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松林自不意外,皇甫華章對杜松林的不意外也同樣不意外。兩人的這樣一場會面,實則兩人心下都是早有預感。
只是杜松林的態度並不客氣。他立在原地並不坐:「你有什麼事就請快點說。說完了,我還要趕回家去。」
這多年裡,皇甫華章邀請過他也不是這一次了。他出來見皇甫華章,這當然也不是第一次。彼此心知肚明,只是還遠未達到皇甫華章所期待的程度。
身為心理醫師,杜松林太明白這世上任何人心中都有魔障,所以他的心魔會被人看穿、要挾,他也並不意外。只是也還是因為是心理醫師,他就更加討厭有人會利用人的心魔來加以要挾。
杜松林果然還是老樣子,皇甫華章也不意外,淡淡笑了笑:「杜醫師著急趕回家去,是想不錯過跟霍醫師共進晚餐吧?也難怪,自從發生了當年的那件事之後,杜醫師獨自生活多年。如今終於如願以償,跟霍醫師共結連理,自然是不想錯過任何相依相伴的美好時光。媛」
皇甫華章的話聽來無害,可是置身事中的杜松林卻自然聽得懂他的意有所指。
杜松林忍不住呵斥:「都是那麼多年的事了,皇甫華章,你不要欺人太甚!反」
「那麼多年的事了?」皇甫華章勾起薄唇,嘲弄而笑:「應該說是這麼多年來,你從未停止過內心對湯明羿的嫉恨。仔細想想,其實當年霍淡如和湯明羿離婚、以及沈宛跟湯明羿之所以能那麼迅速地相識相戀,當中也有你不少功勞。」
杜松林閉上眼睛。
他無法否認,這的確是他的心魔。那雖然不是他的故意挑唆,卻有他的順水推舟。
所以這件事,他不敢讓霍淡如知道。從前兩人沒結婚的時候不敢,現在兩人結了婚之後就更不敢。
皇甫華章凝著杜松林。他太知道一個霍淡如雖然能威脅到杜松林,但是卻不足以讓杜松林俯首帖耳。否則這些年來杜松林也不至於還是這樣與他桀驁相對。
他便垂下頭去,仿佛宕開一筆:「杜醫師人生也算得意,雖然遭遇過前一段婚姻的不順利,但是前一段婚姻卻給杜醫師留下了安檢控官這樣優秀的女兒。」
「此時回想,我在法庭上也跟安檢控官交手過好幾次呢。不能不說,她果然是女人中的出類拔萃者。」
杜松林心下繃緊:「你想對安澄怎麼樣?」
「沒有,沒有。」皇甫華章笑起來:「杜醫師別緊張,我怎麼會做那麼蠢的事。安澄不僅是你的女兒,她也是助理地方檢察官,我若對她做什麼,豈不是又在挑戰檢察官辦公室?」
他頓了頓,目光浮上來包繞住杜松林:「我只是在想,安澄跟湯燕犀明明多年兩心相屬,可是安澄卻為什麼一直拒絕湯燕犀?沒錯,她的理由自然是你和霍淡如的關係,你們結了婚,她和湯燕犀就變成了法律上的兄妹。」
「可是這只是一個藉口,不是麼?畢竟他們兩個,一個是律師,一個是檢控官,如何不明白這種非血緣的關係根本構不成切實的阻礙?」
杜松林眯起眼睛來。
皇甫華章微微勾唇,帶著嘲弄地笑:「我想,以安澄的聰明,是不是從多年以前就已經感覺到了你事實上對湯明羿的陽奉陰違。所以她才自覺無顏與湯燕犀在一起,不敢期望有朝一日還能嫁進湯家,嗯?」
這話說得杜松林也是一個踉蹌。
他也沒想到過。自己的愛情與女兒的愛情撞車,這件事多年來也是他自己的心結,就是不明白女兒為什麼會卡在這件事上。從前以為是女兒忘不了她媽媽,而且性格的緣故也總跟霍淡如不和睦而已……而此時聽見皇甫華章的分析,叫他有一種被重錘擊頂的感覺。
或許,正是如此吧?
杜松林再抬起頭來,面色已然發白:「你究竟想怎麼樣?」
皇甫華章挑眉望著指尖:「聽說你正在幫湯燕卿做心理干預,而且就在一個小時前,沈宛親自去找過你。她進去的時候還是六神無主,出來的時候雖然還是在難過,不過顯然心裡已經有了慰藉。我想是你給她出了什麼好主意,能幫湯燕卿熬過眼下的難關去,對麼?」
杜松林眯起眼:「那又與你什麼關係?」
皇甫華章聳聳肩:「別這樣緊張,我只是問問你想怎麼做。」
杜松林無奈之下將治療方案說了。
再說如果燕卿忘了時年,這客觀上來說或許也是皇甫華章想要的吧?
孰料皇甫華章聽了卻是誇張地笑:「忘了?我要他忘了做什麼?倘若他忘了,倘若他因此而減輕了創傷,那我之前所籌劃的一切,還有什麼意義了?!」
這個遊戲已經越來越跳脫他的掌控,他不想繼續玩兒下去了。
不是他的計劃不周密,而是他萬萬沒想到一再破壞了他的遊戲規則的不是警方,甚至不是湯燕卿,反倒是他的小姑娘。
她不肯乖乖聽他的話,她不肯放下對湯燕卿的感情。
遺忘的
tang環節他早玩兒過了,可是事實上證明,他的小姑娘竟然意志堅強到能自己一點一點將記憶重拾回來,並且能夠藉助她自己的推理天分,將那散碎的一切自行拼合起來。而且當她再遇見湯燕卿,那段感情竟然還能再被觸發,他們還能重新相愛……
所以遊戲玩兒到現在,單單只是遺忘已經不足用了。
再說深諳心理之術的他如何不明白,這世上不存在真的能夠永遠抹去記憶的所謂催眠術。這世上只要是發生過的事,只要是留下的記憶,只是被深藏在潛意識深處罷了,並不會真的消失掉。一旦條件合適,就會重新觸發。
所以他現在要做到是:排除那個可能會觸發她記憶的人。
只要這個人不存在了,那麼催眠所造成的失憶就會與現實融和在一起。
他懶得再去與杜松林解釋什麼,只垂下頭去,看著燈光在桌面上的反光,直接下令:「收回你的治療方案,不要讓他忘了她。同時我要你嚴密監測他的心理狀態,我要他最真實的心理記錄,不要被他的偽裝騙了。」
只有他記著她,只有思念成狂,才會讓他的心傷痕累累。
才會讓他,徹底與當年的時浩然一般模樣。
皇甫華章說完起身就走,並不在乎杜松林會是什麼反應。
因為他知道,杜松林不敢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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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17個月,倏忽而過。
漫長的像是宇宙洪荒,可是回首望去卻又分明彈指一揮間。
儘管經過了杜松林的重重努力,可是湯燕卿頑強地不肯遺忘,於是到此時他終究還是陷入了嚴重的心理障礙。
他開始出現幻覺,時常在辦公室里坐著坐著,猛然一抬頭便朝著門口微笑,起身走過去柔聲說:「你回來了。」
他以為他拉住的是時年的手,卻不知道其實是在對著警監含情脈脈。
整個辦公室的人都不忍看下去。
他的思維也開始出現了混亂,時常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看上去就像是一個人分裂成了兩個,彼此勢不兩立,誰也不放過誰,誰也不想叫對方安生。
他這樣的情形,客觀來說,已經不適合再從事警職。
於是當他難得地將自己收拾齊整,再度如當年一般俊逸地出現在警監面前第七次辭職的時候,警監也不忍再繼續強作挽留。
若再繼續將他留在這個泥沼里,可能這個孩子就徹底毀了。
只希望他能在摘下警徽、褪掉警服的同時,也能真正地將心中的塊壘放下。
誰也不希望這個世上有罪案,誰也不希望失去同一片藍天下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可是這個世界就是如此黑白並存,並不依人的意志而改變。所以儘管失去了時年,大家都感痛心,都明白他的絕望。可是……未來還長,他還總得好好活下去,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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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
莫涯村。
時年帶解憂去看村人挖蓮藕。
枯荷已殘,一棵棵枯綠地兀自立在池塘里,不由得看得人有些心酸。
時年便要了幾棵干透了的枯蓮蓬抱在懷裡,準備回去尋一個素瓷的瓶子插瓶。
這麼想著,腦海里莫名閃過幾個畫面。仿佛曾在何時何地,見過這樣的情景。---題外話---【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