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中誰憶錦書來 55翻雲騰霧西涼望三

    沿著延綿的盤井山脈走了數十里,山勢忽然變得平緩了許多,擋在前面的是扉山,一座不太高卻隔著靈城的山。

    我撩起車簾往外望,冰雪還未融化,四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幾處融化得快些,露出了冰雪底下黑黝黝的土地。

    「翻過山,便是靈城了……」影堯的聲音從馬車外面傳來,而後車簾被掀起,影堯脫下了他那些綾羅錦衣,僅穿著一身粗布襖子,那一頭黑髮被乾淨的挽起,還是我親手綁上的布條。我嫌他生的太俊美,還特意給他貼上了鬍子,這一來果然像個馬夫了。靈城乃戰事重地,這樣的喬裝是必要的。

    離開凡郡已經有三日了,雖是短短數十里的路程,對於此時的天氣來說,走到這裡已是很不容易了。

    這幾日,影堯的話忽然少了起來,我竟有些不適應。他為我做了那麼多,我不是木頭,當然感受的到,然而神構造女人的心時就是那麼奇特,它容下了一個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

    「恩……」我輕輕應了一聲,忽然有些猶豫起來,非揚就在山的那頭,可我究竟該不該過去呢?經過了那麼多事,對於未來我已經無法預測了。

    我陷入了沉思,車外的人也沒有應答,只是看著我,空氣頓時凝固起來,在這白皚皚的雪堆中央,唯有「秋兒」仰天嘶喊了一聲,顯得格外淒涼。

    良久

    我開口,打破這一片沉默,「你說,我究竟該不該去呢……」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心頭似什麼東西懸著,著不到地,晃晃悠悠的感覺。

    他有些驚愕,似乎在思索該如何回答我,眼神複雜而憂鬱。

    我承認,這些日子來,思念一直我不斷前進的動力。然而隨著靈城的不斷接近,近在咫尺的我卻害怕起來。此刻我還是待罪之身,若見到非揚了我會如何呢?他知道嵐都發生了那些事情了嗎?他會不會因為我的出現而分神?他……

    這些問題困擾著我,讓我原本欣喜的心隱隱擔憂起來。

    「趕了兩個月了路到這裡,怎麼又不想見了?」在思考了良久之後,影堯如往常那樣慵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似漫不經心,卻又帶著說不出的意味。

    「我怕……」我不敢看他,怕那顆心被眼前人看透了,「這山後面等待我的究竟是什麼,我有時候瘋狂得想知道,可有時候又那麼害怕去知道……」

    「如果你不去尋求答案,那麼你這輩子都會因為今天的離開而後悔……」影堯意味深長的看著我,難得的嚴肅,但為何我從那眼神中讀出了苦澀。

    是嗎?我正視他看我的眼。

    記得誰說過,與其後悔不做,不如做了再後悔。

    影堯想告訴我的,正是這個吧。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堅定道:「走吧!」

    扉山的上的積雪還未融化,茫茫白色之中,我們的馬車沿著扉山旁的小徑緩緩前行,曲折的路綿延向前,偶有幾塊積雪從兩旁高聳的雲杉上掉下來,撲通一聲便埋入了底下厚厚的積雪中,悄然無聲。

    唯有我此刻的心情是激動而緊張的。

    隨著秋兒的一聲長嘯,馬車一陣顛簸,然後轟然停住了前行的步伐,將我從沉思中驚醒。我正準備詢問影堯出了什麼事情,車外傳來一陣嘈雜,然後是一個男子的叫喊聲,「靈城戰事緊急,閒雜人等不得進城!」

    我心一驚,側耳聽著,影堯的聲音響起,「這位兵大爺,我家公子在外經商,聽說靈城危機,特來接家中老父離開,還請兵大爺行個方便!」

    我急忙探出頭去,外頭已經有幾分暗了,此時我一身男兒打扮,左眼特意染成了黑色,像極了出外經商的公子。「兵大爺,家父年老出門不便,還請幫個忙啊!」語氣中滿是急切,其實也不是我刻意裝出來的,一想到非揚,我實在無法鎮定下來。

    那滿臉絡腮鬍子的士兵沒說話,他似渾身蒙著一層灰,身上的戰衣也破了好幾處,看來靈城的情況的確不太好。他看看我,再看看影堯,很是猶豫的神色。

    影堯見狀,從腰間取出一袋銀子,「兵大哥打仗辛苦,這點銀子,給兄弟幾個補補身子……」

    那絡腮鬍子的老兵看著影堯手中的錢袋,沒接,到是旁邊幾個年輕的士兵看著那錢袋,眼睛紅紅的。其中一個性子急的,拿刀鞘捅了捅絡腮鬍,急切的使了個眼色。

    絡腮鬍還再猶豫,我朝他很有誠意的笑笑,可一顆心卻如同兔子似的砰砰直跳,深怕他不肯放我們進去。

    終於,在考慮的良久之後,絡腮鬍結果了影堯手中的錢袋,朝我們揮了揮手。

    我暗自舒了口氣,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影堯勒了勒韁繩,「秋兒」會意,又邁開了前蹄,馬車再次緩緩的向前移動。

    終於,我們進了靈城的範圍之內。

    比起外頭的山嶺,有人住的地方,積雪總融得更快些。靈城的雪積得並不是很厚,然而撩起車簾往外看,我看到了還是一片蕭瑟的慘白,在這夜幕之下,顯得有些詭異。

    城內的百姓早就跑的差不多了,加之已是入夜,士兵都回去休息了,城內的街道兩旁一片寂靜。那積雪上偶有幾處已乾的血跡,在一片慘白之中顯得格外刺眼,城內一股淡淡的氤氳,寒風嗖嗖的在破敗的房屋間穿梭,只覺得天地間一片混亂。

    偶有幾個的行人經過,也不只低著頭,腳步聲沒進積雪裡,匆匆的出現又匆匆的消失在兩旁的漆黑的小巷裡。

    我沒想到,一個戰爭要塞,在夜裡竟然是這樣的。

    「這位小哥,請問……」我跳下車,攔住一個匆匆而來的行人,話還未問完,那人已厭惡的甩了甩手,「走開走開!別擋路!」

    剛走了幾步,卻被影堯按住了肩頭,那男子回頭,用驚慌的眼神看著影堯。

    「這位小哥,我們家公子就想向你打聽點事,並沒有惡意……」聲音很輕,懶懶的,嘴角勾著的神情卻不容否決。

    那人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站定了下來,「什麼事?要問快點問,我還趕著回家呢!」眼神滿是不耐煩。

    「兄台可知道守城的顧將軍住在哪裡?」

    「顧將軍?」男子疑惑的望了我們一眼,警惕的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兄台多慮了,在下與顧將軍乃舊相識,此次來靈城是特來找他的。」我見那人有些懷疑,忙解釋了一番。

    「你們剛到靈城?」那人依舊有些懷疑,神色不定的詢問道,「難道不知靈城發生的事情?」

    事情?我的心咯噔一下,就算在寒冷的夜裡也覺得頭上竟冒出了絲絲冷汗。

    「正是!」影堯接過話,「不知城內發生了什麼大事?」

    「看來你們還沒聽說。」那男子的眸子一暗,「昨日涼軍忽然攻城,顧將軍出去應戰被箭射中,人是救回了城裡,可不知是生是死……」

    被箭射中?

    我似掉落的萬丈深淵,腳下一軟,整個人已經癱了下去。

    頃刻,一雙手穩穩的扶住我,氣息卻也有些急促。

    「小哥說的可是實情?」扶我的人開口,那原本慵懶的聲音變得急切,話語間掩飾不住的緊張。

    「我騙你們做什麼!」那男子顯然沒料到我們的反應,鄙夷的看了我們一眼,「話問完了,我就走了,家裡人還等著我回去呢!」說完,就想離開。

    「等一等!」我勉強緩過神來,從影堯懷裡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的疾走幾步,一把抓住那人的衣服。

    「幹什麼?!」男子回頭厭惡的看了我一眼,「還有什麼話快問!」


    強忍住內心的痛,「兄台可知道,顧將軍現在身在何處?」

    「游雲閣!」

    留下這三個字,男子甩脫我的手,一下沒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游雲閣!

    靈城原城官袁德望的偏宅,非揚奉命守城之後,袁德望就派人收拾乾淨了這處靠近城門的宅子,給軍中的將領們居住。這是非揚在抵達靈城後,給我的來信中寫的,原只想讓我別擔心他,沒想到有一天,我竟親自要去那裡。

    手已然冰冷……

    一雙手過來,將我冰冷的手握住,鳳目憂戚,擠出一絲慘澹的笑,「別擔心,非揚那身子骨,還沒這麼不經用……」

    我抬頭,迎上他的眼,「我要去『游雲閣』!」此時,再多的擔憂有什麼用,非揚的生命危在旦夕。

    而我也許能救他!

    「恩!」他點點頭,收起了方才的憂戚,取而代之的是同樣的堅定。

    非揚,你要等我!

    游雲閣靜靜的處在靈城的一隅,沒有人會想到,白日裡那曾是整個靈城的指揮中心,每一個關乎靈城命運的重要決定都在那裡做出。

    夜已深,天上沒有一絲月色,唯有慘白的積雪與隱約火光相互照應著,將整個「流雲閣」都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白色之中,籠罩著一層詭異的光芒。

    聽說涼軍才停止了攻城,連續戰鬥了幾日的官兵們都沉沉的睡去,享受著難得的休息。「流雲閣」的幾處還亮著,偶有幾隊巡邏的士兵雖手中拿著鋒利的刀劍,眼中卻抑制不住的疲倦之色。

    我與影堯趁著夜色偷偷潛進了「流雲閣」,此時我的心情就好比是被無數細線綁著,就算非揚出任何事情,那細線都會一根根掐進我的心裡,直到將心一片片撕碎。

    影堯緊緊抓住我顫抖的手,將我擾亂的思緒拉回。

    「流雲閣」不大,結構簡單,想找到一個人並不是難事。我們跳上最高的樓頂俯視,一眼就瞧見了最亮的一處燈火,撲閃著,仿佛在召喚我前去。

    影堯打暈了一個巡邏的侍衛,換上侍衛的衣服,將屋裡的大夫引開。我在暗處瞧著,房門開了,朝里望去可見一張紅木床,薄紗的帳簾半垂著,隱隱約約似能望見個人影躺在床上。

    非揚!

    我心上的細線勒了勒,是他嗎?

    我從暗處迅速的衝出,幾步就溜進了房中,謹慎的關好木門,手還在不停的發抖。

    轉身,薄薄的簾帳後面,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幾個月的戎馬生涯勾勒出了他臉上剛毅的線條。在來靈城之前,我曾幻想過無數種可能,但我卻沒想到,再次相見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

    他曾朝我溫柔的微笑,曾給我溫暖的回憶,曾對我許下一生的承諾……

    可如今,那劍眉緊鎖著,宛若星辰的雙眸痛苦的緊閉著,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的雙唇如同乾枯的花瓣……

    「非揚……」我跪倚在床頭,伸手摸過他冰冷而蒼白的臉,他的臉一向來是溫熱的,我那麼貪戀他身上的溫度,常常會倚在他懷裡不肯離開,然而現在卻冰涼得感覺不到一絲溫度,「你說過要回去娶我的,為什麼偏偏要不守信用……」話到盡處,淚已千行,染濕了床邊的被褥,他卻沒有睜開眼來看我一眼。

    「錦兒……」薄唇微啟,是他在囈語,那原本滴血的心忽然暖暖的,就算現在他還放不下我嗎?

    這樣已經足夠了……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微弱的脈搏傳來,我暗自舒了口氣,傷勢很嚴重但是並不致命。

    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掀開他胸前罩著的被褥,即便我已經有了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可看到眼前的一切時,還是禁不住那抽搐的心痛。

    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遍布在他身上,有的已然結疤,有的還微微滲出血絲。那最嚴重的一個傷口,正是這次險些要了他命的箭傷,傷口被白布包著,我只能看到滲出的血已然暗紅,在那白布上,比雪地里鮮血更刺痛我的眼。

    「你一定很痛吧……」我曾不止一次告訴自己要堅強,可看到這些的時候,淚水又無情的落下。

    那血,是從他身上流出了,但同樣是從我心頭滴落的。

    我咬著牙,解開他胸前的紗布,一層層,似在剝著我的心。

    赫然,那傷口落入我眼中,兩寸大小卻扎得很深,幸而沒有危及心脈。顧不得那傷口的猙獰,我取出從蝶谷帶來了金創藥,那本是為逃難而備著的,沒想到第一個需要它的人竟然是非揚。

    師傅的金創藥固然是這世上最好的,我取出瓶塞,將藥粉撒在傷口上,暫時的疼痛讓他不禁抽搐了一下,口中發出痛苦的呻吟。我忙握住他的手,「快好了,你要堅持住!」仿佛是聽到了我的話,他竟安靜了下來。

    我迅速的上完藥,又取了乾淨的白布將傷口包好,將被褥重新蓋回了非揚身上。

    這種金創藥有個很好的功效,就是可以在短時間內發揮止痛的作用,非揚剛才還緊鎖的眉頭終於緩和下來,可臉色依然蒼白的可怕。

    「錦兒……」他還在喃喃,即便是昏迷中的胡話,依然使我痛苦到快要停掉的心漸漸有了一絲知覺。

    「怎麼樣?」一個身影悄然無聲的落在我身旁,開口卻是急切的詢問。

    「傷的很重,但是沒有危及心脈……」我沒有回頭看影堯,只直勾勾的盯著床上的非揚,此時每一眼我都要牢牢的記住,將他是所有印在我心頭,「我給他吃了『還靈丸』,這是師傅配製的,即使命懸一線也能救回來。」

    「那就好……」

    門外,遠遠傳來腳步聲。

    「走吧……」我抬頭看著影堯,擦看眼角觸目的淚痕。

    「這就走了?」他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我。

    「恩……」我點點頭,「走吧!」

    吱呀的開門聲響起,我們已然落在了屋前的槐樹上,順眼望去,屋裡的燈火還在撲閃著,不再是召喚我過去,而是送我離開……

    我本以為自己會任性的留下來,我本以為自己會為了愛情不顧一切……

    然而我已經不再是個孩子了!

    在得知他受傷的那一刻,我幡然醒悟,這一世我可以離開他,卻絕對不能失去他!

    留下又如何?皇帝的手下總會發現我,到時遭遇不幸的就不僅僅是我了。而戰事又那麼危及,留下只會讓他分神來照顧我。

    不管哪一種理由,只有一個結論:

    寧願放棄,也不願失去!

    他送的簪子緊緊的拽在手中,鋒利的刺破皮膚,血染紅了一地的積雪,可我已經麻木……風依舊蕭瑟的吹著,靈城的上空竟又開始飄起雪花,一如每一個平凡而寒冷的冬夜。

    可是自那以後,每每遇到下雪的夜,我都會失眠。

    因為那夜,我做了一個此生都無法判斷對錯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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