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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姜星火走後不知多久,陳瑛又進入了奉天殿。
「三法司可協調好了?」
「協調好了。」陳瑛說道,「最近幾日,都察院的巡察御史收到了訴狀,乃是有商人訴揚州府知府王世傑的貪贓枉法之案,臣認為有些蹊蹺,不知該不該呈遞上來。」
朱棣皺眉道:「有蹊蹺?」
陳瑛點頭道:「王世傑是原常州府同知,在原常州府知府丁梅夏被處決後,代理了知府一職,後正逢揚州府知府空缺,以治水賑災之功,升任了揚州府知府.此人善於政務,頗為清廉,而且為人謹慎,這次他被訴訟貪贓,臣實在想不通緣故。」
民告官,還是商人告知府,又偏偏是揚州鹽商在朝廷打算對開中法動刀的時候告偏向變法派的揚州知府,你說巧不巧?
事實上,在明朝百姓想要對官員提起訴訟是很難的,在理論上只有三種途徑。
第一種就是《大誥》裡面規定的,可以扭送官員進京,不過這個現在基本實現不了了,因為洪武朝的時候實踐了一陣子,結果發現這世界還是利用規則的壞人多,不僅有膽子大且貪財的市井潑皮開始利用這條規則敲詐官員了,而且還有其他貪官污吏花錢收買百姓,讓這些被收買的百姓把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的好官、清官給扭送到京,藉此除掉競爭對手。
第二種就是給監察御史遞訴狀了,畢竟都察院就是用來監督中樞和地方的文官,使他們不敢貪贓枉法的,而如今十四道監察御史,更是大到倉儲河防,小到雞毛蒜皮,什麼都視察,什麼都管,監察御史有一項職責就是收百姓的狀紙,按照朱元璋的規定,監察御史在接到狀紙後,就必須要把案件交給被告官員的上一級行政機構或者與之同級的監察機構。
之所以需要「狀紙」這個東西,是因為《大明律》裡面有一條原則,也就是「誣告反坐」原則,即甲狀告乙某項罪名,如果最終經過審判,證明甲是誣告,那麼甲就要承擔這項罪名只能說老朱樸素的正義感還是挺不錯的,也正是因為有這個原則,所以甭管你要狀告誰,都得有狀紙,按手印的那種,而搞匿名信是無效的,明朝法律默認匿名信不能當做證據。
第三種就是擊鼓鳴冤,也就是為人所熟知的登聞鼓,不過這東西並非朱元璋首創,而是早在三國以後就出現了,後來唐宋都有,只能說在明代知名度比以前要高一些,老朱自己受過貪官污吏敲骨吸髓的委屈,所以當了皇帝擔心官官相護導致老百姓受了委屈無處申冤,早年就在午門外頭擺了一個巨大的登聞鼓.當然了,這玩意也不是讓你沒事就敲的,只有在各級衙門都不管,確實無處申冤的情況下才能敲,否則就是越級上訴了,即便是卻有其事,也得笞五十下。
除此以外,例如婚姻矛盾、田土糾紛、打架鬥毆等事情,登聞鼓的守鼓御史是一概不管的,只有符合條件,伱敲了登聞鼓,守鼓御史才會拿著狀紙直接交給皇帝,而這個步驟一旦啟動,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
「凡民間詞訟,皆自下而上,或府、州、縣省官及按察司不為伸理及有冤抑重事不能自達者,許擊登聞鼓,監察御史隨即引奏,敢阻告者,死!」
只能說老朱確實威武霸氣。
朱棣接過陳瑛遞上來的狀紙看了看。
「哦?」朱棣露出了疑惑之色,「你且說來。」
陳瑛道:「臣初步判斷,是有人蓄意陷害王世傑。」
「有依據嗎?」
陳瑛道:「在常州府的時候,常州府宦場上下一片糜爛,唯獨王世傑與張玉麟等寥寥數人能夠潔身自好,而王世傑今年剛升任揚州府知府不過短短几個月,當地的錦衣衛報告他為人寬宏仁慈,待屬下親厚但遵守法度,並未有什麼貪贓斂財之舉被錦衣衛發覺,臣懷疑,是哪個當地的官員嫉恨他,想藉此機會將他扳倒.」
朱棣沉吟道:「你繼續說。」
陳瑛道:「臣的意思是,這件事暫且保密,靜觀其變。」
朱棣盯著陳瑛的眼睛,問道:「那你認為此事是誰策劃的呢?會不會不僅是揚州府地方上的事情?」
陳瑛沉默半晌,道:「這個.微臣也不敢妄言,畢竟即便調查臣也只能奉詔調查,沒權力揣測朝中諸公。」
朱棣念了一個名字。
陳瑛搖頭道:「他應當不屑幹這種卑鄙之事,而且這麼大的事,若是被揭發出來,恐怕會傷及其立足廟堂的根本,更重要的是,這件事牽扯到國師的鹽法改革。」
「嗯。」朱棣點了點頭,「你說得很有道理。」
見皇帝沒有別的指示,陳瑛躬身道:「那微臣告退了。」
朱棣忽然叫住了他,道:「你先等等。」
陳瑛頓足,轉頭恭敬地看著朱棣的靴子。
朱棣笑道:「都察院以後可以獨當一面了。」
「呃!」陳瑛愣了一下,連忙跪伏在地,磕頭道,「臣惶恐,臣只是為陛下分憂、不值一提。」
朱棣擺擺手道:「好了,你下去吧。」
陳瑛叩頭道:「臣遵旨。」
朱棣繼續拿起毛筆批改奏疏,不久之後他抬起頭看了看窗外,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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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府邸內外一片寂靜。
明代規矩,皇子未成年的時候,要住在皇宮裡;成年後,除了太子都要去封地就藩,而封地一般都是已經提前建造好了宮殿的。
在姜星火前世的歷史上,在明朝遷都北京以後,如果說有特殊情況,也就是成年了不能住皇宮但封地王府宮殿沒弄好,那就住在十王府里,嗯,不知道十王府在哪不要緊,那裡面有一口水井很甜,後來叫做「王府井」。
也有例外中的例外,譬如皇帝特別寵愛的,成年了也不打算放出去就藩的,比如明匠宗就很喜歡唯一的弟弟朱由檢,乾脆把英國公家裡的一座宅邸修了一下,當做信王府,屬於京城裡獨一份。
但現在還沒遷都,也沒有十王府這玩意,所以,當皇子成年且沒立太子、沒就藩的時候到底住在哪,就成了如今永樂初年的切實問題。
住皇宮不太妥當,東宮又沒資格住,只能是以皇帝賞賜的方式,把靠近皇宮的幾間豪邸賜給了三位皇子。
府邸內的花園裡,胖胖的朱高熾整個人都舒服地靠在躺椅上,看著天邊漸漸消散的殘陽,心情稍稍有些愉悅自從南下以來,他還真沒有好好享受過這樣的悠閒時光。
「殿下。」旁邊的宦官小聲喚道,「晚膳準備妥當了。」
在這個時代,通常只有富裕的商人和文官、貴族們有吃晚飯的習慣,大部分田間地頭的農民,還是兩餐制,而「用膳」這個詞,更是只有皇室才能使用。
朱高熾回過神,說道:「還不餓,把飯菜送去給瞻基他們吃,讓他們別等我。」
宦官領命,匆匆離開了。
朱瞻基自然是不肯吃的,他得到消息後,站起身沿著長廊走向花園,他的腳步聲在寧靜的空氣里格外清晰.朱瞻基畢竟是個孩子,雖然周圍有宦官跟著,可天色漸漸漆黑,黑暗中像是藏了什麼東西一樣,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甚至小跑起來,不一會兒便來到了花園門口。
他跨門進去,卻見父親正躺在搖椅上,輕輕地敲著手指哼著曲,這是很少有的狀態。
朱瞻基打了招呼:「爹。」
朱高熾點頭道:「聽聞你今日在大本堂跟魏國公家的小姑娘打架了?」
朱瞻基道:「不礙事的,就是她偷襲我,給我撓了個口子。」
朱高熾沒好意思揭穿他,小孩子打鬧倒也不是什麼大事,犯不著上綱上線。
不過自己實在是太忙,平常白天也沒有時間看顧朱瞻基。
朱高熾的目光落在了躺椅旁邊桌上的摺疊整齊的信件上,伸手取過,展開一看,便嘆了一口氣,他放下信件,又嘆了一口氣。
朱瞻基試探著問道:「父親大人?」
朱瞻基對於朱高熾而言的意義太過特殊,不僅是親兒子,更是登上儲君之位甚至皇位的重要保障,畢竟是朱棣最喜歡的嫡孫.嗯,冷知識,朱瞻基不是長孫,因為朱高煦這小子打小就野,所以生兒子反而比大哥早,長子朱瞻壑比朱瞻基還大一歲,可惜是個早產兒,從小不太聰明、身子骨也弱,不僅不受朱棣喜歡,朱高煦自己也不太喜歡,如今還待在北京。
朱高熾很多事情也不瞞著他,直接把手裡的信件遞給了他。
旁邊有點著驅蟲香料的香爐,也有燈籠,朱瞻基借著燈籠的亮光看了起來。
這裡面記錄的都是南京乃至整個南直隸各地發生的事情,有案件,有流言,也有一些雞毛蒜皮到難以歸類的消息。
但無一例外地,都指向了隨著新的思潮的蔓延,市井之間、鄉下宗族內,一些傳統的思想和觀念都在發生劇烈的變化,比如手工工場區的女工,探親的時候,就會把『進場打工』時的種種見聞告訴同鄉或鄰里,而通過以工代賑擺脫土地束縛的佃農們,在興修水利鋪平道路後,一部分人不願意回家,也都找到了其他工場的打工機會.集體勞作、先進的紡車、全新的規則,無不在震撼著男耕女織的小農經濟體系下的人們。
而在知識分子的圈子裡,新版本的心學、能夠實證的科學,種種思想,同時也在如同無可阻擋的風暴一般,在迅速地擴散,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從而動搖著傳統的程朱理學所建立的那套三綱五常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德倫理體系。
朱高熾沉吟道:「所謂『風起於青萍之末,浪成於微瀾之間』,雖都不是什麼大事,卻也令人震動,我擔心這樣的事,以後一定會不止一次地發生」
朱瞻基不禁一怔。
朱高熾抬頭道:「咱們大明的局勢本來剛剛安定,從這幾年來看,老天賞臉,也算風調雨順。可近來要不斷征戰,朝堂上爭鬥激烈,民間也不省心,真是不當家不曉得度日艱難.若是如此也就罷了,我只怕咱們朱家的天下,一百年、兩百年以後,不曉得是不是就要被今日之舉所埋葬了。」
「父親大人,何至於此?」朱瞻基驚詫道。
朱高熾笑了笑,語氣溫和地說道:「瞻基啊,你還不懂.世上哪有完美無缺的制度?每條路都存在著弊端,這些弊端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慢慢積累起來,再加上天災、民心等等原因導致了最終的後果。」
朱高熾似乎陷入了某種深邃的憂慮中,語氣也頗為凝重,朱瞻基默然片刻,終於鼓起勇氣勸諫:「父親大人,兒子覺得,近來南京乃至南直隸的變化,充其量,最多也就發展成宋朝時那種城池繁華、市民富足的狀態,應該不至於有什麼.宋朝不也統治的好好的嗎?」
朱高熾搖了搖頭,腦海中始終縈繞著姜星火的那句話。
「製造力決定製造關係,物質地基決定頂層結構,如今製造力改變了,大批的手工工場建立了起來,製造關係也改變了,有了工人,這一切都在向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哪裡是宋朝的情景呢?若是長此以往手工工場主、大海商、市民,在全天下繁榮的城池中都勢力做大,哪裡是北宋開封一城的繁華所能媲美的呢?到了那時候,物質地基變了,我們朱家人,還能這麼輕鬆的駕馭天下嗎?」
朱瞻基不敢搭腔,他知道父親的心結。
朱高熾道:「對大明現在的變化,其實我一直都很欣慰,可我總覺得走這條路,對於我們朱家人來說,代價可能比想像的還要大,你皇爺爺看不到這些,他想的是文治武功、千古一帝,可即便成了千古一帝,便不管後面的人了嗎?」
朱瞻基當然知道,父親走上變法這條路,不是因為他從心底贊同,父親是個極為理智的人,對任何事情都不會盲從,只是因為皇爺爺要走這條路,父親必須要跟隨而已。
「姜先生在大本堂講過一個故事,有個海外的國王,便說過『我死以後,哪管洪水滔天』。」
朱高熾苦惱地揉了揉額頭,嘆道:「過幾年到了約定的時間之後,你二叔三叔他們肯定不會滿足於現在的狀態,會不停地鼓譟,最後說不定會逼迫你皇爺爺,若是僅僅如此也倒罷了,我還有信心把咱大明維持下去,可若是你我父子與大位無緣,讓你二叔當了皇帝.他是個莽撞人,又素來聽國師的話,如今曹國公還沒在安南發動登陸,可一旦登陸打贏了,勛貴們看到以戰養戰不僅能賺錢,而且有大把軍功可撈,那海洋貿易帶動內陸的手工工場的利益模式就成型了,利益集團一旦形成,再過一兩百年恐怕到了我設想的那個時候,咱們大明的根基就不復存在了。」
不得不說,又聰明又有能力的朱高熾真的將二者結合在一起,形成了遠見卓識的判斷能力。
事實上,當海外探索-貿易-戰爭-殖民的鏈條形成後,必然帶動大明國內的製造業,而製造業的利差會反饋給工人乃至整個社會,進一步促進國內的商業。
當工場主、商人、市民、工人徹底成為社會的主導力量以後,基於農業經濟而建立起的封建統治秩序,必然會在這種時代浪潮的衝擊下搖搖欲墜,這是任何人都阻止不了的。
而朱高熾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如此擔憂,而非他所接受的傳統程朱理學教育讓他接受不了。
換言之,朱高熾雖然篤信理學,但也是一個實用主義者。
他看了一眼朱瞻基,見他仍在呆愣著出神,便笑道:「瞻基,你還小,許多事情想不清楚很正常,以後自會明白的。」
「嗯。」朱瞻基訥訥地應了一聲。
「別擔心,我心裡有數,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本性做事即可。」朱高熾笑道,「爹還是希望你好好讀書,以後能有番大作為。」
他說到這裡,突然轉移了話題道:「不過,你也要多關注朝堂和民間的變故。」
朱瞻基點頭道:「孩兒還是對父親大人今晚說的這番話有些疑問,難道皇爺爺便不曉得這其中的隱患嗎?」
朱高熾道:「曉得又如何?不曉得又如何?那些官員、將領、富紳,哪一個會因為曉不曉得而發生改變?朝廷的財政依舊捉襟見肘,而且大明周圍的局勢越來越複雜,以後恐怕要用錢的地方也會越來越多.歸根到底,還是錢的問題,國師能理財,能變出錢來,你皇爺爺當然是要用國師的辦法了。」
朱高熾苦笑道:「你爹我只會那套開源節流,與民休息的法子,你皇爺爺不喜。」
他頓了頓,復又說道:「既然這個世上有人能治理好天下,那你皇爺爺又怎麼會不支持呢?燕王府的根本在北邊,不是南邊,一開始,你皇爺爺覺得南邊的這些官吏和富豪,只是蛀蟲,可而今朝廷的錢糧,是靠南邊獲取的.征安南現在沒人覺得有多大意義,可在你爹我看來,確實咱大明不折不扣的轉折,這一仗若是勝了,南邊的海商越來越多、貨物越賣越賺,大明國庫里的銀子也越來越多,所以我的這些顧慮,其實放在現在是沒用的,也不過是你我父子間的牢騷夜話罷了。」
朱瞻基恍惚聽明白了,忙道:「父親大人說得極是。」
「孩兒以為,這樣做固然是為了大明好,皇爺爺英武雄壯,文治武功定能成就千古名君、聖君,可如今朝廷各項政策,都是為了籌集資金朝廷每天都要養活許多軍隊,除此以外還有許多開支,可咱大明不能因為一時貪婪之欲,而損害了根本。」
朱高熾聽罷,面色漸漸緩和,露出了微笑。他讚許地拍了拍朱瞻基的肩膀,笑著點了點頭道:
「須知道做事切勿操之過急,否則也不過是杞人憂天罷了,時候不早了,回去歇息吧。」
朱瞻基沒再吭聲,徑直告退離開了花園。
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在屋檐下的石階上站立了良久,心裡琢磨著父親的話。
父親的擔心並非是沒道理的,一旦手工工場與軍功勳貴的利益集團結合起來徹底形成,那麼就算父親當了太子,在此情況下,這個新的利益集團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也肯定不甘心讓以文官士大夫為基本盤的父皇成為新君統治天下。
可二叔恰恰是這些軍功勳貴們的代表。
儲君之爭雖然被皇爺爺用自己的權威強行擱置,但並不代表矛盾已經消失,恰恰相反,隨著軍功勳貴們形成新的經濟利益集團,必然會侵害到傳統的以土地為主要財富的士大夫基層的利益,會有大量的佃農從土地中離開,一大批新的富豪也會在財富積累上超過士大夫地主。
換言之,他爹和二叔的矛盾,已經脫離了個人儲君之爭矛盾的範疇,與親情無關,來到了兩個對立階層的巨大且不可調和的矛盾中。
而無論是誰成為皇帝,這種矛盾都必須解決,才能讓朝廷的局勢維持穩定。
那麼朱高熾能成為新的利益集團的代表嗎?顯然不可能,先不說他基本盤就是文官士大夫,就算他願意自毀長城,轉頭重建一套班底,又怎麼能爭得過天然跟靖難勛貴們更鐵的朱高煦呢?
所以,朱高熾沒得選。
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朱瞻基忍不住苦澀地搖頭。
姜星火是他的老師,也是他最佩服的人,姜星火擁有強烈的個人魅力,他敢於冒險、敢於挑戰一切權威,同時擁有著仿佛汪洋大海一般的知識,他的性格有時候與被稱為「拗相公」王安石差不多,認準了一條路,是真的全力以赴百折不撓朱瞻基甚至認為,如果這世界上有一個聖人,那一定非姜星火莫屬。
可這一切,當真的涉及到自己一家的切身利益,甚至可以說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龍椅的誘惑時,卻都變得有些異樣了。
他心煩意亂地邁步往屋內走去,一路上都在想事情,屋內燈火昏黃,一片寧謐的安詳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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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姜星火此時洗漱完畢,也爬上床睡下了,可平常睡眠很好的他今夜卻是輾轉反側,一直難以入眠,就感到自己的肩膀似乎越來越沉,仿佛背負起了千斤重擔,壓迫著每根骨骼。
「該睡覺了,明天還要參加李至剛的三法司會審。」
他閉上眼睛,努力讓心平靜,但是不知怎麼,思緒依舊紛雜,腦海里浮現出今日在奉天殿中的一幅幅畫面,揮之不去。
姜星火翻了個身,枕著自己的胳膊望向窗外,腦袋裡亂七八糟,全都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瑣碎事.
姜星火披衣而起,在房間裡徘徊了一陣,便出了門。
夜裡月朗星稀,他一個人站在台階上仰望著漆黑的蒼穹,忽然有些茫然——今天是他穿越的第三年了。
按理說,該對這個世界有些歸屬感。
但是他的心裡,始終有種說不出來的失落。
出獄以來,朝政繁忙,諸事纏身,真到忙起來的時候,他連一頓飯、一壺酒都沒機會喝,如今卻沒了吃夜宵的興致,只想找個地方吹吹冷風。
他走出了院落,漫無目的地往前走,幾個值夜班的侍從武士默默地跟在身後一段距離,保護著他的安全。
不遠處夜幕中的皇城,在朦朧的星光之下,顯得格外宏偉壯觀,宛若一座巍峨巨獸,靜靜蟄伏著,它的體型龐大,即便是最普通的宮牆,都高達數丈,整個皇城遠遠望去寬闊雄偉,抽離起來,仿佛一扇古老滄桑的巨門,矗立在天地間。
夜色更深了,周遭只有更夫打更的聲音傳來,姜星火一個人慢吞吞地走在路中,竟是一個人影也沒碰上,他心中愈發失落,索性走到一棵參天古樹下歇了下來。
這顆古樹枝葉茂密,遮擋了月亮與星辰的光芒,姜星火仰頭靠在樹幹上,他又想到了自己剛剛入獄的時候,靠在樹幹上與朱高煦指點江山的場景,那個時候他雖然只是一個階下囚,可他的心裡充斥著對即將成功的希冀,對自己的將來充滿憧憬。
如今,他位極人臣,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情,有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與憂愁。
皇帝的確是這個國家的主宰,也是天下百姓的天。但這並不代表天下萬民皆應該歸屬皇帝,他們的命運應該掌握在自己的手裡。
如今這天下,真正受益最大的是皇權和士紳,而百姓只是附庸罷了!
這樣的結論太殘酷,但也符合歷史的發展規律,不僅是在華夏,在如今整個歐洲乃至亞洲的廣袤土地上,都是這樣的,甚至絕大多數國家,比大明要落後的多。
姜星火不知道,在他的帶領下,大明能否在短短几十年內迅速崛起,「新式教育」、「工業革命」、「四民皆本社會」、以及大量的技術改造,都將使大明的實力得到加強。
總的來說,按照他的變革方法,大明本土的百姓也更容易接受這一套理念,也願意遵守法令、按照既定規矩生活。
可變革到了一定地步,是一定會發生新舊利益集團為了爭奪話語權的矛盾衝突的,可這樣龐大的帝國,一旦處理不好出現分裂,必定陷入混亂和戰爭之中。
不僅如此,今天朱棣所表現出的封建主面對歷史潮流的恐懼與軟弱性,也讓姜星火放棄了某些君臣和睦的幻想。
「我該何去何從?」
姜星火在樹下坐了良久,沒有人出現在他的面前寬慰他、勸道他。
或許這時候在他筆下的話本里,該出現回心轉意的徐妙錦、心有靈犀的老和尚、前來辭行的朱高煦,可事實是,誰都沒有出現。
這是一條無比黑暗且孤獨的道路。
所有人都可能成為阻礙你前進的敵人,甚至是一路同行的朋友,也會在某個路口,走岔了路,亦或是蛻變成被黑暗所侵蝕的人。
時間的流動,仿佛失去了意義,未來無數種可能的歷史發展方向,在姜星火的大腦中飛速地排列組合了起來。
很多種可能的未來,出現在他面前。
姜星火一個一個地親手劃掉。
直到最後的兩個未來,兩個擺在一起,各占百分之五十可能的未來。
「幫我做個選擇吧。」
姜星火「呵」了一口氣,袖子裡滑出一枚八思巴文銀幣。
——李景隆的贈禮。
銀幣被姜星火曲指彈起,拋在空中,在某一瞬間,甚至蓋住了月亮。
當下落在姜星火手掌中的時候,姜星火得到了答案。
他看向了遠處的皇宮,死死地攥緊了銀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