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廳堂,李閒和平兒見到滿面喜色的寧道務,看到了都督府下發的公文,李閒確實被擢升為廣州都督府司法參軍,且是陸元方行使都督的權力,親自下發的行文。
也是趕巧,行文下發的時候,寧道務正在縣衙交接,得知這消息,便搶了小吏的活,越俎代庖,第一時間趕來報喜。
「還是陸大人獨具慧眼,識才善任,賢弟做這個都督府司法參軍再合適不過,以後賢弟便是為兄的上官,臨水縣的法務,賢弟可得高抬貴手啊!呵呵呵呵!」寧道務爽利的笑著,真心為李閒高興。
平兒也是激動的有些異樣,沖李閒顫聲道:「少爺,太好了,這是真的!」
李閒暗嘆口氣,寧道務的關心他由衷感動,平兒的激動他也可以理解,只是在確定自己確實升官後,他心中的危機感卻益發強烈了!
「怎麼,賢弟似乎情緒不高啊?」寧道務覺察到李閒的異樣。
平兒更是緊張起來,在她想來少爺現在升了官,已經解決了守選的問題,該是放棄之前那想法才對,難道少爺並不滿足於此?
李閒看到平兒投來的眼神,他其實真的不想讓小妮子失望,可是他能嗎?
「沒有告身敕牒,也非是吏部選授,只是這樣一紙公文,我這官能不能當,能當多久,全在他人一念之間,這也著實沒什麼好高興的。」他向寧道務這樣解釋,更多是對平兒說的。
「賢弟多慮了,嶺南不同別處,督撫刺史本就有權力自行選任僚屬,想來賢弟還擔心李千里,有陸大人在背後給你撐腰,怕他何來!何況,李千里在督府也有政敵,自命清流的長史王訥一夥便與他勢同水火,賢弟赴任後,怕是他都能舍下臉面來拉攏你。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一樣沒有永遠的敵人哪。」寧道務以為李閒是擔心李千里對他緊盯不放,便語重心長的開解他。
他的話也透露出都督府大致的權力架構,貌似當前的都督府三方勢力鼎立,別駕李千里一夥,清流長史王訥一夥,新赴任的都督陸元方另一夥。在寧道務想來,陸元方新任廣州都督,正是需要建立班底、培植勢力的時候,而李閒定然是得到了陸元方的賞識,這才拔擢他,以充實自己一方的實力。
平兒亦著緊的道:「陸大人清正有廉名,只要少爺一心向著陸大人,他一定會支持少爺的!」她卻是最怕李閒還抱著之前的念頭。
李閒看看平兒,心說:「是嗎?陸元方可是曾經當過女皇帝宰相的人,能在這般波譎雲詭的武周朝安然無恙至今,真以為他會是簡單的人物!只要向著他,便會支持我?平兒啊,你也太天真了!」
有些事李閒卻是不能明言!
他與陸元方只是在廣州審案時有過點頭之交,即便這位都督大人因為卜南帆案賞識他,可要培植勢力怎也輪不到他,難道一府都督在治下便拉攏不到可用的腹心之輩?非得要從韶州破格提拔?再則,從一縣縣尉到督府法曹,那可是連升數級啊,督撫法曹雖說並非多麼通達的職位,可通常也得三十往後的年紀才能出任,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在論資排輩永遠是主流的官場,只怕他還沒有什麼資格值得陸元方頂著方方面面的非議而非要拔擢他,更何況這其中還間接得罪了同僚李千里!
如此一想李閒便清楚的知道自己這莫名其妙的升官其中一定有諸多內情,而以他超越時代的見識,也大致判斷出,這樣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往往掉的都不是餡餅,而是鐵餅!
他,終歸得讓平兒失望。
「大哥,有件事須得勞煩大哥。」說著,李閒從袖中緩緩取出了信封。
平兒一下掩住嘴,俏臉蒼白,望向李閒的眼神滿是不敢置信,她甚至有種衝上去把那信封搶奪過來的衝動!
「平兒,去給我和寧大哥準備些涼茶吧,天氣益熱,該喝些涼茶預防瘴癘。」李閒尋了個藉口,讓平兒離開。
平兒很想大聲的質問,難道少爺就這樣汲汲於富貴,而不惜為世人所譏笑嗎?可是她終歸還是什麼都沒說,因為她知道,少爺決心已下,再沒有什麼能夠改變他!
漫應一聲,平兒退出了廳堂,從外邊掩上門的剎那,她看到少爺把那信封遞到了寧道務手上,並說著拜託的話語。
一切,已成定局!
眼淚刷的便涌了出來,平兒隱隱覺得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破碎了!
廳堂里,並不知道平兒情形的李閒把那信封遞與了寧道務,並拜託他郵遞到洛陽,投入銅匭。
這是最保險的做法,李閒寫這奏疏的時候便想好了。
他本人親赴洛陽是不切實際的,韶州至洛陽跑一趟得花費四五月時間,唐代古文家李翱在《來南錄》便曾記載他攜妻兒從洛陽出發赴任廣州的行程,足足花費半年,這亦是之前李閒親歷過的,路上花費甚巨,顛簸流離之苦無法想像,所以李閒根本沒想過親赴洛陽,倒是奏摺起了效果,他能正式調任中央,那時才是舉家上路的時候。
拜託寧道務是因為他沒了官家的身份,不能調動官郵,雖說現在升任司法參軍,但寧道務仍舊是最佳選擇,皆因寧家老大寧原悌在朝中任職,寧道務可將奏摺寄到寧原悌手中,再由寧原悌投入銅匭,這最後一步,李閒卻是無人可以拜託,所以寧道務便是最保險的選擇了。
寧道務也沒把此事當回事,兄弟所託,自然一力應承,並說道:「賢弟銅匭上書,莫不是利用這個把開鑿大庾嶺新路的事情上達天聽?」
李閒頗有些慚愧,倒有些檢討,自己之前是否表現的太虛偽了些,怎麼寧道務和平兒都把自己想得如此高大上?
嘴上則道:「算是吧,不過我人微言輕,想來也造成不什麼影響。」
卻是將錯就錯了,雖說這奏摺終有大白天下的一日,但在那之前,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畢竟只是一個平兒便已經讓他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寧道務聞聽,肅然起敬,鄭重其事道:「賢弟這份心意,為兄代嶺南百姓愧領了,賢弟放心吧,這奏疏我會最快速度送到我大哥手上,由他親自投入銅匭。」
李閒心下發虛,但想到之前被貶司戶、解職守選以及剛剛莫名其妙升官種種遭遇,頓時又變的心堅如鐵。
我命由我,不屬天地!
便從這封奏疏開始吧!
當然,如此決心並不代表李閒可以心安理得接受寧道務的敬意,日後真相大白,怕是寧道務的反應也會更加激烈,所以李閒還是把話題扯了開去,關心起寧道務的事。
「大哥認命去臨水赴任了嗎?」
「不認命又如何?」寧道務把信封收好,神情頗是洒然的道:「我也看開了,怎麼說也是升職,且還離欽州更近,正好時常回家謁見老父慈母,以我的身份,總歸不可能更糟糕就是了!」
前頭還頗有些豁達,但最後兩句卻讓李閒聽出這位結義大哥內心的失落和鬱卒,是啊,以寧道務的出身,大可選擇在族中做個逍遙嘯聚的溪峒酋帥,愜意爽快,可他卻入仕為官,為自己平添無數的桎梏枷鎖,原因自然是有一腔抱負和野望在,如今這腔抱負和野望遭受前所未有的打擊,縱算心性再豁達豪邁,內心中那道坎怕也不是那麼容易邁過去的。
「我的事不提了,倒是賢弟須得儘快去廣州赴任,為兄這兩日幫你聯繫商船,賢弟自管照看家人打點行囊就是。」
李閒之前解職守選,卻是無需像寧道務一般還得被交接事務拖住,而陸元方的公文上也說得明白,讓他儘快赴任廣州,他卻是不能在韶州延宕了,倒是寧道務替他考慮的周到,這等舉家宦遊,須是得從水路下廣州,寧道務把商船的事攬上身,可是為李閒解決了燃眉之急。
「有勞大哥了!」李閒衷心道謝。
「跟我還客氣什麼,賢弟見外了!」寧道務笑著擺手。
李閒心下感動,更有些慚愧,這幾****只顧著寫奏疏,卻是沒有盡到為友為弟的責任,開解這大哥的煩心事,相較下,這義兄對自己卻是好的沒話說。
這樣想著他不禁動起腦筋,試圖找到一個辦法,也幫寧道務擺脫窘境。
辦法自然不是那麼容易想到,李閒便與寧道務轉移話題閒聊開來。
寧道務是真心為李閒好,三兩句把話題扯回到廣州官場,卻是幫李閒細細梳理了一番如今廣州官場的局勢,李閒受益頗多,益發覺得自己必須得為寧道務做些什麼。
間中平兒進來送涼茶,神情姿態一如既往的乖巧柔順,但對李閒的態度卻多出了淡淡的只有李閒才能查覺到的疏離。
李閒暗嘆口氣,他終歸還是低估了平兒對信念的執著和堅持,或許,平兒對他的觀感再也無法回到從前了吧。
心情微有些低落,腦中卻是靈光一閃,竟被他想到了如何幫助寧道務的主意,雖非絕妙,但勝在與寧道務的出身和臨水縣令的身份極為切合,且有七八分把握能成功。
真是太好了!
李閒不自覺面露喜色。
「賢弟為何事高興?」看在眼裡的寧道務有些好奇。
李閒將碗中涼茶飲盡,笑道:「我高興是因為終於知道自己可以倚仗什麼了,大哥,你我兄弟定會做出一番成績的!」
寧道務以為他是想通了投靠陸元方一事,說道:「賢弟想通便好,這官場上沒有倚靠確是勢單力孤,家世背景同鄉座師,人人都是想盡辦法攀附串聯,陸大人賞識賢弟,已然是比別人少走許多彎路了。」
李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前世今生,拼爹拼娘拼家世拼背景甚至拼乾爹拼乾娘,一般無二,他興奮是因為,重活一次,他終於有著比別人拼起來更具威力的無上利器,那就是多出的一千三百年知識!
南朝宋沈攸之說過: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
前世李閒沒有什麼可拼的,只能做個風水師,偽逍遙,假自在,閒時讀書消遣,以沈攸之那兩句話自我安慰。
現在他卻是無比的慶幸,沈攸之說的真是太對了,只是其中兩個字應該稍加改動,那便是:早知穿越有命,恨不十年讀書!
書讀得多,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