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秋意濃。
涿光山層層疊疊的草木被這深秋染得有幾分蕭瑟。
玄燭裹緊身上的披風,但薄薄的棉布又怎能敵過這秋風中的涼意。
趕了三天的路,玄燭的小腿酸痛得厲害,想要找個地方休息片刻,卻又怕那兩個臭道士追上,絲毫不敢懈怠,忍著疼痛加快了腳步。
又走了約摸十里路,玄燭實在有些撐不住,腳下一個趔趄,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雖已是深秋,地上早就鋪滿厚厚一層落葉,而山腰也土壤豐厚。但涿光山多峻石,偶有突起的怪石。玄燭這一摔,正好磕到一塊尖利的石頭上,疼得她齜牙咧嘴。
這麼一摔,玄燭仿佛泄了氣一般,有些頹然地翻身坐起,撐著雙手挪了挪位置,倚靠在一顆丹木旁。
秋陽從樹葉縫隙中漏下。
玄燭抬頭,望著繁密的秋葉中斑駁的日光有些恍惚。
逃不過……逃不過……
玄燭恍若又回到了那天,爹爹迎著臭道士,讓他的劍直直地刺入他的身體,貫穿他的腹部。鮮紅的血液帶著爹爹的體溫噴灑在她的臉上,刺入她的眼中。
那一刻,巨大的悲傷朝她撲過來。但她來不及感受,滿腦子只迴響著爹爹的吼聲。
「跑啊……」
跑?
跑!
她一骨碌爬起來轉身就跑。
她滿眼都是鮮血染就的紅,血紅的天空,血紅的樹林,血紅的泥土,就連空氣都散發著血液猩紅的氣味。
淚水不斷湧出眼眶,在臉上四溢,卻怎麼也洗不去這滿眼的血色。
跑。
她只能不停地跑。
這一刻她沒有時間去悲傷,去恨,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她要跑到哪裡去。
因為她知道,她只要猶豫一瞬,那柄帶血的劍就會朝向她,刺入她的血肉。
爹爹用命換來她一絲生的希望,她怎能辜負?
一片枯黃的落葉晃蕩著緩緩落下,不偏不倚停在了玄燭的額上,遮住了她的雙眼。
玄燭感覺雙眼有些脹痛,微微閉眼,便有眼淚溢出,嘴角不自覺勾起一絲苦笑。
還真是諷刺。
玄燭有些絕望地想。
皎獸一族也算是上古神獸,這是天道所述。
呵,可笑的天道。
天地萬物皆有靈,人獸草木皆可修行以悟天道,吸收天地靈氣,運化為己用,突破自我後便可擁有強大的力量和長久的生命。
皎獸亘古一來便和其他神獸一般,擁有不息的生命,甚至擁有其他神獸不及萬一的吸收與運化靈氣的速度。
但可笑的是,皎獸一族空有一身令人艷羨的精純靈氣,卻不擅使用,拼盡全身靈氣能點燃個柴火就謝天謝地了。
匹夫無罪,懷玉有罪。
皎獸這羸弱的力量與身上充沛的靈氣讓他們不得不窩囊地活著,整日東躲西藏,生怕泄露了氣息,引得小人覬覦。
但哪怕再小心翼翼,也躲不過陰暗裡滋養出來的貪念。皎獸一族子嗣稀薄,千年前已經幾乎銷聲匿跡。
倖存的皎獸也都扮作普通煩人,窩囊地苟且偷生。
玄燭的娘親早就死在幾隻妖獸的追捕中。
玄燭與爹爹好不容易逃到了鞠凌於天過了幾年的安生日子。
卻不想被一個雅山道士發現了。
玄燭冷哼一聲。
這黑心肝的道士,也妄想悟天道成仙,看天道不劈死你。
不過在天道劈死那道士之前,她可不想死在這。
玄燭伸手拿下蓋在她眼前的枯葉,扔到一邊。
正在這時,東邊傳來一陣悉悉索索地聲音。
玄燭立刻警惕地朝那邊望去。
只見一隻通體翠綠,只有尾羽和額頭帶了一抹赤紅的鳥兒正快速向她飛來。
是那臭道士的尋蹤鳥。
玄燭心下一驚。
那尋蹤鳥似乎也沒想到會看到玄燭,見玄燭看向它,撲騰著翅膀想要立刻停下來躲藏,卻已經來不及了。
玄燭也不管它,立馬起身拔腿就跑。
尋蹤鳥見她逃走了,並沒有追去,而是朝著它剛剛來的方向飛了回去。
玄燭跑了不出十丈,再回頭看,已經不見了尋蹤鳥的蹤影。於是立刻折返回到了剛剛休息的地方,身形一變,露出了皎獸的本體——一個拳頭大小毛絨絨的白色糰子,通體發出微微的銀光,宛若一輪皎月懸空。
玄燭在地上蹭了蹭,鑽進了一堆枯葉里,斂住了氣息。
果然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尋蹤鳥便帶著兩個雅山道士到了這裡。
尋蹤鳥衝著其中一個高瘦的道士嘰嘰喳喳了一通,高瘦道士立馬領會,指著剛剛玄燭逃跑的方向對另一個道士說:「這邊。」
兩人未做停留,急急地朝那邊追去。
等到已經聽不到兩人的腳步聲,玄燭這才從枯葉堆里鑽出來,化作人形,朝道士來的方向逃去。
追出約摸二十里路,尋蹤鳥仿佛失去了方向一般,再也找不到一丁點玄燭的氣息,三分懊惱七分愧疚地看了高瘦道士一眼,撲騰著翅膀飛到他的肩頭,蹭了蹭高瘦道士的臉。
高瘦道士這才一拍腦袋,喊道:「又上了這小畜生的當了!」
這顯然不是第一次了,紫衣道士眉間有些薄怒,卻並未言語。
高瘦道士立馬討好道:「樂山師叔莫急,若是是皎獸好抓,怕也是輪不到我們,早就被其他的凡夫俗子給獵了去。不過任她再狡猾,最終也不過是師叔修行的一塊墊腳石罷了。」
紫衣道士依然不語,但眉間的怒氣已經散去了大半,轉身朝來的方向快步走去。
再說玄燭,一路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間穿梭,身上的披風早已被樹枝扯得稀爛。
玄燭逃到一個岔路口,面對眼前三條道,心裡盤算了一下,預估著那兩個道士應該在一刻鐘之前發現上當了。
她這可笑的神獸的腳程可遠遠比不上那些已經修行了二三十十年的道士,估計一炷香的功夫他們就要追上來了。
怎麼辦?
玄燭心中迅速算計,卻也沒找到完全之策。最後只能一咬牙,決定賭一把。
果不其然,一炷香後,樂山道人一行追到了路口。
「三條路……」樂山道人皺了眉頭。
高瘦道士立刻吩咐尋蹤鳥先去探探,自己也朝著那三條岔路張望了一下,猛然發現右側的道路旁有一撮白色的絨毛髮出隱隱的銀色微光。
高瘦道士大喜,樂山道人卻不以為然地說道:「別忘了那小畜生狡猾得很,怕又是誘敵之計。」
「那依師叔只見……」話音還未落,就見尋蹤鳥飛了回來,指著左側的岔路嘰嘰喳喳地叫喚。
「它說什麼?」樂山道人迫不及待地問道。
「師叔果然英明,尋蹤鳥說左側道路有那小畜生的氣息。看來那小畜生拔了身上的毛髮想要騙我們走右邊,自己卻往左邊跑了。」
「不對……」樂山道人打斷了高瘦道士,說道:「這小畜生狡猾,既然能做一,便能做二,只怕兩個都是唬騙我們的。」
「那師叔的意思是走中間?」
「也不妥……那小畜生怕是猜中了我們會這麼想……」
「那……」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中間也不是……那到底往哪裡追?高瘦道士有些欲哭無淚。
「哼!我倒是知道這小畜生打的什麼算盤的。在兩條路設了誘餌,讓我們覺得三條路都有可能,遲遲做不出決定,好拖延時間讓她多跑幾里路。」
高瘦道士聽了,真的要哭了。
他不想來的啊!他在雅山修行了二十年,卻連個最低等的道士都算不上,只能養養花喂喂鳥。
只因他手上有隻尋蹤鳥,樂山師叔要借來一用,他才得以二十年來跟長老說上第一句話。當然是樂山師叔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原本以為只是個普通的尋蹤任務,想著能在樂山師叔面前露一手也不失為一件美事。卻沒想到,兩人一鳥被這麼個小畜生從鞠凌於天耍到日月山,現在又追到了涿光山。
樂山師叔一身精純修為不怕,可他呢?腿都快跑斷了。
他現在回雅山養花餵鳥還來得及嗎?
「那……那可怎麼辦?」高瘦道士雖然在心中腹誹,但卻絲毫不敢表露出來。
「小畜生還是太嫩了點,你去左邊追,讓尋蹤鳥去右邊,我朝中間去。你我用傳音符聯繫,你給尋蹤鳥綁個破音符,若尋蹤鳥有發現,撕破符,我們立刻趕過去。」
說罷,樂山道人右手一抖,一把軟劍滑入他手中。他也不再二話,提著劍朝中間岔路奔去。
見他追遠,高瘦道士撇了撇嘴,慢條斯理地給尋蹤鳥綁上破音符,嘴裡嘟囔到:「反正到頭來還是被那個小畜生耍,那麼急幹啥……」
躲在石縫裡的玄燭聽了差點笑出聲來,忙捂了嘴,強迫自己忍住。
等到高瘦道士把破音符綁好,又從懷裡掏出一個饅頭,就著山泉水咽下。爾後,又在樹上摘了兩個丹木果揣進懷裡,這才饜足地和尋蹤鳥分頭離去。
玄燭一直蹲在石縫裡,用茅草掩住身形。剛剛已經用這方法騙了他們一次,沒想到不過是一條路變成了三條路,他們還能再上一次當。
爹爹說過,當凡人糾結選一還是選二的時候,就不會去想還有甲乙丙。
就像這兩個道士,給了他們三條路,他們的目光就只放在選哪一條上,而不會去想三條路之外還有別的選擇。
凡人啊,循規蹈矩,甚是無趣。
玄燭拍了拍沾染在身上的泥土,邁步離開,卻不想走了沒幾步,就一腳踏空,直直地滾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