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水畔,一品樓,還是靠窗的老位置,李閒和寧道務對坐而酌,桌上擺放著寧道務最喜食的金齏玉膾,卻是從頭至尾都沒動過一下。
送走張九齡後寧道務便情緒低落提議來這裡吃酒,李閒也知道唐人對離情愁緒分外的敏感,而他心裡也頗不是滋味,畢竟這時代交通通信都極不方便,與張九齡一別怕是經年都沒有再見機會,思及此,他也不免起了灞上折柳、吟詩送別的愁緒,便欣然應允。
不過寧道務之後的表現卻頗有些古怪,本來以他豪放的性情,三杯酒下肚便該恢復如常,可誰知他坐下後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吃酒,連平日無其不歡的魚生都沒碰上一口,更多時候他的目光都是深沉且游離的望向窗外奔騰的武水,心事重重的樣子。
李閒知曉這大哥的性情,知道有心事他能說一定會說,便也不說話,默默作陪。
就這樣一壺酒被兩人空腹灌下,卻是都有了幾分醉意,寧道務終於不再沉默,說道:「都督府下文了,調補我為瀼州臨水縣令,等這邊辦完交接我便要赴任了。」
李閒怔了下,反應過來後臉色倏地變得鐵青一片,良久無語,好一會兒後才仰脖干盡杯中酒,然後緩緩將酒杯放回桌面,一臉歉然的道:「是我連累大哥了!」
他看似恢復了平靜,可寧道務卻從他那緊攥住酒杯連手指關節都有些發白凸起的手掌知道他內心的情緒是何等的激烈,這也讓他心裡生出了許多的感動。
其實就在幾天前,廣州都督府連發兩道行文,第一道是好事,卜南帆案偵破,李閒復職,重任韶州曲江縣縣尉,而緊接著的第二道卻是晴天霹靂,李閒因在古三月一案判決草率,致使古三月無辜枉死,四年大考的考績提前出爐,被定為下下,任期已滿,解職守選,且增選三年以作懲戒!
這便是卜南帆案餘波的第二道,李閒復職後又被解職,按慣例待家守選。
守選是唐代的規制,規定六品以下官員考滿後需要在家等候若干年,然後才能到吏部選補下一任官,在唐代『士人二年居官,十年待選』是一種常態。李閒是從九品下的上縣縣尉,照規矩須守選五年,而因為四年大考定為下下,又增選三年以作懲戒,就等於李閒要在家守選八年才能去吏部選補下一任官職。這可不是一紙空文,而是必須執行的規定!
八年,人的一生能有幾個八年呢!便連李閒都沒想到,等待自己的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而當這事傳開後,同儕震怒,便連鄭縣令和王縣丞兩個油滑官僚也都找上刺史張弘雅為李閒抱不平,直言像李閒這樣能力品行均為一時之選的人才,這樣處理等於是毀了他的前程,這分明是赤裸裸的迫害!雖說這其中有李閒將卜南帆案偵破,為兩人在縣內贏得聲譽,考課也記上濃重一筆而感激他有關係,但不可否認這兩位上官在明知這事是都督府高層授意下故意為之,還能如此作為,已經是極為難得了!
群情洶湧之時反倒是李閒在最初的震動後很快恢復如常,非但沒有露出激動的情緒,反而一笑置之,揚長而去,倒讓一干同儕瞠目結舌,不知道他是真的灑脫至此,還是被打擊的神智失常了?
寧道務卻知道李閒絕非後者,也因此在看到李閒得知自己被調任臨水縣令而露出激動的情緒時,他才分外的感動,畢竟李閒對自己的遭遇都能一笑置之,卻為他情緒激動,這份情誼,不問可知。
寧道務調任臨水縣令自然也不是升職,正相反,這是中國官場慣常使用的明升暗降的手段。唐代的縣分十級,與職級、仕途息息相關,臨江縣是十等級的最末一級下縣,而曲江縣則是第七級上縣,貌似只有三級之差,但上縣和中下縣之間便是一個分水嶺,在唐代,中下縣的基層官員基本沒有再升遷的希望,他們終其一生也就是在同類州縣間遷轉,寧道務從曲江縣尉到臨水縣令,貌似升了職,可實際他的仕途已經是一片慘澹灰暗。
這便是卜南帆案餘波的第三道,寧道務明升暗貶,仕途前景慘澹。
但寧道務卻並非是因為自己的仕途前景慘澹而心事重重,他看著李閒道:「其實與老弟無關,是我牽累了老弟才是真的,我若不動何靑裘,李千里的反應也不會這樣激烈!是我對不起老弟啊!」
幕後為難李閒的明眼人都知道是誰,原本他的考課該由韶州刺史府評定,但廣州司功參軍府卻越級行文,而現任的廣州司功參軍正是別駕李千里的心腹,和原司法參軍何靑裘穿一條褲子的胡萬生,所以李閒落得解職守選的下場不用猜都知道是誰指使的。
李閒才知道原來寧道務是為這事自責,心下更是感動,正容道:「大哥收拾何靑裘不也是為我出氣嗎?我可知道前次我被貶司戶,就是卜南帆走的此人的路子。何況我這次擋了別人的財路,怕這才是惹來報復的主因,大哥不也是因此受到牽連嗎!」
寧道務聞言露出複雜的神情,欲語還休,最後道:「不是那麼簡單,即便撇開這些事,老弟被解職,連鄭王兩個膽小鬼都出來仗義執言,我卻什麼都做不了,我,我!」寧道務猛地一拍桌子,借著酒意欠身而起道:「弘孝,只要你說句話,為兄豁出去動用家族的力量也要幫你度過這難關!」他大眼珠子瞪圓瞭望向李閒,眼中的誠摯絕非作偽。
李閒恍然大悟,才意識到寧道務原是在為此煩惱,事實在被解職後,他也有些奇怪,連鄭王都替他打抱不平,怎麼寧道務這義兄反而偃旗息鼓沒有動靜,不過他也並未放在心上,這會兒聽寧道務所說,讓他無比感動,正色道:「有大哥這句話,弘孝心滿意足了。但有些事,我想就是大哥你也左右不了的,不是嗎?」他深深看眼寧道務。
寧道務一怔,臉色一黯,緩緩坐了回去,苦笑道:「是啊,我連自己的未來都左右不了,又談什麼幫助弘孝,真是可笑啊!」他神情頹然,像是一下子受了打擊,再沒有平日裡那種振奮昂揚的精氣神。
李閒心說不好,他本是想提醒寧道務無需因為自己的事牽涉家族過深,卻沒想到反讓寧道務誤會。事實上也是他疏忽了,像寧道務這樣身為大家族的一員,雖說有著背靠大樹好乘涼的一面,譬如不用像他這樣守選,但同樣,很多時候他們也是身不由己,就好像這次寧道務明升暗貶,其中便必然有家族內部妥協交鋒的結果,雖然具體因由他這個外人不清楚。但寧道務想必是因此受了打擊,才會被他一說,便如此意興闌珊、頹唐鬱郁。
李閒自不希望這大哥如此,想想道:「其實任何事情都有其兩面性,就好像我解職守選,別人以為這是壞事,可在我而言卻恰好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思索今後的路該如何走,是蠅營狗苟於一官一職還是另闢蹊徑再創新局,若沒有這次的事,我也不會思索這些。」
寧道務聽李閒這樣說吃了一驚,望向李閒道:「兄弟你什麼意思?你難道不想做官了?務農?經商?還是你想歸隱?」
李閒沒想到自己的話會引得他這樣胡思亂想,苦笑道:「大哥你想多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自然不會那麼傻,穿越千年,回來務農經商,那不是浪費生命嗎!在這個時代唯有做官才能一展胸中抱負,他可沒有做隱士的打算,當然,也沒那個資本。
寧道務鬆口氣,轉而恍然道:「我明白了,老弟你是不是打算走陸元方的門路,子壽可特意叮囑過我,刺史大人暗示過他,陸元方這新都督十分欣賞老弟你,讓他提醒你可以走走這條路子,子壽讓我轉告老弟,倒是我給忘了。」
李閒聽了也是意外,才知道還有這麼一回事,心下為有這麼多人暗中關心自己感動不已,不過他之前說的另闢蹊徑可不是指這個,對於未來他已經有了新的打算。
當然那打算卻是不能宣諸於人的,他順著寧道務的話說道:「所以說沒有什麼困難是不能解決的,我相信大哥到了臨水縣也一樣能做出成績,你我兄弟絕不會就這樣沉淪下去。」
「是嗎?但願吧。」寧道務知道李閒是在激勵他振作,勉強打起精神,附和了兩句。
李閒心中暗嘆,也知道這事絕非說說那麼容易,類似臨水縣這樣的下縣嶺南在所多有,多是安置貶官的所在,其窮困荒蠻處後人是難以想像的。
「不說這些掃興的事了,過些時日我也該去臨水赴任了,你我兄弟再要相聚便是千難萬難,今兒個可得不醉不歸,小二,上酒。」卻是寧道務拋開這些煩惱事大聲叫酒,且沖李閒咧嘴一笑道:「兄弟,老規矩,你可得安慰一下為兄這鬱悶的小心靈啊!「
李閒反應過來,才意識到老規矩就是我請客你掏錢,不禁搖頭苦笑,想想這頓飯好像本是寧道務提議,要向他表示愧疚的,怎麼就反過來,成了他安慰寧道務了,不過算了,反正每次和寧道務吃飯付錢的都是他,習慣成自然吧。
不過在此之前李閒卻是不得不向寧道務請教一個問題:「大哥,知不知道韶州哪塊傻子最多?」
正往口中灌著酒的寧道務愣住了,畢竟這問題也著實太古怪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