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唆都無比感激長生天之際。
在伯顏內心大聲讚美上帝之際。
轟隆隆,一陣地動山搖的巨響傳來,在他們前方數百丈外,仿佛山崩地裂般,飛石滾滾,洪流如潮,滾滾泥流裹著無數亂石順山坡傾瀉而下,眨眼間就把山腳下那段路的元兵盡數淹埋。大量傾瀉的泥石流堆成一座小山一般,不但將長蟲似地元軍攔腰截為兩斷,更是瞬間就把這唯一一條道路完全封堵。
元兵頓時大亂,旋即有驚呼傳來:「不好!萬戶大人被埋在泥石里了!」
唆都臉色大變,不會吧?自家兒子從北打到南,大小無數戰,連對陣龍雀軍的火槍殺陣都沒死,不會、不會陰溝裡翻船,憋屈地栽在一堆爛泥里吧?
「快!快給我刨!」唆都聲嘶力竭大吼。
一群元兵立馬取各種挖掘器物拼命對著泥石堆成的小山包狂掘起來,而被截斷在另一邊的元兵同樣也在山包的對面賣力狂刨。
好像這樣的山體滑坡,從昨夜大雨至今,元軍已經碰上了兩起,造成一定傷亡,但遠遠比不上這次。因此,這一刻,無論是伯顏、唆都,還是普通蒙古兵,都沒有想到,眼前這一出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元兵雖說有好幾千人,但山道窄仄,最多只容三人並行,除了輪流上陣,根本發揮不了人多的優勢。挖掘了大半天,形狀像桃子似的小山包如同一邊各被咬了一口,距離「吃掉」,遙遙無期。
伯顏頹然鬆開攥了老半天的十字架,向蒼天噴出一口憤郁之氣,難道天意當真要滅我大元根本?
唆都眼裡滿是血絲,有著掩藏不住的悲痛,那小山包在他眼裡越看越像一座墳堆……
直到黃昏時分,小山包終於被「啃掉」,兩邊打通,百家奴與他的戰馬及十餘元兵的屍首終於被挖出來。
這些人的死狀都是一般無二,個個被壓得變了形,七竅流血,屎尿齊出,巨大的重壓甚至把堅硬的頭骨都壓碎了,眼珠子從眼眶裡擠爆出來,還連接著細細的紅白筋絡……
唆都站在這堆屍首前定定看了一刻鐘,眼底滿是濃濃的哀傷,最後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揮揮手:「埋了吧。」
道路打通了,然而,天色也暗了,一整個寶貴的白天就這樣逝去,不少元軍將士都有種說不出的感覺,仿佛一同逝去的,還有他們的生機……
是夜,元軍打著火把摸黑行軍至一個山谷紮營,唆都親率五百怯薛軍守在來路之上,分三批輪流值守。
當天色朦朦亮時,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還是出現了——來路之上,人影幢幢,那衣著、那武器、那騰騰殺氣,不是龍雀軍是誰?
而首先傳入唆都等元兵耳里的,不是槍聲,也不是炮聲,而是比槍炮聲更令他們炸裂的叫喊:「看,我石小五說得不錯吧?我們用亂石泥流堵住這幫韃子一天一夜,他們逃不了了!」
唆都等元兵將士眼睛一下紅了,天殺的!原來那小山包不是天意,是人為!
「殺——」唆都怒吼著張弓搭箭,一箭怒射前方重重人影里藏著的那麵皮青白的瘦小青年。
幾乎同時,對面的重重人影也無聲下蹲,齊齊舉槍,爆出一朵朵眩目的火花……
宋元閩西之役的最後一戰,就在一個普通的黎明,一個無名的山谷展開。
……
黃金皮鞭重重抽打著馬臀,鐵蹄急敲在堅硬的山石道上,強勁的反作用力從蹄子傳到馬腿傳到馬背形成劇烈的顛簸,騎術差一點的人都坐不穩。不過,對於從小就在馬背上長大的伯顏來說,這種程度的顛簸,就像大海搖晃海船所形成的顛簸對水手的影響一樣,微乎其微。此刻真正令他劇烈震顫的,是他的合必赤軍與最後的怯薛軍的覆滅。
就在那並不算寬闊的谷口前,龍雀軍居然以四門虎吼炮並行開道,這些霰彈炮打得是又快又猛,幾乎什麼東西都抵擋不住。尤其到最後龍雀軍將士拼了命把虎吼炮當刺刀用,抵近十丈朝元兵齊轟。
在開炮前的一瞬,那七八個炮手被密密麻麻的亂箭飛斧幾乎射成刺蝟;而在開炮之後,血肉橫飛,血雨如傾,對面原本密集的元兵為之一空。
當伯顏親眼看到追隨他南征北戰十餘年的副手唆都,被一炮轟飛半邊身子,屍骨無存那一刻,他就知道,大勢已去。從此刻起,原本的大軍逃亡,變成個人逃命了。
武夷山道,崎嶇難行,一般只能步行,但有些地段還是能跑馬的,大隊人馬固然會拖慢行程,但少數人逃命的話,還是騎馬更快。
伯顏的中軍進山時幾乎全部棄馬就步,只有少數將領及護衛才得以騎馬。此刻伯顏正在十餘合必赤衛的護衛下,不顧顛簸,打馬如飛,拼命逃竄。
此時此刻,遠山那邊傳來的那原本追魂奪命、令他們又恨又怕的槍炮轟鳴聲,聽在耳里,竟有種怪異莫名的心安——槍炮聲沒有接近,反而隨著他們的狂奔越來越遠,這說明龍雀軍依然與蒙元中軍殺得難分難解,一時半會追不上來。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逃跑的距離越拉越長,他們逃出生天的機率就越大。
當伯顏與合必赤衛轉過一個彎道時,突然轟隆一陣巨響,一側山坡落石如雨,傾盆而下,小如海碗,大如磨盤,別說正正挨上,哪怕擦個邊都能刮去大片血肉。
伯顏與合必赤衛做夢都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會有埋伏!這一刻對他們而言,最致命的不是亂石,而是絕望——如果龍雀軍在這裡設下埋伏,今次他們必死無疑!
一片混亂的人馬嘶吼悲鳴聲中,大半合必赤衛被亂石砸得骨斷筋裂,鮮血噴射,甚至直接被大石砸飛掉下崖底。
伯顏似乎很幸運,只被幾塊小石擦破面額,看上去血流如注煞是嚇人,其實不過皮肉之傷。然而倒霉的是他胯下戰馬前蹄被一塊滾落的巨石碾碎,結果戰馬側翻倒地,生生把伯顏的左腳壓斷,更被龐大的馬軀死死壓住,抽都抽不出來。
山坡上出現吳世彪等六個礦徒的身影,他們或是舉起大石往下砸,或是用自製的標槍朝那些受傷未死的合必赤衛投擲。
山道本就狹窄,又落下這麼多亂石泥土,根本沒多少閃轉騰挪的地方。倖存的幾個合必赤衛暈頭轉向剛從地上爬起,躲閃不及,頓時頭破血流。一人腦袋開花,腦漿迸出,一人被標槍穿喉,當場殞命。
餘下三人,一個跑去拽馬,一個拖拽伯顏,最後一人迅速從摔倒的馬鞍邊取下弓箭,一箭射出。
一個剛舉起石頭的礦徒大叫一聲,仰面摔倒,但見箭矢穿喉,鮮血汩汩冒出,眼見不活了。
吳世彪等駭然,這時若是換了一般人,怕早扔下手裡石塊標槍,或趴在地上或乾脆轉身逃命了。然而這些個而聚集在吳世彪這個頭目身邊的礦徒,都是亡命之徒,膽氣差一點的都沒資格入他法眼。
眼看蒙古射手兇悍,吳世彪眼睛凶光一閃,暴喝:「一齊出手,跟他拼了!」
六人同時擲石頭扔標槍,目標齊聚那合必赤衛射手。所謂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是十二隻手!合必赤衛射手再彪悍也不可能瞬殺六人,他只來得及連珠射出兩箭,就被亂石飛槍砸翻在地,只有出氣沒進氣。
而山坡上,一個礦徒動作慢了點,被一箭射入眼睛,箭鏃從後腦穿出,一頭栽倒,渾身抽搐,慢慢不動。另一箭則從吳世彪臉側飛過,帶走了半隻耳朵,當真險極。
吳世彪捂著斷耳,臉色蒼白,頭皮發麻,大口喘氣,這才知道這伙蒙古兵的利害,僅僅一人一弓,就能壓制他們全部。可想而知,如果不是他們充分利用地形出其不意用亂石伏擊,打得對方措手不及,真要放對,人家隨便出一個人就能滅了他們。
「再來!把那個大官幹掉,咱們領賞去!」眼見成功在望,吳世彪渾不在意失去半隻耳朵,一聲大吼,再次舉起石塊。
其餘礦徒,也一個個亢奮起來,好似打了雞血一般,拼命砸石。
山道上兩個倖存的合必赤衛雖然都帶傷,但只要有一人能騰出手,都能把吳世彪等五人全滅,然而……悲催的就在於,他們非但不能出手,反而用身體擋在伯顏身前。在殺死敵人與保護主帥之間,他們別無選擇……
伯顏也看出不對,忍痛大呼:「不要管我,先殺……」話音未落,最後兩個合必赤衛一個接一個吐血倒下,活活被亂石砸死。
過得一會,隨著一陣狂喜的大呼小叫,幾個衣衫襤褸的宋人出現在伯顏眼前,一個個眼放綠光盯著他,仿佛在看一堆財寶。
「是……是那些漏雨的礦徒?!」被沉重的馬軀壓著斷腿無法動彈的伯顏頓時瞠目,一種荒謬絕倫的感覺驀然湧上心頭,怎都沒想到,他堂堂一個大元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睥睨百官,手握萬軍……到頭來,竟然葬身在幾個螻蟻般的礦徒手裡……
「我是大元朝丞相,你們如果放了我,每人賞金萬兩!」伯顏怎都不甘心死在幾個卑賤的礦徒手裡,嘶聲大叫。
「丞相?!」吳世彪一哆嗦,旋即哈哈大笑,從地上撿起一把斧子,拍拍伯顏的臉,「你要說是萬戶咱還能信。丞相!你當吳爺是嚇大的麼?」
另一礦徒也嘲伯顏臉上吐了一口:「我呸!黃金萬兩?你要說百十兩咱還有那麼點相信。萬兩?把你這把老骨頭拆了都不值這個數。」
伯顏差點暴走,堂堂大元丞相,竟被幾個卑賤的礦徒唾面捶臉,奇恥大辱啊!但聽到吳世彪等人的話,伯顏頓時呆住,沒想到實話實說在這些礦徒耳里卻成了大話,居然無法取信於人,苦澀之下,暗暗咬牙,強忍屈辱,順著對方的話道:「諸位……好漢當真慧眼如炬。我剛才是說謊了,我確實只是個下萬戶,你們若是放了我,我每人賜百兩……不,五十兩黃金。」
吳世彪慢慢蹲下身子,眼裡瀰漫著血光,一字一頓:「你以為,老子六個兄弟的命,還有拔口寨上千弟兄的命,就值幾百兩金子?!」
「我……」伯顏再熟悉不過這樣的眼光,那是準備殺人了,心頭劇震,急道,「你要什麼,只要說出……」
「老子只要你的命,祭拜上千兄弟!」吳世彪厲聲暴吼,手裡大斧高高掄起,悍然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