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請跟我來吧,我們的元帥閣下要見您。」
雖然這位軍官只是寥寥一句,並沒有詳細解釋,但是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當然知道對方是在說誰。
那個人自然就是俄軍主帥伊凡·費奧多羅維奇·帕斯凱維奇元帥。
這位元帥從軍多年,是沙皇尼古拉的心腹愛將,在過去和法蘭西帝國的戰爭當中就已經屢立功勳,而在沙皇登基之後,他又作為主將,參加了俄羅斯帝國和波斯以及高加索的戰爭,然後因為戰功被沙皇封為葉里溫伯爵。
在波蘭起兵作亂之後,沙皇將他直接從高加索調到了波蘭前線指揮俄軍平叛,由此也可見對他的倚重。
很明顯,自己前來尋求庇護的消息,經過了俄軍的層層上報,消息傳遞到了他那裡。
按理說來,區區一個外國使節並不值得他注意,他只需要吩咐手下軍官好生招待、確保人身安全即可,他特意想要把自己叫到面前,應該也是和剛才那些俄軍軍官們一樣,想要看看「拿破崙」的新鮮。
本著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亞歷山大並沒有拒絕,他順從地跟著軍官一起,又繼續向俄軍的營地深處走去。
他們一路暢行無阻,直到來到一座小小的村莊當中時,軍官才停下腳步。
「這裡就是元帥閣下的司令部。」軍官指著不遠處不起眼的幾棟民宅,簡單地介紹了一句,「元帥閣下和他的參謀們就在這裡,接下來您就由他們招待了。」
說完之後,他又走到了圍在民宅周圍警戒的衛兵面前,用俄語小聲交代了幾句,然後就把亞歷山大留在這裡,自己又轉身離開了。
很明顯,這座村莊內的所有村民,都已經逃亡或者被驅趕走了。
接著,兩個衛兵走到了亞歷山大的面前,態度嚴肅但並不粗暴地粗略搜了一下身,確認他沒有攜帶武器之後,就直接將他帶了進去。
穿著參謀制服的軍人們在宅內走來走去,因為已經聽說了他特殊身份的緣故,每個人在經過他的時候,都會好奇地打量他幾眼,有些膽子大(或者說性格比較幽默)的軍官,甚至還假裝恭敬地脫帽致敬,當然這也只是一種開玩笑的惡趣味而已,就實際頭銜而已,亞歷山大並不是一位王子或者親王,根本不需要他們敬禮。
就在這種莊重又詼諧的氣氛下,他被帶到了一張餐桌旁邊。
而此時,穿著一身制服的帕斯凱維奇元帥,正坐在餐桌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個不請自來的特殊客人。
與此同時,亞歷山大也毫不示弱地和他對視著,這位元帥留著一頭短分發和絡腮鬍子,因為已經年近五旬的緣故,所以頭髮和鬍子都有些花白,不過即使如此,也能夠從他因為長期服役而健壯的身軀當中,看到那種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所特有的壓迫力。
就在兩個人對視片刻之後,元帥率先開口了。
「年輕的瓦萊夫斯基伯爵,雖然您的到來讓我很意外,但我很高興能夠招待您這個客人。您果然如同我想像的那樣一表人才。」
說完之後,他輕輕地攤了攤手,示意亞歷山大坐到餐桌的對面。
因為這是臨時徵用的村莊民居,所以餐桌並不豪華,只是粗劣的木桌而已,面積也不大,而餐桌上面也擺滿了水果和食物,還有豬肉排和烤羊腿,很顯然也都是從附近的臨時「徵用」過來的。
自古以來打仗就是和搶掠密不可分,加上俄軍的後勤供應能力相對薄弱,再加上沙皇有意要以嚴厲的態度來「懲戒」膽敢造反作亂的波蘭人,因此俄軍強行徵用和洗劫村莊也就非常正常了。
「很高興認識您,元帥閣下。」亞歷山大也以應有的禮節,向對方行禮致敬,接著按照對方的吩咐,在餐桌邊坐了下來。「我代表我所效勞的國家,感謝您為我提供的庇護。」
「您來得正是時候,聽到您的消息時,我正準備用餐,現在我正好可以多一位尊貴的客人了。」
一邊說,元帥的手指稍微勾了一下,旁邊的勤務兵拿起葡萄酒瓶,向兩個人面前的酒杯倒上了酒。
很明顯,頻繁而激烈的戰事,並沒有影響到元帥的好胃口,他隨手用刀叉拿起一快肉排,然後送入口中,大口地咀嚼然後愜意地咽了下去。
接著,他才重新抬起頭來看著亞歷山大,「您比您的父親要更俊秀一些,也更討人喜歡一些。」
「我的父親瓦萊夫斯基伯爵,確實是一個非常值得尊重的人。」亞歷山大正色回答,儘管他知道對方其實不是這個意思。「雖然他得到我的時候已經年老,但他年輕時同樣也是俊美不凡。」
果然,帕斯凱維奇元帥先是驚愕,然後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啊哈你知道我是在指誰!」
笑了片刻之後,他又重新開口了,「我們和拿破崙打了太多年交道了,即使他已經死去多年,但我們可絕忘不了他。原本我以為在1815年後,他和他的家族、他的帝國都應該已經徹底從舞台上消失了,但現實果然永遠能夠超出人類貧乏的想像力之外!老實說,我真沒想到,十幾年之後,我們又看到法國有了一位波拿巴皇帝,我還能夠又看到他的兒子坐在我的面前來,讓我們為命運干一杯。」
說完之後,他拿起酒杯向亞歷山大示意。
亞歷山大也拿起酒杯和他微微碰杯,在清脆的聲響之後,兩個人各自喝下了一口酒。
雖然這只是品質普通的隨軍供應的葡萄酒,但是在長途奔波之後,原本就已經身心疲憊而且精神緊繃的亞歷山大,卻感覺如飲佳釀一般。
「元帥閣下,雖然我並不想要掃您的興,但我不得不向您再度聲明,我是瓦萊夫斯基伯爵,並非是您認為的那個人的兒子,我現在也只是一位普通的法國外交官,和波拿巴家族沒有任何關係——」潤了一下喉嚨之後,亞歷山大說話越發流暢,面對著這位元帥,他態度不卑不亢,堅持自己的說辭——
他之所以堅持這個說法,當然不是為了爭論自己的爹到底是誰,主要是為了撇清自己和皇室的關係——畢竟,他現在已經落到了俄國人的手裡,萬一俄國人覺得他「奇貨可居」,甚至當成是可以和法國交換利益「籌碼」,那他可就倒大霉了。
他很清楚,他的「弟弟」絕不會因為贖買他而付出任何額外代價。
所以他必須撇清和皇室的關係,斷絕任何作為政治交易籌碼的可能性。
「所以,普普通通的法國外交官瓦萊夫斯基閣下,您為什麼會出現在華沙城下呢?」元帥一邊用餐,一邊冷笑著反問,「另外,您在這兒呆了那麼久,做了多少有損於我國利益的事?」
「對於這一場衝突,法國是一個局外中立的國家,它絕無意干涉其中。」亞歷山大對這個質問早就已經有所預料了,於是他馬上拿出了自己準備好的官方說辭,回答了對方,「我來華沙,只是奉政府之命來觀察情勢,為當地的法國僑民提供力所能及的保護而已——順便為這裡飽經戰亂之苦的人們,提供一些民間捐助的救援物資。」
「話說得如此好聽,但你們的行動證明了你們不但沒有中立,反而是在幫助那些膽大妄為的叛賊!」元帥臉色一變,然後聲調也陡然提高了,「你們明里暗裡以各種手段來援助那些叛賊,包庇他們中的流亡者,在整個歐洲掀起針對俄羅斯帝國的輿論,甚至我們有理由懷疑,這一場暴亂可能本身就是你們煽動和指使的!」
面對元帥嚴厲的指責,亞歷山大卻絲毫不慌。
因為他知道,對方只是胡亂扣帽子加罪名,拿不出任何實質證據——況且,法蘭西帝國本來也確實沒有煽動過這一場叛亂,只是在它發生之後持同情態度而已。
亞歷山大心裡當然清楚,他這段時間,在暗地裡一直做過許多有損於俄羅斯帝國利益的事情,但是這一切都控制在「翻臉」的範圍之內,對方就算有心指責,也很難服眾。
當然他也知道,元帥這一通指責,本質上也是俄羅斯帝國官方面對歐洲各國輿論攻擊之後的反擊。
對沙皇來說,自己統治下的領土發動了這麼大規模的叛亂,縱使可以血腥平定下去,面子上還是太過於難看,也很難向國內和國外交代過去。而且,他也不可能承認波蘭人發動叛亂是因為反抗「暴政」。
正因為如此,甩鍋給「境外勢力煽動」,向來是最簡單也最有用的辦法。
這種指控,作為法國外交官,亞歷山大當然必須當面駁斥。
「元帥閣下,我以我的官方身份,向您的無端指控,提出最嚴正的抗議!我們國家剛剛經歷了一場大規模動亂,現在好不容易才回復平靜,我們怎麼可能有餘暇去煽動其他地方的動亂?再說了,我們的皇帝陛下作為一個愛好和平的君主,他絕不希望和任何國家交惡,更不會去刻意地去幫助叛亂分子!與其您在這毫無根據地指責我們,不如反思一下為什麼那麼多波蘭人哪怕不惜生命也要反抗沙皇難道單憑什麼言語煽動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亞歷山大的嚴正駁斥,讓房間裡的氣氛陡然變得緊張了起來,不光是元帥面色嚴峻,在場的其他軍官和衛兵們也都緊皺眉頭,不過亞歷山大卻無所畏懼,甚至沒有一絲局促不安,他從容地用著餐,好像現在自己不是孤身一人群敵環伺一樣。
打量了一下亞歷山大之後,元帥重新微笑了起來,然後看向了周圍的人們,「這小子,脾氣倒是挺硬,沒有給他丟人。」
笑了片刻,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亞歷山大停止這場口舌辯論,「年輕人,你是個外交官,你的口才確實不錯,而我是一個軍人,我的資本不是我的舌頭,是我手中的刀槍所以,口舌上的交鋒就交給彼得堡的那些先生們吧,我只管完成我分內的工作就行了——不管你們法國人暗地裡想要搞什麼,只要我為沙皇陛下打下華沙,平定了叛亂,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會回歸平靜,不是嗎?」
心平氣和的元帥,卻反倒比剛才的質問更加具有壓迫力。
因為,他確實有資格以勝利者的姿態說出這番話。
無論有什麼輿論風波,無論有什么小動作,只要俄軍粉碎了叛亂者的反抗,那麼波蘭就是沙皇的財產,任何人都無法質疑的財產。
雖然明白這一點,但亞歷山大心裡卻有著太多的不甘。
「也許暫時會恢復平靜,但」
「怎麼?您的意思是,這些可愛的波蘭小子們,以後也會再起來叛亂嗎?那倒是正好!」元帥眉毛一揚,然後以滿不在乎的神情,拿起餐叉狠狠地往一塊肉排裡面扎了進去,「不瞞您說,我接下來將會被沙皇陛下任命為駐波蘭總督了。如果有什麼波蘭人膽敢再度反抗沙皇陛下,褻瀆聖喬治旗,那他們儘管跳出來吧,我會把他們每一個人都耐心地送上絞架的,只管試試就好了華沙將會一直屬於我們,整個波蘭也一樣!」
然後,他又冷笑著看著亞歷山大,「而你,年輕人,你會被我們送到彼得堡去,然後在那裡被禮貌招待,接著被送回法國但是在那之前,你要留在這裡,親眼目睹我和我的士兵們進入華沙,親眼見到沙皇陛下重新統治這個國家——」
說完之後,他又拿起酒杯,向亞歷山大致意。
「來吧,讓我們再度乾杯吧,為了華沙!為了沙皇陛下!」
如此直白而又粗暴的宣言,讓亞歷山大喉頭一緊,剛才喝下的葡萄酒,似乎也變得越發苦澀起來。
他知道,對方這是故意在激怒自己,他更知道,正因為如此,自己不能被他所激怒。
好吧好吧,這既然是早已經預料到的事情,事到臨頭又有什麼可悲傷的呢?
他鼓起勇氣,拿起酒杯,面對著元帥熱情而又陰冷的視線,輕輕地碰了碰杯,然後仰頭,把杯中剩餘的苦酒,一飲而盡。
人生的苦酒,他從出生開始,就已經喝下了太多,所以即使此刻,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畢竟他還太過於年輕了,他還有著未來,他想要看看,命運到底為他準備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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