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骨(女尊)
冷寂雲一個人沿著江邊往回走,他走得很慢,慢得可以清晰感覺到晚風從長衫的縫隙里吹進去,身體在一點點變涼。
他又想起符青說得話,一字一句都像揮之不去的浮塵盤桓在腦海,將他來見符青之前想好的全盤計劃都打亂了。
她說,你一定以為蕭琮是你遇到過最正義光明的人,和她相比,你一直在黑暗中掙扎。你覺得委屈吧,為了和她在一起,你儘量藏起自己的黑暗來,用她喜歡的在陽光下的方式活著。
可是你能想像嗎,一個孩子懷著仗劍任俠的美好願望,卻被迫踏入暗無天日的修羅場,別人要她的手沾滿殺過人的血,她卻偏要用同一雙手揮出活人的劍。
只差一點,你看到的也許就不是現在的蕭琮。
冷寂雲咬了咬牙,眉宇間都籠罩著凝重。
他從來沒有想過,十幾年前季北村發生的江湖懸案竟然出自一個九歲孩童之手,而這個人,竟然是蕭琮。
符青說得沒錯,從黑暗裡爬出來,比一直活在黑暗當中更加艱難。
此時此刻,他突然間明白了蕭琮長久以來近乎偏執地堅持著俠義的理由,她怕再陷進去一次,就再也爬不出來了……
屋裡燃著半根蠟,火苗被風吹得斜了又斜,明滅中映出蕭琮單手支腮坐在桌前淺睡的身影。
許是因為等得太久,她原本執於手上的書卷已滑落在地,剛剛端著熱水進屋的冷寂雲見此情形失笑地搖了搖頭,將銅盆放於她腳下,又抹乾了手上水珠,這才拾起書本來重新放回桌上。
蕭琮在迷濛中感到有人輕手輕腳地替她除去鞋襪,皮膚接觸到溫熱的水流,放鬆舒坦的感覺順著雙足簌簌地蔓延至全身。
按在腳上的那雙手很柔軟,力度適中地揉捏著足底的穴位。
多日來的疲憊得到緩解,蕭琮心滿意足地想,這可真是個美夢。
然而夢境越來越真實,她甚至可以聽見對方撩起清水時的響聲,想要探尋水聲的來源,卻不防下頜從豎起的手臂上滑開,身體猛地向前一栽,人也因失去平衡一下子清醒過來。
&醒了?」
蕭琮睜開了眼睛,在昏暗中對上男人含笑的目光。
她下意識地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地想,我還在做夢吧,不然怎麼會看到寂雲正蹲在面前替自己……洗腳?
&動。」冷寂雲抓住她的腳踝,阻止她想要躲閃的動作,照舊時輕時重地按摩著蕭琮腳上的穴位,笑道,「看來我真的對你太壞了嗎,還是你這個人根本就不懂得享受。如果我是你,就老老實實地待著不動。」
纖長的手指沒在水流當中,透過被燭火映得橙紅的波光,顯得越發溫柔好看。
蕭琮很快回過神來,欠著身子按住了他的手。這雙手可以撫琴,可以握劍,卻絕不適合做這樣的活,儘管男人突來的體貼著實叫她受寵若驚了。
冷寂雲見她固執得很,索性把布巾遞給她隨她自己去擦,自己在旁邊坐下來,安靜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
&琮……」
&她停下手裡的動作,詫異地轉過頭去看他,可那人並沒有接著說下去,只是將頭側枕在交疊的手臂上,目光安謐地朝自己望過來。
果真是不大對勁。
蕭琮放下布巾,將銅盆推向一邊,然後同樣地把雙臂交疊著放在桌面上,埋頭在臂間。
兩人的臉因此離得很近,中間隔著一小團柔弱卻溫暖的燭光,蕭琮在桌子下面勾住男人的手指,問道:「到底怎麼了,你跟平時不太一樣。」
冷寂雲便也反勾住她的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握在指尖把玩,忽而笑道:「我突然想對你好一點,不行嗎?」
蕭琮聞言笑起來,呼吸把燭火吹得一晃一晃:「我覺得我最近的運道真是好極了,難道是原來做過的好事都一起有了報償?那我以後更要多多行善才是。」
冷寂雲出奇地沒有反駁她這番打趣言語,反倒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出了神。
本以為只有沒經歷過黑暗的人才能露出這樣純粹的笑,原來不是啊。蕭琮,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自認有洞察人心的能耐,卻好像看不透你的內心了。
符青說得對,我們這次真的遇上了大麻煩。
可惜她根本不了解蘇枕河,既然握有對敵人來說致命的把柄,她又怎麼會輕易放手。
以為不同她對敵就能倖免,那實在太天真了。蘇枕河是個好戰的魔鬼,她已經拔出了一把劍,不沾血就不會罷休。
那麼就讓我來擺平一切吧,反正我早已在黑暗裡了,不用像你那樣辛苦地掙扎。往後的日子要活在陽光下還是黑暗中,對我來說其實沒有多重要,不是嗎?
冷寂雲仰頭吹滅燭火,屋子裡唯一的光明消失了。
他向前挪了一些,跟蕭琮貼得更近,近到鼻息相聞,似乎也只有這樣的距離才能令他安心。
&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答應符青的提議?」
蕭琮在黑暗的空間裡笑了笑,道:「你不是正要告訴我嗎?」
冷寂雲閉著眼睛,慢慢地說:「對,我想告訴你一件事,那是我的最後一個秘密。從今往後,我再沒有什麼是瞞著你的了。」
&你慢慢講,我在聽。」
蕭琮察覺到男人指尖上逐漸冷卻的溫度,心底對他即將要說得話升起一絲不安,聲音卻儘量地放低,帶著幾分安撫的意味。
冷寂雲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整理思緒,蕭琮也不急,只是握著他的手耐心等待。
&謙是被蘇枕河殺死的。」冷寂雲再開口時,聲音已經變得乾澀,「其實在他被殺之前,蘇枕河已經將他囚禁起來,因為我大概有兩年的時間沒有見到過他。我甚至以為他那個時候已經死掉了,直到有一天,他趁我睡著的時候把我擄到了血閣專用於貯藏武林秘籍的急雨驚風樓。」
蕭琮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開場,心裡驚了驚,卻沒打斷他。
&知道他那時候已經油盡燈枯,因為當他挾著我上到樓頂,我可以感覺到他非常地吃力,每走一步都好像要栽倒似的。他曾經是江湖上最美的男人之一,但是我最後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兩隻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完全失去了神采。」
&後呢?」蕭琮是個很好的聽眾,適時地鼓勵他講下去。
&以為他會求我救他,或者跟我說,對不起,孩子,我不應該那麼殘忍地對待你,你是無辜的,請你原諒我。」
&是沒有?」
&然沒有。」冷寂雲忽然激動起來,手止不住地發抖,「他是冷閣主啊,就算是快要死了,就算是失去一切賴以驕傲的本錢,他也是高高在上的,至少在我的面前,他一直高高在上,從我出生,到他死亡。」
蕭琮聽到男人在黑暗裡「嗬嗬」地低笑著,那聲音不像是笑,更像是哭。
&當然不會對我低頭,他這輩子從沒對別人低過頭,更何況是他眼裡的一個……一個孽種。」
&這麼說。」蕭琮無法忍受地摸索著抓住冷寂雲的肩膀,不由分說地將他抱進懷裡,才發覺他整個人抖得多麼厲害。
可是回憶一旦開啟就很難停下來,即便是痛苦的回憶,也會不受控制地源源湧出。
冷寂雲在蕭琮的懷抱里得到了一點溫暖,藉由這點溫暖支撐自己說下去。
&天他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我死之後,你把我的屍體葬進蘇家的祖墳。」冷寂雲一邊說,一邊笑得淚流滿面,「他曾經挖空了心思愛,挖空了心思恨,傾盡一切毀去蘇因羅的一生,死後卻要與他合葬一處?呵呵,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
蕭琮沉默地抱緊他,由著他發泄痛苦。
&我更是個瘋子。那天晚上,蘇枕河衝上急雨驚風樓把他抓了回去,從那以後我再沒見到過他。我想蘇枕河是把他殺了,然後把他的屍體藏起來,而我竟然為了找到他的屍體一直留在血閣。我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走的,如果離開,我早已經擁有如今求而不得的自由。」
原來這才是你不得不留在血閣的原因。蕭琮在他耳邊說:「也許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恨他。」
冷寂雲聽了呼吸一滯,隨即道:「我當然恨他,他生了我,養了我,卻從沒好好待過我。我唯一感激他的只不過是他把我生下來,因為比起死,我更熱愛活著。」
是嗎?如果那麼恨,為什麼明知是火坑,也要為他葬送?
蕭琮揉著他的發,嘴角溢出絲苦笑,你不止是個瘋子,還是個傻子。難道真的不明白嗎,為他做這一切,僅僅因為他是你的父親,是你所知道的唯一一個親人。
恨需要理由,愛卻往往不必。
而愛同恨,並不是矛盾的東西。
蕭琮沉吟片刻,若有所悟:「所以你想藉助朗月樓的力量牽制蘇枕河,讓你有機會找到冷謙的屍體?可是他已經死了十年,蘇枕河既然親手殺死他,又怎麼會完好保存他的屍身呢?」
冷寂雲卻道:「蘇枕河的行事作風不能用常理推斷,我在這十年中已經翻遍血閣的每一處,唯一沒有機會接近的就是蘇枕河的住處。」
蕭琮驚道:「你說她把冷謙的屍體藏在自己屋中十年之久?」
&有見到之前我也難下定論,但是蘇枕河已經對我起疑心,錯過了這次機會,我沒有把握能在她眼皮底下再策劃一次奇襲。況且單憑你我的力量,恐怕連血閣的門都沒有進,就被蘇枕河抓個正著。」
蕭琮聽著他的形容,突然對蘇枕河其人生出幾分興趣:「她真的如你所說那麼神通廣大?」
冷寂雲聞言正色道:「你當她只是個卑鄙陰險喜怒無常的小人嗎?此人武功智謀皆在我之上,即便是小人,也可稱為梟雄,符青之流難以與之抗衡。」
蕭琮點頭道:「冷謙當年已屬白道江湖的勁敵,蘇枕河既然有本事殺他,想必確有過人之處。」
冷寂雲贊同道:「我在蘇枕河身邊多年,依然不敢說了解她的脾性,這次圍攻龍棠山雖然多了朗月樓這個助力,我也只有六成勝算而已,一切還要等日後回到白露分堂再從長計議。」
蕭琮倒比他看得更樂觀一些,畢竟不論是怎樣的強敵,也總有她致命的弱點。以往同血閣的交鋒中各有勝負,可見蘇枕河武功智謀再高,也不是不可戰勝。
而提及白露分堂,距離前次和阮封屏、蕭四等人分別也已有不短的時日,兩個月的約定臨近,的確是時候趕赴分堂與眾人重聚了。
蕭琮心裡惦記著久別的姐妹,多日來緊繃的神經被即將重逢的喜悅緩和了些許。
可是她很明白,到達白露分堂的第一件事並不是敘舊,而是一場團結盟友收服異己的爭鬥,畢竟白露分堂始終是血閣的地盤,想要把它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就免不了要花費一番心力。
作者有話要說:我繼續碼字去,稍後再回復留言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