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隨後如同流水樣淌過,轉眼半個月過去。
這半個月曲江縣風平浪靜,轟動一時的古三月案隨著古三月的自殺漸漸平息,不相干的人們又開始了波瀾不興的生活,但被古三月案傷害過的人們卻沒有那麼容易抹平傷口。
楊府的生意已經徹底放棄,楊家小姐的屍體仍舊如同石沉大海般找不到蹤影,有心人會看到武水邊每天都會有一對白髮蒼蒼的翁嫗,相互攙扶著,向奔騰不息的武水拋灑著紙錢,然後顫顫巍巍的呼喊著:「女兒,回來吧,女兒,回來吧!」
無情的流水捲起紙錢,轉瞬奔騰而去,只留下令人心酸的聲音在武水上空幽幽迴蕩。
一品樓也多了一位每飲必醉的常客,每天都坐在窗口的位置,看著不遠處武水邊那對翁嫗,一杯杯往嘴裡灌著苦酒,只在醉眼朦朧的時候才會打翻酒杯,任那水線順著窗口灑落,喃喃道:「古兄,你在天之靈安息嗎?若是安息,就告訴子壽一聲吧!」淚流滿面。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遺忘便能遺忘的,時間或許是療傷的良藥,可有時,也是讓傷口越來越深的一把尖刀。
曲江縣衙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小吏們各司其職,鄭縣令王縣丞再不用為躲避那些士子們裝病在家,一干政務有條不紊的被處理著。
在這些盡職盡責的小吏中,最引人矚目便要數曾經的縣尉大人如今的司戶小吏李閒了。
一夜之間便從流內的縣尉被貶為不入流的胥吏,或許很多人都以為李閒會禁受不住打擊,一病不起,或者就算他能承受住打擊,也要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復元氣,只是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只是隔天,李閒便面帶微笑出現在縣衙,開始接手司戶的工作。
李閒很認真,一絲不苟的審查著過往的戶口資料,有問題便問清楚或者向負責的王縣丞匯報,那認真的態度似乎已經完全進入了司戶的角色。
工作之餘,如果進出縣衙他會微笑著和每個人打招呼,神情從容而悠閒,即便面對縣衙的最高長官鄭縣令也是一般無二,很多人甚至驚訝的發現,李閒的腰杆甚至比之前做縣尉的時候挺得還要筆直,仿佛再沒有任何東西能把他壓彎。
間中寧道務請他吃酒,倒也不說之前的事,只是一個勁倒苦水,說是這個破縣尉做的特沒勁,整日只能對黎民百姓耍威風,碰到州府上官,就得腆著臉裝孫子,還不如不做,無官一身輕。
他一番話讓李閒想起了幾句詩,高適的《封丘縣》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還有杜甫的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雖說心下對這些貌似胸懷天下實則眼高手低的文人牢騷不以為然,但也知道寧道務是藉此開解自己,心下很是溫暖,稍加思索道:「大哥正當壯年,卻不該有這等牢騷。便是真如馬援那般年紀,也是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這兩句與大哥共勉!」言罷告辭而去。
寧道務稍加琢磨,眼神明亮起來。
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那是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化用東漢馬援的典故自勵,後一句便是: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
他頓時明白,自己這番開解李閒卻是有些多餘了。
當然,這頓酒最後付賬的仍舊是被請的李閒,寧道務一貫是將我請客你付錢這一無恥行徑貫徹到底的人。
日子就這樣在平淡中漫過,時間,註定是某些人的氧化劑,將他們的鋒芒鏽蝕的一乾二淨,而時間,也註定是某些人的磨刀石,當厚厚的偽裝被剝離,展露在世人面前的便是光輝耀眼的鋒芒!
大周萬歲登封元年三月初二,仍舊是很普通的一天,天氣晴朗,萬里無雲。
李閒面容平靜的從家中走出,穿著一如這半月來一般無二的打扮,頭戴幞頭,身穿圓領、右衽、長僅及膝的窄袖袍衫,腰束革帶,足登長靴。這是這時代最普通的男子裝扮,小小的司戶胥吏自然不會特殊。
旭日方升,正是『日出視事』的規定上班時間,李閒眯著眼,看著那暖暖的日頭越升越高,直到眼睛被刺的有些生疼才收回目光,淡淡的從容一笑,邁步而起,選擇的方向正與縣衙相反。
一品樓上,日日買醉的張大公子早早就趴在了那裡,好像一條沒有任何理想的死狗,只知一杯接一杯的往嘴裡灌著能淡出鳥來的米酒。
不明內情的人以為張大公子失戀了,明內情的人以為張大公子雅好男風,所以才會為古三月的死如此傷心,可只有張九齡自己知道,真正讓他意志消沉的原因是自己的無能。
最好的朋友自殺了,最敬佩的人被貶成了不入流的小吏,最尊敬的叔叔對自己冷眼相向,張九齡不過才十九歲,他不是轉世重生的李閒,也不是自幼便在商場打滾的卜南帆,他只是一個文人,一個苦讀經年有著一腔意氣的書生,所以他選擇了逃避,選擇用酒來麻醉自己,直到等到那個能夠拯救他的人出現。
「起來吧。」那個人終究沒有讓他失望,抬起頭,看到的是李閒微笑而從容的臉。
張九齡哭了,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卻站得筆直,就如同眼前這個他視為榜樣的人一樣。
「我還要再搏一次,沒有你不成,你能行嗎?」李閒笑著問張九齡。
張九齡點了點頭,用力把手中的酒壺從窗口拋了出去,酒壺遠遠掉進武水,濺起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李閒拍拍他的肩膀,從袖中滑出一張摺疊整齊的白紙,淡淡道:「你要做的事情都在上面,做好它,無論用什麼方法。」
張九齡點頭,眼神堅毅的讓人以為他甚至連殺人都會毫不遲疑。
李閒看看窗外,露出一個可惜的表情,幽幽道:「可惜那壺酒了,你要不扔我正好拿去送人,不少錢呢,可惜啊可惜。」說著就這樣轉身走下了樓梯,留下張九齡張大嘴巴站在那裡,表情哭笑不得的扭曲著,一腔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豪情也被打擊的七零八落。
寧道務這幾天很閒,閒的身上都快長白毛的感覺。曲江縣的毛賊們實在是太老實了,外地的毛賊們又對這裡退避三舍,這讓閒著就難受的寧道務都有了到外縣松松筋骨的打算。
閒,實在是太閒!
不過當寧道務看到突然來訪的李閒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終於有事可幹了,而且一定是件轟動四方的大事。
「要我做什麼直說,你老哥我沒有二話。」寧道務甚至有些興奮的直接問李閒。
李閒笑笑,語氣輕鬆的道:「我要說我就是來找大哥喝酒的,大哥信不信?」
寧道務大眼珠子一瞪,一臉的虬髯都跟刺一樣站起來衝著李閒道:「我信你個鳥!」
李閒無奈的聳聳肩膀,笑道:「那好吧,我說實話,我要再審卜南帆,需要大哥的幫助,可以嗎?」
寧道務下意識的搓搓鬍子,興奮的笑道:「好,太好了,賢弟你等著,我這就去把那小子給抓來!」說著就沖向門口。
李閒幽幽道:「大哥,卜南帆人在廣州呢,我來找你就是要一起去廣州,這次要搏就搏個大的。」
寧道務猛的緊急剎車,沖李閒埋怨道:「你不早說,我這就召集人手,咱們直奔廣州。」說完目光炯炯的望向李閒,兩人的目光正好在此時對到一處。
「大哥就這麼信任我?就不怕這次真的把你拖下水嗎?」李閒的表情終於有些凝重。
寧道務撇撇嘴,一臉不以為然的輕鬆,「怕?怕個鳥?就算真拖下水,我老寧也能把你一起拉出來,何況,」他突然頓了頓,那粗獷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充滿狡黠的味道,「何況你這半個月的情況早有人都告訴我了,讓平兒去找芸娘幫忙,虧你想得出,那不等於把家裡大門向賊敞開嗎,賢弟,咱老寧和你一樣,都是從來不打無把握的仗地。」
李閒看著一臉狡黠的寧道務,這段時間他暗中調查卜南帆的案子,因為牽涉到去廣州調查一些事情,不能親去,他從平兒口中知道芸娘以前是廣州樂營的官使婦人,現在還有許多姐妹在那邊,便讓平兒去找芸娘幫忙,所以其實他早有預料,這定然是瞞不過寧道務的,不過此刻親口聽寧道務說出來,他還是搖搖頭道:「難怪平兒說大哥你是披著熊皮的狐狸,我看這熊皮下不光是狐狸,還是一隻老狐狸,呵呵呵呵!」
「披著熊皮的狐狸,是我那弟妹說的嗎,說得好,呵呵呵呵!」寧道務也大笑起來,笑著他的臉色慢慢凝重下來:「不過為兄還想再問賢弟一次,這次真的有把握嗎?」
李閒不再微笑,神情冷冷,口氣淡淡:「這次我要卜南帆,完敗!」
揚眉,劍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