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臣風流 第一百六十一章 嘉靖

    時間回溯半個月前。

    京師,西苑,玉熙宮精舍。

    西苑乃是正德天子在位時候所建的行宮。

    正德皇帝朱厚照乃是英武有位之君,不過,他這人做事最是離經叛道,不肯受到朝廷禮儀和文官集團的束縛,加上大內實在太熱,就在中海和南海西面建了一片皇家園林消暑。

    自從西苑建成之後,正德就搬了過來,再不肯回紫禁城。

    內閣、六部沒有辦法,只得跟過來在這邊設了值房。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大明朝的決策中樞就從皇城轉移到西苑。

    沒有了皇城各部院的掣肘,正德皇帝做起事來越發爽利。沒錯,大名鼎鼎的豹房就在西苑中。

    正德駕崩,嘉靖繼位。

    嘉靖皇帝朱厚璁一看,咦,這地方不錯啊!遠離六部、內閣,耳根子可清靜了。作為明朝權謀可以排進前三的君主,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虛弱文官集團權力的好機會。

    於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也學起了自己的堂兄正德皇帝,常年住在西苑。

    此刻,嘉靖皇帝正盤膝坐在蒲團上。

    他背後是一面屏風,上面正是天子御筆:

    「三尺雲璈十二徽,歷劫年中混元所。

    玉韻琅琅絕鄭音,輕清遍貫達人心。

    我從一得鬼神輔,入地上天超古今。」

    正是長春真人丘處機《青天歌》中的一段,嘉靖的字不是太好,卻顯得剛勁有力。那濃黑的大字,就好象是活過來,如同一隻只深邃的黑色瞳仁,冷冷地看著你。

    這就是嘉靖的眼睛。

    此刻,他卻微閉著雙目,如同老僧入定。

    沒有聲音,屋中靜得可以聽到眾人呼吸的聲音。

    門窗都緊閉著,大暑天的中午,屋中就好象是一口蒸籠,只需立得片刻,就叫人汗流夾背。

    可說來也怪,盤膝坐在蒲團上的嘉靖皇帝還穿著厚實的棉襖。

    他身高臂長,面容清俊,眉目疏朗,倒是個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只是臉色有點發青,隱約能夠看到太陽穴處的血管。那白皙的面龐精潤如玉,竟看不到半點汗光。

    這個時候,點著香菸的仙鶴嘴裡有「劈啪」聲輕響,迸出一點火星。

    嘉靖閉上的雙目微微睜開,旁邊一個身著宮裝的太監忙小步走上前去,低聲問:「老爺出定了?」

    「黃錦,你是不是熱?」

    那個叫黃錦的太監正是司禮監掌印,聽到皇帝問,忙道:「是有點兒。」

    「難為你們了,給閣老賜座,打開門窗涼快下,畢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嘉靖指了指立在下面那個發須皆白的老人說。

    這老人身上穿著正二品的大紅官袍,年紀大約八十出頭,一雙眼睛已經有些渾濁,正是內閣首輔嚴嵩:「謝陛下賜座。」

    黃錦忙將嘉靖頭頂的紗幔垂下來,罩在他身上,又手腳麻利地打開門窗。

    頓時,清風滿屋,說不出的舒爽。

    嘉靖:「你們二人今日來此可是為淮安謀逆案?」


    黃錦點頭,坐在椅子上的嚴嵩微微欠了欠身:「宋孔當犯下如此重罪,自不能姑息。老臣今日面聖,一是請罪,二就是想請天子下旨拿個章程。」

    嘉靖不耐煩地說:「謀逆大罪,該抓抓,該殺殺,該賞賞。國家自有制度,照辦就是了。多大點事,你們二人,一個是內相,一個是外相,鬧出如此動靜,難不成還有為逆賊說情?毫無意義。」

    就這麼一句話,就算是判了淮安府一干官員的死刑。

    可謂是果決明快,他眼睛裡甚至不帶一絲的情感。

    「是,陛下。」嚴嵩點了點頭。

    嘉靖突然輕飄飄地補充一句:「聽說淮安知府是閣老的門人?」

    嚴嵩:「臣御下不嚴,請天子治罪。」

    「治罪,治什麼罪?朕已經查得清楚,宋孔當是你門人的門人,追責也追不到你頭上去。多少年的閣老了,門生故吏便天下,若其中一人有事就要牽扯上來,這朝中也沒人了。」

    「陛下聖明。」嚴嵩欲要說什麼,想了想,心中微微一嘆。最後道:「此案涉及到天子親軍的調遣,有的親軍並未駐紮京師,若遇到特殊事件,需得動用軍力,離京千里萬里,又如何來得及,也未免太拘泥。臣不是為孝陵衛為宋孔當說情。這些蟊賊國蠹,死不足惜。老臣只憂慮……」

    「憂慮,又有什麼好憂慮的?」嘉靖突然冷冷地笑起來:「難不成朕還要細細跟爾等說清楚,軍隊什麼時候能動,什麼時候不能動?那是朕的親軍,若是別人輕易就能調動,只怕憂慮的就該是朕了。」

    他這一笑,額上沁出一層晶瑩的毛毛汗。

    「臣惶恐。」

    「閣老最近精神看起來不太好,來人,送閣老。」

    等到嚴嵩退下,黃錦上前:「老爺休要置氣,氣壞了身子可是你自己個兒的。」說著話,就擰了濕巾將嘉靖額上的汗水小心蘸了。

    嘉靖:「宋孔當罪責難饒,朕斷不能容,調動天子親軍,此風不可漲,此例不可開。一個小小的知府,今天能調動朕的孝陵衛,明天是不是可以調動九邊鎮軍,後天是不是就可以調動錦衣衛了。對了,裕王那邊是不是請旨褒獎此案有功的官員,你和內閣是什麼章程?」

    黃錦:「安東知縣升職長蘆鹽轉運司。」

    嘉靖也不沒說。

    黃錦:「淮安府衙理刑廳知事升任臨清州判,內閣已經擬票,司禮監擬批紅。」

    嘉靖突然咯咯地笑起來:「鹽運副使,從六品;州判,從七品,芥子大的食秩,吏部文選司的郎中就能批准,偏生要交到內閣,交到司禮監。怎麼,就因為他們是裕王的人嗎?朕還沒死,爾等就急著去燒王府的熱灶嗎?」

    黃錦知道這是嚴重的指責,也不辯解:「老爺,這是御案,下頭的人自然要謹慎些。」

    「說到底是膽子小,沒擔待,又有小心思。」嘉靖道:「黃錦,你當朕剛才大發雷霆,其實,些須小事,朕可不放在心上。一兩百兵馬的調動而已,算得什麼?此番引得滾滾人頭落地,甚為無趣。此風若漲,豈不是唐時武后銅匭捕風捉影舊事,到時候人人自危,別人又當朕是什麼人?淮安理刑廳,叫周楠吧?」

    黃錦:「是,老爺,臣這就去辦。」

    「不然。」嘉靖想了想:「有罰必有賞,制度不可廢。不是有人說他身負冤屈,誤入吏流,前程盡毀,世人對他多有同情嗎?也好,朕就讓他做正經的官兒,授他行人司行人一職。再給他一個恩旨,允許他去參加科舉。」

    「是,老爺,臣這就下去草詔。」黃錦心中一緊,知道那個姓周的小小的九品知事是激怒了天子了。

    他作為司禮監掌印,侍侯皇帝多年,又親眼見證了嘉靖初年的大禮儀政治風波,見證了楊庭和、張璁、夏言、仇鑾等一大批朝堂大老的黯然下野,甚至人頭落地,對於這位玉虛宮主人的秉性實在太清楚不錯。

    你周楠要搬倒淮安知府也不是不可以,大明朝講究的是以小制大。你無論告發他貪墨也好,枉法也好,可萬萬不能用謀反這個罪名。

    一旦開了上綱上線捕風捉影,用小事就治人死命的先例,將來大伙兒還怎麼勇於任事,這政治風氣不就壞掉了?

    最麻煩的時候,這事還牽扯到裕王府。陛下和王爺已經十多年沒有往來,你一個王府的門人一出手就動到天子親軍頭上來,這未免讓天子心中玩味。

    周楠不是進士,現在被選進行人司,必然引發清流的不滿,進而對王府不滿。

    王府這些年已是朝中清流的旗幟,周楠一個小小的秀才,要去考進士,談何容易。就算考中了,以吏員而進行人司,已是破壞了清流們秉執的人事制度和規矩,很容易就將這事埋怨到王府身上。

    如此,王府和清流看起來密不可分的關係就出現瑕疵。

    黃錦想到這裡,心中一驚,又苦笑:這位老爺的心思彎彎拐拐真多啊!這對父子,這大明朝的大當家和二當家……咳……得,那位周大人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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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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