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骨(女尊)
蘇因羅的目光膠著在那抹相溶血色上,一刻也無法移開。
不知過了多久,火光下仿佛凝固的表情開始一點點鬆動,震驚,迷惑,無所適從,最終化作一種難以表述的恐慌,幾乎一瞬間褪盡血色。
她的手臂微微一晃,指尖抬了抬,似乎想要向前,抬起的左腳卻難以自控似的往後退了半步,身體搖搖欲墜。
&主!」管家急忙上前扶住她,剛走到近前便被蘇因羅搶過手中器物細看,視線熾烈如火,臉色卻寒冷如冰。
&把拿過來!」蘇因羅的聲音又干又澀,每說出一個字,喉嚨都像被刀鋒刮過一般刺痛。
火焰烈烈燃燒,四周亮如白晝,可是不管她再看多少次,再看得多麼清楚,結果仍是一樣。
蘇因羅的手狠狠一抖,血水連著器皿一同翻落。
終於,她的視線穿過不斷晃動的火光和冷寂雲的目光相對,立時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驚愕無措。
&可能,這不可能……」蘇因羅似乎猛然想起什麼,用顫抖的聲音急切地問,「你是何時的生辰,是不是隆冬臘月?」
冷寂雲只覺眼前一陣陣發花,整個天地都翻攪成一片,耳中蜂鳴,也不知對方在問些什麼。
蘇因羅眼中充血,伸手扣住他的肩膀,聲音厲得快要撕裂:「你究竟是不是臘月出生!」
冷寂雲腦中又昏又脹,卻被肩頭傳來的疼痛拉回少許神智,恍惚道:「初夏。」
&夏……初夏,怎麼會是初夏……」蘇因羅兀自喃喃自語,如入魔障。
冷寂雲手心冰涼,五臟六腑一起抽痛起來,心底那股瘋狂生長的情緒卻不知是恨是悲。
&是何時出生的,難道你不知道?」他凝視著蘇因羅,眼瞼有種麻木緊繃的錯覺,只是抬眼這個簡單的動作竟然做得無比艱難,「你不是……我娘嗎?」
蘇因羅身軀一顫,像是被這個輕飄飄卻帶著諷刺的字眼一下子刺痛,竟渾渾噩噩地垂下手臂,踉蹌著連退數步才勉強撐住根樹幹站穩。
&枕河騙我,她……竟然騙我!」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隱瞞,在冷寂雲正式踏足江湖之前,血閣以外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當蘇因羅得知冷謙生有一子,已經是蘇枕河成為血閣閣主的那一年。
適時,沉寂多年的蘇家再次遭到武林門派打壓,形勢異常緊張,但蘇因羅不顧蘇家上下反對,暗中約蘇枕河會面。
她幾乎可以肯定,半月前那個帶著二十一人在肅風山下血戰七天七夜,小小年紀就驚動了半個江湖的孩子是她的骨肉。
這幾乎是在得知冷謙的死訊之後,唯一令她稍感欣慰的消息。
蘇因羅至今難忘,那時遲來十載的初為人母的喜悅,仿佛在她當時全然灰暗無望的生命中開出一朵花。一個剛剛步入中年就已將別人一輩子的苦辣酸甜提前嘗盡的女人,猛然發現自己還可以為了一個人一件事而活。
可是蘇枕河非常肯定冷寂雲生在隆冬,推算日子,冷謙懷有身孕是在他血洗江湖,兩人徹底反目後的第八個月。
即便蘇因羅是個習慣了被背叛的人,那時那刻,她心頭最後的一抹熱望也凍成了冰。
&不懂,既然你是我的骨肉,冷謙為何要那樣對待你,難道他就那麼恨我嗎?」蘇因羅想像著自己說這話時的語氣應該是極度的驚怒,然而話一出口才知道已經耗盡全力,連控訴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很清楚冷謙生前對這個孩子有多麼殘忍,從前只當他是為了報復自己才委身於人生下冷寂雲,所以當他看到冷寂雲時也只有厭惡和痛恨,沒有半點尋常父親應有的關懷。
今天才知道,原來冷謙真正恨的人是她蘇因羅,以至於把這種恨意全部轉嫁到自己十月懷胎生下的親生兒子身上。
你太狠了,真的太狠了。
蘇因羅閉上眼睛,火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火把灼燒的聲音不斷在耳邊響起,但冷寂雲的心好像一顆磐石沉入大海,從最深的深處生出一種可怕的寂靜,隔絕了四周的一切。
他看著蘇因羅,看著她向來挺直的後背完全垮下來,仿佛一夜之間老去十歲,看著她原本帶著精明算計的表情被痛苦取代,那表情甚至只是看上一眼就能嘗到苦澀。
冷寂雲的眼睛一動不動,仿佛無法睜大,無法閉起,無法眨一下,也無法轉開視線。
眼淚因雙眼酸澀而迅速匯集,把本就脹痛難忍的眼眶撐得滿滿當當,視野里的人和物都變成被眼淚扭曲的模糊影像。
&許他也不知道我的生母是誰,只知道他所希望的那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在我身上看到最多的,是那些侮辱過他的女人們的影子,他始終不肯殺我,卻是怕自己錯殺了你的兒子……」冷寂雲的聲音哽住,半晌才道,「可我那時候還不懂,以為他也曾對我心生不忍,一念慈悲。」
誰知蘇因羅聞言突然臉色大變:「你說什麼,什麼叫侮辱過他的女人們!」
冷寂雲被她猛然拔高的聲音震得渾身一僵,當年的事傳得江湖皆知,為什麼蘇因羅的反應竟像全不知情?
蘇因羅氣急敗壞道:「你說清楚,那話是什麼意思?」
站在一旁的管家見情形不對,忙開口道:「家主,他只是神志不清胡言亂語,您又何必當真……」
蘇因羅充耳不聞,只一味抓著冷寂雲問:「當年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冷謙怎麼了,你告訴我!」
冷寂雲胸口悶痛,咬牙道:「你要我說什麼,說大名鼎鼎的楚二俠為了幫你不惜自甘墮落,用下作的藥害得父親受辱蒙羞,一怒之下大興殺戮,卻被人罵做嗜殺成性,更被你不問青紅皂白地刺了一刀,從此心灰意冷,性情大變?」
他每說一句,蘇因羅的臉就慘白一分,心頭仿佛壓著一座山,任她無論如何也喘不過氣來。
當年她與冷謙不顧世俗的目光私定終身,冷謙亦答應從此罷手,不再與白道江湖為敵,本是一樁兩全其美的喜事。
卻沒料到她最信任的朋友為了令她和冷謙斷絕往來,竟暗中想出這等惡毒手段,使得黑白兩道再起戰禍,更不知有多少人在這場牽涉甚廣的廝殺中家破人亡,流離失所。
蘇因羅目光散亂,慢慢轉頭望向陪伴自己多年的管家,臉上寫滿難以形容的錯愕和憤怒。
不等她開口,管家忽然高喊了聲「家主」,猛地跪倒在她身前,聲淚俱下:「屬下將此事隱瞞多年,備受良心煎熬,實屬迫不得已!楚二俠本是個響噹噹的英雄豪傑,奈何一念成魔,鑄成大錯。彼時流言四起,蘇家大廈將傾,老家主傳下的祖業不能毀於一旦,蘇家更不能沒有人主持大局……」
&閉嘴!」蘇因羅厲聲喝斷她,雙眼赤紅,「你們瞞著我做的事還不夠多嗎,這些年來我為蘇家捨棄的還不夠多嗎,你們真要活活逼死我才肯罷休?」
總管幾乎將整個身體貼在地面上,連頭都抬不起來。
蘇因羅足下虛浮如同醉酒,盛怒中竟然大聲發笑,狀似癲狂:「蘇家人都稱我作家主,江湖人都稱我作大俠,哈哈哈哈,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其實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我蘇因羅苟活到不惑之年,唯一得到的就是自食苦果,唯一做過的就是一敗塗地,真是好不精彩,好不精彩!」
冷寂雲聽著這陣陣悽厲的笑聲,忽而覺得好笑至極,也跟著大笑出聲,原本含在眼中的淚水都被震落了下來。
&代恩怨,幾家存亡,千萬人義憤填膺,前赴後繼,起因卻是一個誤會,這難道不是天大的笑話嗎?冷謙是我爹,你是我娘,你們兩情相悅,至死不渝,那麼我這些年來所受的苦,不也成了個笑話嗎?」
他越想越覺得可笑,竟笑得怎麼也停不下來。
蘇因羅耳聽他的笑聲越來越響,反倒是止住了笑,怔怔地望著他良久,隱隱露出惻然愧色。
她隨即運氣於指,要替冷寂雲解開被封的穴道。
總管見她要放冷寂雲走,驚喊道:「家主不可!他所知太多,懇請家主以大局為重!」
蘇因羅經過剛才那番發泄,此刻只覺疲憊倦怠,再無力多說什麼。
她手指向冷寂雲,慘聲對管家道:「你們已經逼死了冷謙,逼死了我,今天我要他活。」
作者有話要說:好久沒更了,實在對不起大家>
這章老蘇和小冷互虐,下章換蕭大俠和小冷互虐,被車輪虐的寂雲同學要堅強,幸福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