雛鷹的榮耀 76,所謂正義

    「伯爵,請您回答我——」

    面對維爾福檢察官的質問,埃德蒙一時陷入了沉默。

    如果是1815年那個年方十八歲的小水手埃德蒙·唐泰斯,他會在這裡大聲疾呼「不管怎樣,我不知情,所以我是被冤枉的!」。

    但現在他是1831年的基督山伯爵,他不僅僅見證了政治的風雲變幻,甚至自己也已經是政治的一份子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夥同這位維爾福檢察官,一起查辦了「馬爾蒙元帥叛國案」,並且將自己的老仇人、已經死去的費爾南搞得身敗名裂,搞成了叛國案件的中心人物。

    正因為深度參與了這一切,所以他已經知道,在政治的世界裡面,沒有知情不知情,也不管無辜還是有罪,政治看的是結果,看的是「需要」,看的是誰更加能夠掌握形勢、進而控制話語權,然後來「定義」對手的罪名。

    因為船長突然病重,自己幫船長送了密信,上了厄爾巴島還見到了拿破崙皇帝,那麼自己就是波拿巴黨派的「信使」,自己就在無意中,把自己綁到了波拿巴家族的戰船上。

    毫無疑問,如果當初拿破崙皇帝真的贏了,「百日王朝」不僅僅只活了百日,那麼有閒心的他,一定會封賞自己;

    但同樣毫無疑問的是,在拿破崙皇帝一敗塗地,波旁王家再度捲土重來的時候,自己同樣也將成為被清算的對象——哪怕自己對此毫不知情,但為拿破崙送信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自己是無辜,還是有罪?

    準確的答案是:對一個波拿巴家族的法庭來說,不但無罪而且有功;但對一個波旁王朝的法庭來說,自己就是一個政治犯,「不知情」並不是什麼可以用來辯解的理由。

    對於家庭糾紛、債務糾紛、乃至江湖仇殺這種案件來說,「正義」是一個明擺著的東西,是可以被厚厚的法律書所定義的東西,但是,當牽涉到最高的權力時,「正義」已經變成了非常模糊的東西了,全看立場而定。

    國民議會砍掉路易十六的腦袋是正義嗎?熱月黨人砍掉羅伯斯庇爾的腦袋正義嗎?拿破崙皇帝發動政變獨攬大權正義嗎?

    「正義」已經無法定義這些東西了,而是由這些事件產生的結果來定義何為「正義」。

    國民議會贏了所以用殺死國王執行了正義,熱月黨人政變成功了於是殺死羅伯斯庇爾執行正義,拿破崙贏了所以成了皇帝,他們就成了正義。

    所以,當按照維爾福所說,在「波旁王朝暫時贏了」的前提下,哪怕真的來了一個「秉公執法」的法官,那麼他也必然只會按照波旁王朝的正義來判決自己。

    哪怕一個是完全公正的判決,他也逃脫不了「逆黨」的惡名。

    在政治上,不知情絕不是可以為自己開脫的理由,那幾十年當中,多少人都被稀里糊塗地送上了斷頭台,他們的哀鳴又有誰在乎呢?

    維爾福不服氣的就是這一點——因為,那個時候哪怕換個王黨分子來馬賽當檢察官,只要發現了自己的事情,自己一定會「難逃法網」,因為自己已經是波旁王家的「正義」的敵人了,只要在波旁統治的國土上,自己就必須是個罪犯,而且罪無可赦。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

    也許會比原本好一些,會被送去流放,服苦役,而不是送到暗無天日的伊芙堡;但完全也有可能在清算當中被槍斃,或者被折磨死在流放地。

    這些東西,之前埃德蒙也和陛下討論過,他自己在這幾年的經歷當中也有了許多感悟,所以他會得出和那個小水手迥然不同的結論——自己真的並非完全「無辜」。

    當然,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自己也正是藉由「因為拿破崙皇帝送信而坐牢」,積累了自己的第一筆政治資本,然後被波拿巴家族的二代領袖當成了心腹,提拔到了之前無法想像的位置。

    雖然付出了難以想像的慘痛代價,但終究自己也得到了難以想像的回報,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命運搶走而又強送過來的,自己只是被命運擺布了而已。

    短短時間裡,埃德蒙腦海中湧上了萬千思緒,但是他並沒有再跟維爾福檢察官解釋什麼。

    論能言善辯,他肯定是比不過玩弄法律二十多年的維爾福,這裡也不是法庭,不需要他進行什麼辯論。

    他只是冷漠地看著面前一臉不服的維爾福。

    隨著婚約的簽訂,仇恨正在慢慢消散,但是「憐憫」或者「親情」,那是不可能有的。


    「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知道,某種程度上,您確實有理——但正是這種『有理』,才讓人無比的絕望和憤恨。」接著,他緩緩地做出了回應,「你是高高在上的維爾福檢察官,你家世優越甚至連國王都知道名字,你還有足夠的聰明,可以隨心所欲地玩弄法條,把看不順眼的人送進黑牢你永遠可以一邊壞事做盡,一邊自稱自己雙手清白,你甚至不會覺得自己有錯,因為一切就是這樣理所當然,法律不就是為了保護您這樣的老爺而創立的嗎?

    但就是因為你們總是贏,永遠贏,而且是『問心無愧』地贏,所以世間的道德才會墮落到如此地步!人人道貌岸然卻恬不知恥,趨炎附勢又理直氣壯,因為人人都看到了你們是如何一邊作惡一邊冒充無辜的!你們可真是好榜樣啊,你們以正義和法律的名義,殘酷玩弄了小人物的命運,輕易就毀掉了別人的一生幸福,你們把我從我的婚禮上抓走,讓我和我的愛人永世分離,回過頭來卻還可以理直氣壯地教訓我,我並不無辜!」

    說到這裡,埃德蒙略帶嘲諷地笑了起來,「終於,有一天,那個被任人擺布的小水手回來了,這下他不再是個小人物了,然後哎呀,滿口正義的檢察官終於發現自己做錯了,自己需要彌補當年的過失,他道歉,他害怕,這一切不是因為他良心發現,而是因為他發現別人手裡的『正義棍子』比他的更粗!

    好!既然您會假設,那麼請容許我也來假設一下——請問,尊敬的檢察官閣下,如果我不是基督山伯爵,而是一個可憐的逃犯埃德蒙·唐泰斯,在某天晚上,穿著破爛的義務慘兮兮地跑到您的府上拜訪,陳述自己的冤情,哀求您為他做主洗清冤屈請問您會如何做?是會好言好語地跟他進行辯駁,爭論他是否冤屈,爭論誰更加正義,還是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這個危險的逃犯直接殺了埋在花園裡,讓塵封的往事乾脆一了百了?」

    埃德蒙的質問,讓原本一臉不服氣的維爾福檢察官,一下子語塞。

    在法庭上,他能言善辯,可以讓無數罪犯啞口無言俯首認罪,但是在知道自己的底細、並且完全掌握了主動的基督山伯爵面前,他的所有花言巧語和巧言令色都沒有任何意義。

    因為,他們兩個都知道,傑拉爾·德·維爾福到底會怎麼做。

    從一開始,這就和執行正義無關。

    他燒掉罪證是為了保護自己的父親順帶保護自己;把埃德蒙·唐泰斯關進黑牢並且關押十幾年,也是為了保住自己的名望和權勢,如果那個可憐的小水手某天突然跑到自己的面前,那麼結果是不言而喻的。

    「是的,你並非無辜,但我卻早已經身處地獄。」最後,他只能帶著滿腔的不甘心,承認了事實,「現在,我已經在為自己的罪孽受罰,感謝你寬宏大量饒恕我的性命,我已經向最高法院和陛下呈遞了辭呈,現在我就不再是檢察官,也不再擁有任何權勢了我從此隱居閉門思過但願我走了之後,巴黎法院,還有這個世界,都能夠變得更好一些」

    「即使你隱退,你也並非一無所有,恰恰相反,你依舊還是諾瓦蒂埃侯爵唯一的兒子,是瓦朗蒂娜的父親,你依舊是社會的上層人物,至少比那些被你玩弄一生的小人物強得太多太多!所以永遠不要指望我會憐憫你,因為你不配。」埃德蒙毫不留情地搶白了對方,「當然,你並不是萬惡之源,在巴黎、在倫敦乃至在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道貌岸然卻又作威作福的維爾福都有成百上千個!讓你消失在公眾視界當中,並不會讓世界變得更好,這一點我承認,但是,我可以去做出努力,盡我所能地讓世界變得更好!而你,你將是我的參照物,讓我時時刻刻能夠提醒自己,一個人如果被野心和權勢吞噬,他將會變成何等怪物,我絕不會變成一個這樣的怪物。」

    「沒想到伯爵大人看似冷峻,其實確實一個心腸火熱的理想主義者啊」維爾福苦笑。

    「如果一個人得到了這麼多東西卻心裡沒有一點理想主義,那豈不是太過於冷血無情了?是陛下、是這個國家對我寄予厚望,我不能辜負這一切。」埃德蒙傲然回答,「沒錯,我知道自己力量有限,我無法把人間變成天堂,哪怕我坐到了首相的位置上,一定還會有人註定窮困潦倒、過著悽慘的生活,也會有冤屈和不公存在;但即使如此,我也可以讓自己不去增添罪孽,絕不會仗勢欺人,殘酷地玩弄一個個像埃德蒙·唐泰斯這樣的人的一生!我也許沒有塔列朗親王的能力,但是我會讓盡我所能讓世界變得更加美好一些,哪怕只有一些,這也是足以刻在我墓志銘上的安慰了我的一生曲折離奇,也驚心動魄,它值得一個美好的終點。」

    說完之後,伯爵用烈火炯炯的雙眼,平視著維爾福,仿佛要將他燃盡一樣。雖然伯爵的話聽上去不太現實,但是看著他眼中的光彩,卻讓人能夠感到無比的誠摯。

    而維爾福這時候也終於無法再維持自己那強裝出來的鎮靜了,雖然他慣常口若懸河、代正義發言,但當面對真正的正義之光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所有的偽裝和虛飾都毫無意義,徒然讓人自慚形穢而已。

    我不光不如父親,也遠不如他。

    一股巨大的尷尬和羞恥感,湧上了維爾福的心頭,他的臉頰變得通紅,眼睛也隨之泛出血絲。

    「我但願您能夠成功。」

    他羞愧地別開臉去,再也不敢直視伯爵的眼睛,只是因為心底里還有最後一絲尊嚴和驕傲,才讓他強撐著沒有當場失態,「但即使如此,我的知識、我的人脈可能還會對您有一點點用處,今後如果您有什麼想要諮詢我的事情,儘管讓人來問就好了,我知無不答我已經犯下了太多的罪孽,如果我能夠為你的事業幫上一點忙,多少也算是一點贖罪了吧。畢竟,即使最光明的事業,也免不了需要和陰影相伴,不是嗎?」

    對於維爾福的小心思,埃德蒙當然心知肚明——他還是貪戀權勢,雖然被迫隱退卻不願意就此真的告別權力場,所以想要以充當自己顧問的方式來間接發揮影響力,過過權力癮。

    只是,現在正在氣頭上的他,又怎麼可能願意就此捐棄前嫌,把維爾福當成自己的智囊臂助呢?

    所以他只是冷冷一笑。

    「我不用,您還是想想怎麼照顧好自己吧。另外,我建議您最好當心一點,雖然我已經放棄了對您的復仇,但是您的仇敵肯定很多,他們聽到您隱退的消息之後,可未必願意和我一樣收手接下來請您自求多福吧。」

    說完之後,他也不願意再和維爾福糾纏下去了,只是皺著眉頭點了點頭,然後昂首闊步地走出了維爾福的家,留下了維爾福本人在房間裡沮喪呆立。

    在踏上回家的馬車之前,埃德蒙深吸了一口氣。

    剛才和維爾福那一番慷慨陳詞,有些是他之前就已經想到過的,有些是他在激動之下脫口而出的,但不管怎麼樣,這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即使到了如此的地位,還是免不了有幾分天真,他真的相信通過自己的努力,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哪怕只是變好一點。

    「你可不要光唱高調啊,可憐的埃德蒙——」他小聲對自己自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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