沒頭沒腦地在眼前亂劈。一邊劈,一邊哭罵:「我把令箭交給了你。你帶了王大哥走就是。憑什麼殺了那麼多人?整個清河城都叫你們給毀了。你這下滿意了,這下滿意了吧?!」
程名振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手,一時間繼續上前抓她也不是,不抓也不是,只好呆呆地站在竇紅線腳邊,聽她哭罵數落。
竇紅線的眾親兵也策馬圍了過來,一個個把手都按在了腰間。看樣子只要竇紅線一聲令下,他們就要不管死活地衝上前,把程名振等人碎屍萬段。
整個計劃都被竇紅線的鼻涕眼淚弄得一團糟,程名振無奈至極。嘆了口氣,壓低刀頭解釋道:「你哥哥早有殺我之心。我若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恐怕非但救不出王大哥,自己的**命也搭進去了。別哭了,你大哥眼看就要追上來了。被他看到你這般模樣多不好。這事兒先記下,我們得抓緊時間渡河,改日再當面向你賠罪,行不行…….」
最後一句話,簡直用的是哄小孩子的口**。竇紅線抹了把眼淚,用刀尖指著程名振的鼻子大罵道:「你要不是做了虧心事,怎麼會怕我哥哥殺你?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具體如何,你可以回頭問問你哥!」程名振懶得跟竇紅線爭辯,將令箭丟在竇紅線腳邊,轉身走開。反正對方這樣子也構不成什麼威脅了,乾脆由她去。自己先上了木筏,渡了河再說。
竇紅線雖然心**單純,卻也不是*子。稍一琢磨,就發覺程名振說的話可能符合事實。顧不上再向對方興師問罪,站起來追了幾步,尖聲問道:「王大哥呢,你把王大哥藏哪去了!」
「我在這裡!」王伏寶早就把雙方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在了耳朵里,見竇紅線提及自己,立刻緩緩走上前來,低聲回應道:「你是來抓我回去麼,竇家妹子?!」
「我要是來抓你回去,又何必盜令箭給你!」竇紅線看到王伏寶,語氣突然又軟了下來。凌厲的目光也緊跟著變得溫柔,裡邊隱隱還帶著幾分愧疚。「姓程的把整個清河城都給毀了,我只是恨他造孽。王大哥,你還好,沒受傷吧?!」
「沒有,謝謝紅線關心!」王伏寶搖了搖頭,笑著回答。慈愛地看著竇紅線,就像哥哥在看著一個頑皮的妹妹。「你偷了你哥的令箭,只是為了救我?」
竇紅線沒有回答王伏寶的話,笑著問道:「你想好今後去哪了麼?」
「你知道如何跟你哥哥交代麼?」王伏寶嘆了口氣,答非所問。
「我哥這回是打了敗仗,氣憋在肚子裡憋出了毛病,你別恨他。到了襄國那邊,記得早點離開。我哥早晚會打過去。你跟姓程的未必打得過他!」竇紅線看著王伏寶額角上新生出來的白髮,笑著叮囑。
王伏寶笑了笑,伸手撣去竇紅線肩膀上的沙粒兒,「你以後別這麼任**。先回老家躲幾天,等你哥氣消了,再回來向他賠罪。否則,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他很難放過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各說各話。沒一句對得上調子。偏偏還說得津津有味兒,把程名振等人酸得牙齒發軟,趕緊快步走遠,跳到木筏上等候王伏寶惜別結束。
竇紅線的侍衛們也好生尷尬,於公,他們應該一擁而上將王伏寶和程名振捉拿歸案才對。於私,他們又是竇紅線的心腹,自家主人跟王伏寶卿卿我我說個不停,作為侍衛的大夥哪有湊上去點眼藥的道理?只好一個個苦笑著走開,給告別中的二人騰出一塊清靜之地。
「妹子,回去吧。今後注意別惹你哥。他已經是夏王了,人前得有個王爺的樣兒!況且當了帝王,就不再是凡人,就不能再有私情!」終於,王伏寶意識到時間緊迫,拍拍竇紅線的頭,笑著叮囑。
「那,那你…….」竇紅線喃喃地回應,想再說幾句,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回頭看看越來越近的煙塵,笑了笑,轉身走向自己的坐騎。
「王大哥,快一點兒!」大部分木筏都已經離岸,只有程名振、王二毛、伍天錫和蔣百齡四人還在一艘木筏上等著,見到竇紅線終於主動離開,扯著嗓子催促。
「你們走吧!」王伏寶笑著向程名振擺手,「兄弟,我不拖累你們了!我的路走完了!」說罷,突然將手中橫刀脖頸上一抹,「噗」地一聲,血光如瀑布般濺了開去。
事發突然,誰也無法預料得到。程名振、王二毛等人發出「啊」地一聲驚叫,躍上河灘,伸手去抱王伏寶的身體。
竇紅線卻搶先了一步,從沙灘上抄起了王伏寶,十根手指去捂傷口。哪裡還捂得住。血從斷裂的脖頸上汩汩而出,沖開她的手指,流過她的手臂,**口,大腿,濺落在冰冷的河灘上。
程名振、王二毛、蔣百齡、伍天錫四個跪在地上,放聲痛哭。本以為王伏寶跟竇紅線說幾句情話就會跟大夥一道離去,誰料剛才那幾句看似肉麻的情話,卻是王伏寶在向竇紅線告別。
「這下,你們滿意了?」猛然間,竇紅線收起眼淚,冷笑著衝程名振質問。
這怎麼是我們的錯?程名振茫然抬頭。沒有回應竇紅線的話,虎目中落淚不止。
竇紅線雙手抱起王伏寶,向戰馬走了幾步,身子一晃,差點栽倒在地上。幾名侍衛搶過來攙扶,卻被她用腳全部踢開,一邊踢,她一邊低聲罵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你們休想拿王大哥屍體去討好我哥。你們都滾,全給我滾得遠遠的。一群沒有良心的東西!」
眾侍衛被罵得發*,只好訕訕地站在一邊。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知道竇紅線傷心過度了,想上前安慰幾句。卻又聽著遠處的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影影綽綽,竇建德的大旗已經從天地交接處探了出來。只好示意侍衛們將竇紅線身邊的兵器全部偷走,然後倉皇退回到木筏上。
「大哥來抓你了!王大哥。你別怕,有我在呢,誰也傷不到你!」竇紅線沒發覺侍衛們的小動作,耳朵里只聽見越來越近的馬蹄聲。她不怕,她早已無所畏懼。一邊笑,眼淚一邊向王伏寶的身上落。「他們都壞了良心,妹子我也壞了良心,一直不肯嫁給你。你別恨我,妹子那幾年犯糊塗。怕你像他們一樣待我,沒飯吃時把我當乾糧分給人吃掉…….」
說著,她將王伏寶的屍體放在馬鞍上,牽著戰馬沿河岸走了幾步。隨後發覺王伏寶的臉太髒,又把屍體抱下來,走到河邊拿水去清洗。附近的河水很快被血染得發紅,竇紅線的眼睛也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竇家軍的追兵已經清晰可見,程名振和王二毛等人只好先撐開木筏,脫離河岸。漂在漳水上,他們看見竇紅線不停地刷洗王伏寶的屍體。先是頭髮和臉,然後是脖頸,到最後乾脆將王伏寶的衣服剝下來,赤條條地放在了漳水裡。仿佛要借著滾滾河水,要將世間一切污濁從王伏寶的身體上刷洗乾淨。讓他乾乾淨淨地來,乾乾淨淨地走。
「郡主,王爺馬上就到了!」一名侍衛看得於心不忍,垂著淚勸告。
「走開!想拿王大哥的屍體討好我哥是不是!」竇紅線瘋了一般,伸手將好心的侍衛推了個跟頭。那個侍衛無奈,只好遠遠地退開幾步。竇紅線將王伏寶的屍體從水中撈出來,慢慢地擦乾,放平,動作如服侍丈夫的妻子一樣溫柔。「就這樣,就這樣才好。你本來就不該當什麼將軍,我也不配當什麼郡主。大哥想爭天下,讓他自去爭好了,咱們兩個走,咱們兩個一道……」
說著說著,她的身體也向王伏寶的身體伏了上去。**紅色血漿順著腹部流出來,再次將河水染得通紅……
「紅線!」河道中的程名振等人與河岸邊的侍衛們都嚇壞了,扯著嗓子大喊。幾名侍衛飛快地跑上前,翻開竇紅線的身體,只見一把短匕首不知道什麼時候**在了竇紅線腹部,直沒及柄。
「郡主!」一干男女侍衛們圍在竇紅線的屍體前,放聲痛哭。不遠處,有杆赤紅色戰旗獵獵衝上河岸。旗面上寫著一個斗大的字,「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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