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聖明九千歲仁德。」黃朋朝著皇宮的方向拱了拱手,「皇莊之內所有五歲以上,十二歲以下的孩童均可免費入皇莊書館就讀。」
「這些孩子都去了,那皇莊將來又該由何人耕種?」朱邊愈發費解。
「您想多了。」黃朋失笑,「這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當中又有幾個能像朱尚書一樣位極人臣?別說做官了就是過陣子入京考進士的,那也都是萬里挑一才爭到的資格。而皇莊裡教的,不過是些粗淺的學識讓他們能認字能寫字,能做些簡單的算術不做睜眼瞎,不會賣了東西還得讓別人幫自己數錢。」
說到這裡,黃朋話音一轉「當然了,若真有那適合的好苗子,那也不好讓他在這皇莊裡被白白蹉跎,肯定要送到正經的書院裡,讓他讀些正正經經的經史文章。」
「他們可是」朱邊話未說完就自己住了嘴,抬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
這裡住的都是佃戶,而皇家的佃戶其實就是農奴其身份也在奴籍,按律法是不允許參加科考的。
但也正因為他們是皇家的奴婢,到底能不能參加科考,能不能做官,其實也就是皇帝一句話的事情。
有些古板的官員或許會覺得這麼做乃是違制之舉,但朱邊心大,而且心底深處也更加信奉「能者居之」這樣的觀點,若這皇莊真能走出幾個進士,他倒是不介意為他們大開方便之門。
「能過去看看嗎?」朱邊向黃朋問道。
「您跟我來。」黃朋停下腳步,將朱邊引向旁邊的一條小巷。
皇莊的書館建在東南方向,是一處占地頗大的院子。
黃朋將朱邊領進門的時候,再一次地在門房處簽字畫押,只是這一次沒用朱邊一起簽名,他自己就把兩人的名字寫完了。
「看來此地沒什麼秘密。」朱邊打趣道。
「這裡是明理的地方嘛!」黃朋也笑了起來,「道理一事,自是無不可對人言。」
說話間,兩人已是進了院子。
院子裡的建築很像是一個山字,完全沒有亭台樓閣之美,方正到了粗獷的程度,但一看那挺直的牆壁,厚重的瓦片,就知道這房子造得很是結實,再一看房屋的體積還有窗戶的大裡面的空間也定是相當地寬敞。
院子裡也有樹,但和皇莊外圍的果樹一樣,明顯都是新栽種的,個子矮枝葉稀疏,而且比外面的街道還要安靜,只能聽到蟲鳴鳥叫。
黃朋向朱邊打了個噤聲的手勢,領著他朝山字的一側走去。
因這會兒天氣並不算冷,書館的窗戶大多敞開著,朱邊和黃朋站在外面就能看見書館裡那些正在的孩子。
他們並不像外面的學子那樣搖頭晃腦,但坐姿卻是更加端正挺拔,讓朱邊莫名地生出了這裡面坐了一群娃娃兵的錯覺。
或許不僅僅只是錯覺。
朱邊眯了眯眼,他發現所有的孩子全都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梳著一模一樣的髮髻,臉蛋上的表情也都相差無幾。
再仔細一看,朱邊又發現孩子手裡的書本、筆墨紙硯也都是一模一樣的。
真是如軍營一般。
朱邊的心裡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惶恐。
在這裡,人和人,似乎沒了差別。
若是天底下的孩童全都這般長大,那天下會變成什麼樣子?
雖然朱邊並沒能真的想像出那會是怎樣一番景象,但僅僅只是如此一想,便讓他不自覺地背脊發寒,冒了冷汗。
但很快,朱邊便晃了晃頭,回過神來。
這是不可能的。
他現在看到的一切並不是想一想就能出現的。
孩子身上的衣服,手裡的書本筆墨,乃至屁股下面坐著的桌椅板凳,身處的屋舍院落,那可全都是錢!
即便是皇帝,也不可能讓全天下的孩子都享受到這樣的待遇。
朱邊稍稍鬆了口氣,跟著黃朋,繞著中間的山字建築遊覽起來。
繞到院落一側的時候,朱邊就發現這裡的空地上擺了不少做成動物模樣的古怪器具,但能讓他辨認出名字的,只有鞦韆一種。
「這裡是」朱邊不由生疑。
「啊,給孩子們嬉戲的地方。」黃朋答道,「那個大象模樣的,叫滑梯,可以從一側爬上去,從另一側滑下來。旁邊那個像是兩個蜻蜓拼一起的叫蹺蹺板,兩邊都能坐人,一上一下,挺好玩的。」
「這這就不怕他們玩物尚志?」朱邊目瞪口呆。
「先生們也這麼說過,但九千歲說了,大人才能學以致用,小孩子,得在玩耍中學習。」黃朋搖頭晃腦地說道,「再說,志向這東西,本就不是人人都需要有的。」
「這話有些荒唐了吧?」朱邊覺得自己就夠特立獨行了,但即便是他,也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言辭,「若是天下人全都沒了志向,那」
「會怎樣?」黃朋嘻嘻一笑,「當然是會太平。」
朱邊頓時噎住,想要反駁,卻又發現他竟然無從反駁。
「九千歲說了,若是天下人全都好吃懶做,得過且過,這世界反而會少了爭端,沒了戰事。」黃朋不無得意地繼續說道,「但反過來,若是天下人全都胸懷大志,志向高遠,那世界就要徹底亂套了朝堂上的位置就那麼多,不可能人人都是丞相尚書,總要有人做小吏,當老百姓。」
「這話倒是沒有說錯。」朱邊苦笑起來。
黃朋嘿嘿一笑,接著卻是話音一轉,「當然了,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做幾個玩具又費不了多少東西,就當給匠人們練手了。」
怎麼聽起來最後這句話才像是關鍵?
朱邊一陣無語。
離開書院,恢復了鎮定的朱邊又向黃朋問起了女人和老人的下落。
孩子可以念書,他們又可以做些什麼?
「女人嘛,當然是縫縫補補咯!」黃朋如此說著,將朱邊領到西南邊的街區。
一到這邊,街道兩邊的院落就變得龐大起來,院牆也開始連綿不絕。
「這邊都是作坊。」黃朋指著街道兩邊的院落介紹道,「雖然還沒什麼規模,但也都按照九千歲的要求運作起來了比如這個,是釀酒作坊,和它挨著的是製糖的作坊,再前面一點是榨油的作坊。」
說話間,黃朋把朱邊領到了一座圍牆比周圍高出半截的院子旁邊,卻沒帶他進去。
「女人多在這裡幹活。」黃朋道,「但這裡面全是女人,我自己進去倒是沒什麼,卻不好帶您一起進去。」
「她們在這裡做什麼?」朱邊好奇問道。
「具體做什麼,我不好跟您解釋,總之沒超出女織的範疇對了,您記得書館裡的學童嗎?他們身上的衣服就是在這裡縫製的。」黃朋道,「如今的皇莊,也就是婚喪嫁娶這類特殊場合里的衣服需要自己縫製,平日裡的穿著,都是作坊里發放,或是到成衣店裡購買。」
「買?」朱邊大吃一驚。
在朱邊的認知里,普通百姓家的衣服不僅是自己縫製,甚至連做衣服的布料都多是自己紡織,能買得起衣服的,起碼得是富戶甚至地主這一級別。
但這裡這裡住的不都是窮苦佃戶嗎?
「您別吃驚,在皇莊裡買東西的價格和外面可不一樣。」黃朋趕忙說道。
「再怎麼便宜,那也是要錢的吧?」朱邊皺眉,「他們有錢?」
「都是拿月俸的,怎麼會沒錢呢?」
黃朋一解釋,朱邊才知道,皇莊裡的佃戶,如今大部分都是拿月俸的,即便是沒能力在作坊里做事,只負責耕地種田的,每月也有一定數額的補助,數量雖然不多,但皇莊裡需要花錢的地方本就有限,又沒有稅收壓著,這些收益便積少成多,讓佃戶們有了花銷的膽量。
「皇莊如今有收益嗎?這麼做,不虧錢?」朱邊越想越不明白。
「九千歲說了,這叫羊毛出在羊身上,把人養好了,人才能更好地幹活。」黃朋一本正經地答道,「再說,皇莊裡的東西多是自給自足,佃戶們在皇莊裡賺錢也在皇莊裡花錢,一圈下來,錢還是在皇莊裡面,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
其實黃朋沒說實話。
如今的皇莊雖然還沒將先期投入全部收回,但每月的營收已經大過了支出,只是其中很大一部分收益來自皇宮和朝廷,這是九千歲不想讓人注意至少現在不能讓人注意到的。
若是朱邊經常在衙門裡用午餐,他就會知道,最近兩三個月里,六部衙門提供的免費伙食改善了許多,清湯寡水裡增加了不少的禽蛋果蔬,就餐的方式也出現了改變,從隨意吃食變成了限質限量。
但朱邊一向視衙門提供的那頓午膳為豬食,每日都讓家中奴婢送來餐盒。而膳食這一塊也輪不到他這個尚書去操心,即便出現改變,也無需經過他的批准。
如此一來,朱邊自然也就不會想到,皇莊已經在他們這些官員的身上賺到了第一桶金。
把圍牆內的街道挨個逛過,朱邊終於確信,皇莊裡確實沒有閒人。
小孩子要,男人女人都有活干,老人也有在田間巡邏等力所能及的事情要做,即便真有閒著的,也不好意思在大家全都忙碌的時候去街上拋頭露面,惹人非議。
但看過之後,朱邊卻又生疑。
「那些失蹤的人被你們安置在了哪裡?」朱邊問道。
「當然不在這裡。」黃朋道,「這裡可是給守規矩的好人住的地方,他們那些不守規矩的壞人,哪有資格在這裡享福?」
「不能直接說?」朱邊聽出了黃朋的意思。
「朱尚書見諒。」黃朋又是嘿嘿一笑。
「行了,我不為難你。」朱邊撇了撇嘴,決定入宮去找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